如今伊凡已經知道,《吸血鬼帝王》並沒有一個好結局。也許對讀者而言是好結局,但對尤里西斯來說不是。
那個尤里西斯自始至終都活在他人的期待裡,人們期望他成為一輪永不西沉的烈日,讀者希望他成為坐擁一切的帝王,沒人問過尤里西斯,他想成為怎樣的人。
他其實喜歡男生,偶爾也會想撒嬌,他會對著曼德拉草自言自語,會偷偷摸摸地去書店買書。他其實心眼很小,會對那些跟貝莉安走太近的男生施壓,他喜歡紙飛機,房間放了好幾隻他們一起摺的藝術品,他的房間永遠乾淨整潔,跟他本人一樣。
他是一顆照亮大地的小太陽,不論是黎明還是黃昏都美如畫。
如果這就是所謂的愛情,那伊凡也無話可說。但如果可以,他想談一場柏拉圖戀愛。
一旦有了期待,日子便過得很快,在約會當天,伊凡換了一身較為簡樸的裝扮,尤里西斯也披上斗篷,可儘管兩人換上平民的服飾,一個身形高大、一個氣質優雅,混在人群裡依然相當顯眼。
地上鋪了一層銀白絨毯,人群熙來攘往,市集不只賣很多小吃,還有新奇的玩意兒,伊凡第一次參加市集,一路走馬看花,在一處舊書攤前逗留了好久。
「唉,現在是冬季,進的書還算少啦!等到夏季時,我們進的書是現在的兩倍。」書攤老闆從伊凡手中接過好幾本書,笑吟吟地說道。
聽到有兩倍之多,伊凡驚喜地睜大眼睛,尤里西斯則站在他身後,笑著告訴他明年夏季可以再過來。
吸血鬼的眼睛漾著星光,看得尤里西斯內心一片柔軟。他拿出幾枚銅板,遞給老闆,主動接過伊凡買的幾本書。
「真幸運,買到講述月神故事的手抄書,這錢花得值得。」伊凡滿足地嘆息一聲。
「確實,很少看見有提到月神的書。」雖然人們都說,月神是太陽神的靈魂伴侶,可關於月神的資訊卻相當稀少,因為月神是吸血鬼信仰的神,所以太陽教刻意禁止人們討論月神的事。
存在感透明的神,伊凡心想。據說太陽之神與月亮之神原先很要好,直到月神創造了吸血鬼。
太陽之神認為吸血鬼違反生命平衡,試圖用陽光讓吸血鬼滅絕,其他神也站在太陽神這邊,拒絕為吸血鬼祝福。月神因此跟眾神斷絕往來,但在鍾愛的吸血鬼死去後,月神也跟著離開這裡。
《吸血鬼帝王》的尤里西斯跟初代聖女一樣,都曾是太陽神派來對付吸血鬼的使者吧,這個世界八成重置過一次,或者是平行世界?
伊凡不清楚,但他知道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落在肩頭的雪花是真實的,耳邊傳來的人聲是真實的,捧在手中的文字是真實的,這份情感也是真實的。
「伊凡,你先待在原地別動,等我一下。」
伊凡轉過頭,正想說想去哪裡可以一起去,但還未開口,尤里西斯已然匆匆離去。
伊凡搔了搔後腦杓,他知道尤里西斯不會丟他一個人太久,遂而看向旁邊的攤位。
「要不要來占卜一下啊?小帥哥。」一名蒙著面紗的少年笑盈盈地朝他招了招手。
伊凡從沒做過占卜,確實感到一點興趣。他彎身看向少年鋪在地墊上的紙牌,好奇地問:「你能占什麼?」
「什麼都可以啊!愛情、事業、人際,什麼都可以……但健康就不行了哈哈哈,有病要去看醫生啊,問占卜師有什麼用呢?」
神經。伊凡忍不住笑出來。
「我有個死對頭,其實我曾經想跟他做朋友的,我也以為我能感化他,但我失敗了。有時候我會懷疑,是不是有些事是注定的,有些人天生流著壞人血脈,不論做什麼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伊凡半蹲下來,專心地看著少年洗牌,「我不是神,有權力決定他的結局嗎?該怎麼做才好呢?」
少年將紙牌排成一列扇形,示意伊凡抽牌。
伊凡半懷疑地抽出一張牌,少年占卜師將其翻開。
這是一張對吸血鬼極具深意的牌,上方的天使朝著人間吹起號角,下方一道隱晦的河流,上面飄著幾口棺材,人們從棺材爬出來,朝著天上攤開雙手,彷彿受到神的號召從棺材中甦醒。
「這是什麼意思?」
「你覺得呢?」少年含笑反問。
「神復活了本該死亡的人?」在伊凡看來是這樣。
「既然你這麼說,那就是這個意思了。」
「……」
伊凡想跟主辦單位檢舉有人在這擺攤騙錢,但他忍住了。
「咦?等等,您要去哪裡?占卜的錢還沒付呢!」占卜師趕緊拉住他,討好地說:「開玩笑的,我還沒解牌呢哈哈,少爺您先坐著吧,這就給您解釋。」
「你說,我在聽。」伊凡停下腳步,但仍舊一副隨時走人的姿態。
「少爺,您這死對頭已經受到召喚了,至於是誰召喚他不好說,有可能是內心的真實想法?也有可能是其他令他無法忽視的人事物,但他拒絕接受這個事實,您想改變這一切很難,因為裝睡的人是叫不醒的。但……您看到這個天使了嗎?」
伊凡面無表情地看著占滿半個牌面的天使。「我眼睛沒有瞎掉,謝謝。」
「這就對了!那一位也是如此,天使都占滿整個視野了,他又怎可能沒看到?又不是吸血鬼,能躲在棺材睡一輩子哈哈。」
「……」
「所以不用擔心,您只要做您認為對的事就好。」
少年占卜師微微一笑,朝他伸出手,勾了勾手指,暗示給錢的時候到了。
果然是神棍。猜錯對方的種族,還有吸血鬼都睡棺材的刻板印象。
伊凡越想越不爽,遂而轉身離去,不理會少年的叫喊。搞失蹤是吸血鬼的拿手好戲,伊凡很快便消失在人群中,他打算主動去找尤里西斯,但還沒找上門,尤里西斯就率先找到他。
「去哪裡了?」伊凡撥了下聖騎士略為凌亂的劉海,這人不曉得跑去幹嘛,呼吸都有點亂了。
下一秒,尤里西斯像變魔術一般,從身後變出一枝藍色玫瑰,遞到他眼前。
吸血鬼的視野被這抹濃到化不開的溫柔色彩占據了。
藍色的玫瑰本身就稀有,更何況現在正值冬季,照理來說玫瑰早就枯萎了,可這朵藍玫瑰像是遺忘了季節,在一片銀白世界中綻放。
「我聽說很多人會送花表達愛意,剛好看到,就買了。」尤里西斯的語氣有點緊張,「本來想選紅色的,但領地已經種很多紅玫瑰了,所以選了藍色的。你喜歡藍玫瑰嗎?」
伊凡愣了愣,小心翼翼地伸出雙手,接過這個小驚喜。
溫熱的血液在體內沸騰,彷彿有什麼即將破殼而出。上輩子,有很多人為他獻上白玫瑰,弔念他的逝去。他以為只有葬禮般的白適合自己,可此時此刻,他卻收到了藍玫瑰。
「這、這季節怎麼還有花啊?」伊凡忍不住笑了出來,「這朵玫瑰忘記現在是冬季了嗎?」
「花攤老闆是魔法師,他欺騙了玫瑰。」尤里西斯也跟著莞爾。「攤位上有好多受害者,連我也差點被騙了。」
很奇怪,明明還在飄雪,他卻跟那些花一樣,都以為現在是春天。
「你這個人能單身到現在也是挺神奇的。」伊凡低頭湊到藍玫瑰,輕輕嗅了一口,他喜歡這個香氣。
「因為之前都沒有喜歡的人。」
伊凡被這個直球打個措手不及,他呆滯了幾秒,回過神,瞪了尤里西斯一眼,不甘示弱地伸出右手。
「看在你這麼有心的份上,給你個回禮。」
幾綹寒氣飛快地在他指尖流竄,凝結成一根透著絲絲冷氣的冰花莖,隨後是一片片半透明的冰晶玫瑰花瓣,不到一會兒,一朵閃爍著微光的冰玫瑰在他手中成形。
「我的玫瑰沒有搞錯季節,給你。」伊凡一手握著藍玫瑰,一手握著冰玫瑰,眼中漾著足以融化冬季的光芒。
尤里西斯很想吻他,但他忍住了。
這朵玫瑰沒有半點香氣,拿久了還會凍傷,可儘管如此,他仍緊緊握在手中。
他們逛了很久,這一趟伊凡收穫滿滿,他見到很多新奇的東西,也發現很多騙子,一隻本該冬眠的蛇在吹笛手哄騙下,從甕裡爬出來隨歌起舞,蔬果攤的老闆欺騙了甘藍菜,讓它以為現在還是秋季。
伊凡很快便發現這些騙徒的共通點──他們都能施展一手好魔法,伊凡曾閱讀過一本書,書上說只有少數人類擁有魔力,可這一點在奧斯曼似乎說不通,在這裡,就算是沒有魔法天賦的人,也能憑空變出一搓小火焰。
一道悠揚的清唱越過重重人群,傳到伊凡耳裡。
吸血鬼好奇地聞聲看去,只見幾名吟遊詩人聚在廣場的噴水池旁,在女詩人飆完高音後,另外兩位吟遊詩人拿起魯特琴跟鼓,流暢地融入這首歌。
『飛遍山野,跨越黑夜,
少女來到奧斯曼的王面前,
唱起讚美太陽神的詩歌,
天降聖光,百鬼逃竄,
王帶領他的人民取得勝利,』
伊凡站在離人群有段距離的地方,津津有味地傾聽,這是奧斯曼的經典曲目之一,只不過這群吟遊詩人從不在吸血鬼面前唱。
『英勇的騎士被少女的雙眼擄獲,
在旗幟揚起時,唱出愛的誓言,
少女卻拂袖而去,
沒入了黑夜之中,
痴心的騎士跟隨少女的腳步,
在月亮面前,祈求神的垂憐,
騎士最終獲得神的回應,
從黑暗中帶回他的聖女。』
一曲落幕,眾人紛紛獻上掌聲,吟遊詩人的腳邊濺起銅色的水花。
「有意思,竟然跟月亮祈禱。」伊凡掏出一枚金幣,像是在表演特技般,一個彈指,錢幣以完美的超長拋物線落在吟遊詩人的腳邊,「這聖女是被毒蛇咬了一口嗎?不然好端端地,怎麼跑去月神的身邊了?」
「有人說她愛上了吸血鬼,也有人說她其實是月神的轉世。無人知道真正的原因。」
遠處的吟遊詩人們驚喜歡呼,拿著金幣想找到藏匿在人群中的金主。可吸血鬼沒給他們任何機會,帶著自家血奴悄悄離去。
一趟市集逛完,兩人手上都抱滿了東西,伊凡怕藍玫瑰受傷,為花裹上一層冰霜,他兩手抱著南瓜,指縫間夾住兩朵冰花,尤里西斯則抱著其他食材和伊凡買的東西,一同回到了老家。
由於伊凡要來,為此尤里西斯跟貝莉安特地趕在前一天回來打掃一番。對於哥哥的第一次約會,貝莉安也是操碎了心,不但在櫥櫃放了好多香料與易保存食材,還在餐桌放了個空花瓶,暗示尤里西斯要送花,因為他的約會對象可是全天下最好的吸血鬼。
果不其然,伊凡順手將兩朵玫瑰插進花瓶裡,他環顧了一下周遭環境,還以為這間屋子一直這麼乾淨。
「今晚你睡我房間吧,貝莉安的房間目前有點亂,現在被我拿來做儲藏室。」
面對兄妹倆精心安排的陷阱,伊凡不疑有他,疑惑地問:「那你睡哪裡?我不睡也沒差,我們吸血鬼本來就不需要睡覺。」
事實上,伊凡今晚也不打算睡,他等不及翻開那些新書了。
尤里西斯不動聲色地從櫥櫃拿出幾瓶甜酒。
「我睡貝莉安的房間,晚上把床上的雜物挪到一旁就好。」
伊凡看他已經開始忙起來,探頭湊過去「需要幫忙嗎?」
尤里西斯愣了愣。
在他看來,一個貴族出身的少爺根本不會問這種問題,但尤里西斯沒有點破,溫柔地回道:「不用,只是幾道簡單的料理,很快就好了。你去那邊坐著看書吧。」
「我想看你的房間。」吸血鬼此刻難得地對書沒有興趣。
在得到尤里西斯的許可後,伊凡來到聖騎士的房間,好奇地四處打量。尤里西斯的床單顏色是舒適的米色床墊配棕色被褥,書桌整整齊齊,看得出來很常使用,一隻分岔的鵝毛筆與只剩一半的墨水放在桌上,旁邊還有一個塞得滿滿當當的書櫃。奧斯曼注重文化教育,對神職人員的教育也十分全面,閱讀詩歌、禮儀教育、解讀天文地理,會計學還有資產與人力管理……要學的不計其數,為了成為一個合格的聖騎士長,從小賈克森便要求他什麼都要學。
伊凡有點好奇,尤里西斯會不會跟他一樣,把一些見不得人的書籍藏在祕密空間裡,這個人這麼悶騷,感覺很有可能。
雖然這樣做很缺德,但伊凡還是蹲下來,看看聖騎士的床底有沒有見不得人的祕密。
床底下空空如也,除了幾疊用麻繩簡單捆起的書信。
那個尤里西斯居然跟人有長期書信往來?伊凡好奇極了。他糾結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良心戰勝了一切。他抬起頭,結果下秒身後便傳來一個聲音。
「怎麼了?床底下有什麼東西嗎?」
伊凡猛然回過頭,一眼見到尤里西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他嚇得跌坐在地上。
「我、我……沒事,只是……」眼角餘光有個東西在地上閃了閃,伊凡瞄了一眼,如釋重負地捉起落在地上的光之劍耳墜,「我的耳環掉了,剛剛在找掉到哪裡去了。」
「……」
尤里西斯目光冰冷地瞧著光之劍,光之劍也散發著寒光。
伊凡有點尷尬,他將耳環別回去,伸手示意尤里西斯扶他一把。
都被本人抓到了,伊凡也不敢再待在這裡,他回到餐桌前,尤里西斯也繼續削他的南瓜。
「當初處理凡納育幼院的弊案時,我以前待的育幼院幫了不少忙。」尤里西斯主動開口解釋。「我在兩歲時就被送到育幼院,那時貝莉安才剛出生沒多久。我對父母的記憶不多,只記得以前一家四口生活在看不見陽光的地方。那時他們告訴我,貝莉安出生了,為了讓妹妹跟我活下來,我們必須離開這裡。」
他們是在一個萬里無雲的午後離開的,母親抱著貝莉安,父親抱著他,帶著簡便的行李匆匆上了馬車,這一趟旅途異常艱辛,他們沒有多少旅費,到了晚上只能躲在廢棄的房屋、或是找好心的教堂投宿。
這一趟旅程十分漫長,他們抵達育幼院後,父母掏盡身上的錢財,請育幼院好好照顧兄妹倆,隨後就離開了。
「那你後來還有再見到他們嗎?」
伊凡接過尤里西斯剛熱好的甜酒,緊蹙的眉頭出賣了他的心情。
「沒有,院長當時有問我父母接下來打算怎麼辦,他們說要回到當初的家。」
「為什麼?」
「『因為我們的朋友還在那裡』,他們說完便離開了,從此再也沒有出現。」
伊凡捧著手中的杯子,沉默不語。
「那間育幼院沒什麼不好,只是能照顧的孩子有限,所以我跟貝莉安離開了。在我成為神殿一員後,一直有跟院長保持書信往來。」
說是這麼說,但《吸血鬼帝王》裡有明確提過尤里西斯跟他妹妹在那間育幼院過得並不怎麼好。伊凡一直以為育幼院的人待他們不好,可現在看來,八成是因為窮。
因為是偏鄉,所以資源也不多,收容越多孩子,生活就越加困頓。以尤里西斯的個性,八成會在有一份穩定的薪水後,回頭給予金援。
「院長理解育幼院的經營方式,所以在揭發凡納斯一事上,給予許多建議。」
也因為協助逮捕凡納斯有功,育幼院現在多了一個公主贊助,算是徹底擺脫困境。
聽完尤里西斯的故事後,伊凡也為他感到開心,這些都是《吸血鬼帝王》裡不曾提及的事。
「你有想過要找他們嗎?我可以幫你。」
「沒有線索,找不到的。」尤里西斯搖搖頭,這麼多年,他早就放棄了。他曾經想成為一顆太陽,照亮世間所有黑暗,但在神殿就職這麼多年,他早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不想讓伊凡繼續擔心,尤里西斯轉了話題:「我再做個燉菜,有其他想吃的嗎?」
吸血鬼沒在第一時間回答。他默默湊到尤里西斯的身旁,拿起小刀子,在挖空的南瓜上劃出一個笑臉。
「隨便,反正以後還會再吃到。」
尤里西斯盯著對他微笑的南瓜,嘴角止不住地上揚。
「嗯,以後還會再做其他拿手菜給你吃,你喜歡什麼,我也可以去學。」
雖然找不回過去了,但至少他還有未來。
尤里西斯做了一道燉菜、南瓜濃湯、切了一條白麵包,搭上熱甜酒和在市集買的聖馬可蛋糕。
簡單幾樣菜,他的吸血鬼吃得很開心,說他的料理吃起來有溫暖扎實的口感,不輸家裡的廚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