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只有唯一一個答案,也只相信一件事。
然而,最近有些日子,他卻聽到身體裡發出骨頭喀吱作響的聲音。
此時此刻,奧州空良覺得自己又聽到了骨頭喀吱作響的聲音,他的眼睛看向會議室裡坐在自己斜對面的一個男人。那個男人穿著深灰色西裝,體格健壯。
「現在不是我來追究侵吞的公款款項龐大到多離譜的時候。」
大東京銀行目白分行位於目白車站前,從分行四樓的會議室窗戶往外看,能微微看到隔壁古老大學綠意盎然的校地。
今天是九月的第二個星期五,天空晴朗無雲,空氣中彷彿嗅得到立秋後的草木氣息。
「貴分行應該明確表示,未來要如何定義此行為之惡質性、故意性以及重複性才對。」
空良是一名舞弊稽核師(CFE),是接受企業公司委託,以第三方身分調查企業內部,發現循私舞弊情事便要找出肇事者並蒐集證據,屬於一種特殊的工作。他朝右手邊穿著一身深藍色西裝的分行行長仲手川次長說道。
「應該嗎?」
會議桌面對面排成兩排。肇事者,也就是涉嫌侵吞和盜用公款的嫌犯──法人業務代表主任江藤滿臉不悅地坐在桌前,而現在以低沉嗓音加輕鬆口吻發言的,是擔任江藤的意定代理人的律師,他穿著深灰色的西裝。
這間寬敞的會議室裡,舞弊稽核師空良、大東京銀行目白分行行長仲手川次長、肇事者法人業務代表主任江藤及他的意定代理人四人面對面而坐。
「江藤主任也看不出有自我反省的跡象。況且,這樣的事件僅以償還全額作為懲戒處分,是遠遠不夠的。」
「意思是不僅要向金融廳進行申報,還要通知檢察機關嗎?這件事我無法自行決定。」
聽到空良的話,仲手川露出焦躁與不安的神情。
「因為金額超過一億,如此龐大的金額,當事人卻能償還全額,我認為最好想想裡面是否牽扯某種犯罪行為。畢竟我們還不明白,江藤主任為什麼能償還全額。」
空良那雙洞若觀火的眼睛看向面前的江藤。
江藤狠狠瞪著他。
「因為我把錢全存在戶頭裡了,所以才能原封不動全部歸還。這一點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
肇事者早已失去了耐心,變得很不耐煩。
空良的五官看起來伶俐且漂亮至極,以三十一歲的年齡來說,大概會被大家當成「年輕小伙子」,同時他那屬於中音域的嗓音平淡無起伏,表情也一直沒有太大的變化。
「恕我再重複一遍,只為了把整筆錢存入戶頭,就甘願冒這麼大的風險,這種行為實在很不合理。光從目前已確定的資料來看,您已經成立了三家空殼公司,進行法人融資,然後這些空殼公司又一一自己聲請破產。此外,您侵吞的款項與銀行損失金額不符的部分,我們也正以掏空的方向進行調查。」
舞弊稽核師是為了盡可能防止犯罪案件發生,或是在案情擴大前私下內部解決,而從外部被聘入公司。公司會找上舞弊稽核師,通常是因為本來應該統轄這方面工作的內部稽核室沒有履行職責,因此無論委託人是誰,總是會對他們非常冷淡疏遠,而空良也早已習慣這樣的處境。
執行業務期間,他反而不在意別人對他的情緒反應。
「江藤主任,很抱歉再重複詢問您一個問題。這一切真的全都是您一個人做的嗎?您可以保證,自己絕對沒有與黑社會勾結嗎?」
空良沉靜又淡漠地詢問一個先前已經問過好幾次的問題。
「我保證……」
絕對沒有……江藤想開口否認,但在場所有人都看得出,他心底的某些東西已經崩塌了。
「仲手川分行長,這筆上億的資產算是貴行幫客戶保管的。倘若法人業務代表主任有預謀地將這筆資金轉移給黑社會……」
空良瞥了既沒有反省也沒有坦白意思的江藤一眼,質問旁邊的次長。
「而貴分行隱瞞這件事的行為被揭發,屆時將會對貴分行的信譽造成無可挽回的傷害吧。」
「話是這麼說沒錯……」
「但這麼一來,江藤主任便免不了被判有期徒刑了,畢竟這是業務侵占罪。」
不知為何,這名嗓音低沉的男人身上完全看不出沉重緊繃感,他看了看江藤,朝空良這樣說道。
「判處有期徒刑很合理。以不正當方式將上億資產轉移給黑社會,就代表這筆錢會成為犯罪的財源,譬如具組織性地詐騙老人、買賣毒品、暴力行為。加入黑社會的行為需要被嚴懲,希望您可以認真意識到其中的沉重後果。」
「我又沒打算連那些事情都去摻一腳!」
江藤臉色漲紅,踹倒椅子站了起來。
他氣得發抖,完全失去理智,然而空良只是直直地看著他。對江藤的調查已經持續了半個月,從他帳戶的進出到可疑的私人財產、業務招待費記錄,以及侵吞和盜用公款的證據,已經全部搜集齊全。最後只剩一個問題,就是他是否有跟黑社會勾結。
空良把剛剛聽到的話,一字不漏地輸入桌上的筆電裡。
「方才的發言,我這邊完整記錄下來了,次長。」
大大嘆了一口氣死心放棄的,不是江藤,而是仲手川。
「我也……確實聽到了。」
「一開始我已經確認過,今天的公聽會前提並不包含錄音。我們這次只是聽審而已吧?」
就在這件事看似已經出現結論的情況下,意定代理人再次語氣輕鬆地說。
「請問你們還打算怎麼做?江藤主任已經犯下了重大罪行。」
空良以嚴厲的語氣質問。意定代理人應該明白,既然江藤已經親口承認自己與黑社會有所牽扯,銀行方面會恨不得趕快上報給檢察機關。
「這種事大家都在做啊!」
江藤變得自暴自棄,站在原地大吼大叫。
空良從頭到尾都很冷靜地與江藤對峙。
「請問您所謂的『大家』,具體是指哪個人呢?方便告訴我嗎?」
「……嗚……」
「並不是每個人都會有預謀地侵吞上億資金,並暗中出售貨物給黑社會的。」
空良當著手掌緊握成拳的江藤的面,直截了當地點出事實。
「不知道您有沒有想過,您的私欲可能會害別人喪命?」
殘酷無情的話語在平靜無波的語調加持下,宛如一柄薄刃,靜靜地朝對方劈下。
「請容我將這些帶回去。」
意定代理人拿起裝著文件的黑色包包,一副準備要離開的模樣。
「我們走吧,江藤先生。現階段他們並沒有強制力。」
意定代理人拍了拍江藤的背,江藤才終於從緊繃的狀態中放鬆下來。
「雖然我們沒有強制力,但你們也沒有決定權。」
「我是律師,所以不會協助江藤先生逃亡的。請你們在星期一提交報告書,我們會在確認事實關係後,就江藤先生本人的悔悟程度好好進行討論。」
意定代理人立刻笑著朝擔心江藤逃亡的空良揮揮手。
「在這種場景下,繼續講下去也不會有任何進展的。」
意定代理人沒有指名道姓,而是推著江藤的背走向出口。
這期間江藤回頭了一次,再度狠瞪空良。
只是被別人瞪幾眼,完全無法動搖空良的情緒及表情。
「你是不是認為只有你自己是對的!」
江藤似乎還有些忿恨不平,朝不為所動的空良說出難聽話。
「頂著一副自以為什麼都懂的噁心表情……」
「要說我現在懂什麼,那就是這個案件的惡質性。」
空良立刻將心底想法原封不動拿出來回敬。
只不過,江藤的話還是讓他的內心起了波瀾。
「我們走吧,江藤先生。」
從頭到尾態度都很沉著的意定代理人開口勸江藤。
看到意定代理人無可奈何地笑著的表情,空良一肚子火地目送他們兩人離開會議室。
「坦白講,當初拜託奧州先生幫忙時,我完全沒想到會是這麼嚴重的案件。」
會議室門關上的同時,仲手川束手無策地抱住頭。
當初發現目白分行嚴重帳目不符後,他請內部稽核室調查,卻只得到模稜兩可的答案,於是委託空良進行調查。
空良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找來能夠調動大筆款項的主要行員一一進行公聽會,而後查到江藤所核定的融資客戶有些很不自然地破產,有些根本不存在。當空良找江藤本人進行詢問公聽會,並準備彙整成報告時,江藤的意定代理人出現了,導致詳查過程變得很慢。
「我認為,重要的是當他有錢聘僱那位律師時,就能看出在我們所不知道的地方,他仍有不少私人財產。」
空良很清楚,與自己對峙無數次的那位律師非常強大,聘僱費用也很高昂。
「我覺得奧州先生也可以把自己的收費再提高一些。您的調查準確度和速度之高,不必我多言,就連公聽會的質問強度,讓坐在旁邊聆聽的我感覺自己也變成了罪犯,整個人嚇得要死。您真是厲害。」
如仲手川所言,他自己正摀著心臟露出苦笑。
「我只收取既定費用。」
舞弊稽核師並不是熱門的工作,但規定收費原本就不便宜。
「這句話真有奧州先生的風格。」
縱使聽到身旁的人這麼說,空良也沒有特別覺得感激。
「像這樣委託第三方進行內部稽核,花費不會很高嗎?」
仲手川把這筆費用形容得好像很便宜,讓空良感到納悶,便開口詢問。
「考量到我們銀行的信譽,這筆費用很便宜的。畢竟能私下解決問題是再好不過了。」
空良無法理解,既然對方顧慮銀行信譽,為何不從一開始,或至少從找到線索開始,便進行刑事告發呢?
從侵吞、勾結、盜用、賄賂到挲圓仔湯,在調查下曝光的那些做出種種營私舞弊行為的人,以及那些想要掩蓋罪行的人的想法,他一丁點都無法理解。
「這種犯罪毫無益處且浪費時間。」
一旁的仲手川默默聽著空良的自言自語。
這樁惡質的侵吞公款浮上檯面,牽扯其中的那些人的內心世界,是空良所完全無法想像的。
──你是不是認為只有你自己是對的!
江藤抨擊的話語,空良聽了很不愉快,最重要的是,那個意定代理人的眼神又浮現在他眼前。
雖然空良習於斷言自己絕對想像不出那些做壞事的人的想法,但心中再度產生的波瀾,令他微微皺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