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時,十二月。
大街上的冷風讓路人忍不住抓緊能包覆至腿的大衣,彷彿與童話中的北風競賽;耐不住風寒的,則紛紛進入商店尋找暖氣的保護。當然,更多的人選擇的是早早回家,也別在外頭閒晃了。
在恐懼著風寒的一般人眼中,總有一批人擁有讓人自嘆不如的抗寒力。
穿著未過膝的短裙,腿上套著薄絲襪或過膝襪,那些僅穿著自己學校冬季制服依然能在路上嘻嘻哈哈的女高中生們,加強保暖的衣服頂多就是圍巾及背心,偶爾還有防風耳罩。
那時那群女孩還按著自己的裙子,膩聲說著好冷喔,接著用帶撒嬌的語氣跟三五好友商量等一下要吃鯛魚燒或是可麗餅。彼此不畏風霜地嘻笑閒聊中,不知從誰開始,聊起了有些恐怖的話題。
「對了對了,妳們也聽過吧,這附近好像出現攔路殺人魔耶?」
「騙人的吧?」
「要是有的話,不是會貼一些標語嗎?」
女孩們笑得掩住口。
「我也有聽過啊。」另一名女孩也開口,不知是害怕或是寒冷,她全身止不住的發抖,「聽說臉上纏著繃帶還是布什麼的,然後拿把刀,會先問一些怪怪的問題,好像是這裡有壞小孩嗎?然後刀子……」
「隨機砍人嗎?感覺好土。」一名女孩吐了吐舌頭,其他人也跟著吃吃笑。
而那名述說傳聞的少女扁著嘴,搖了搖頭。「是從臉開始,將人身上的皮,一塊一塊地剝下來。」
少女們停止了嘻鬧。
她們瞪大眼,面面相覷,從聊起話題的女孩開始,到講出傳聞的那位,誰也沒有繼續這個話題。正因為她們安靜下來,才發現四周風聲大得可怕。
打斷這個尷尬沉默的,是戴著絨毛耳罩的少女掩著嘴發出的笑聲。
「哈哈哈,什麼嘛,這也太可怕了,這個都市傳說。」
「是、是啊!」
「怎麼想都只是普通的都市傳說嘛!」
其他女孩跟著笑了起來,耳罩少女也趁著氣氛和緩的時候,問大家要不要一起去遊樂場玩耍。
然而在她正打算提議時,站在最旁邊戴著黑框眼鏡的少女收起了手機,面無表情地看著那群吵鬧的女孩,說道:「我今天就先不跟了,我男友找我。」
聽到這話,女孩們彼此擠眉弄眼的比了怪表情,然後伸手拉住眼鏡少女。
「是小翔吧,他沒打工嗎?」
「邀他一起來嘛。」
眼鏡少女為難地搖頭,匆匆說了要走了,離開還在鼓譟的同學們,消失在街頭的另一邊。
原本還嘰嘰喳喳的女高中生們垮下了臉,各個表情不悅地看著眼鏡女離開的方向。耳罩少女嘖了一聲,小聲說著:「不過是個醜女,有什麼了不起。」
其他少女也掩嘴附和,而耳罩少女拍了一聲掌,笑著說:「不覺得小翔更適合其他女生嗎?那個……我是說,我的生日快到了,想邀請他,如果能跟他……」
「妳好壞喔。」
其他女孩聽出耳罩少女的心思,笑著推她的肩膀。女孩們在無人的街道上持續嘻笑著,然後就在街口前停下來等馬路時,呼的一聲,低沉的聲音傳來。
「……在哪兒啊?」
少女愣了愣,互相看著對方,彷彿在問剛剛是誰在說話。
才有人張嘴想開口,風聲又呼呼地吹過,這次她們聽得更清楚了。
「不值得有面皮的……在哪兒啊?」
這話讓那群女生都白了臉,每個人都僵在原地,誰也不敢轉過身。
「真、真是的,風好大喔。」耳罩女孩雙手握拳放在下巴前,努力擠出笑容,對其他同伴說著:「我們快點去遊樂場吧,那邊比較熱鬧。」
女高中生們互看一眼,面帶苦笑的搖頭揮手。
「我看今天還是算了吧。」
「是啊,氣氛都變得怪怪的了。」
「啊……」還來不及道別,耳罩女孩就看著同學一個一個離開,各自往自己的歸途回去,留下她一個人在十字路口。
原本還笑著跟同學們招手說再見,等看不到任何一個朋友,耳罩女孩收起笑容,悶著臉冷冷地看著無人的街道,「搞什麼嘛。」
還想拉著同學陪自己殺時間,結果一講到怪談就一個一個膽怯起來。仔細想想,那群都是在旁附和、沒一個稱得上是知心朋友的人,私底下說著她的壞話也不奇怪。耳罩少女用鼻子輕哼了一聲。
剝人皮的攔路魔?肯定是從古老的傳說抄來的。記得很小的時候,除夕夜有個什麼剝皮鬼的祭典,怎麼聽都覺得那個都市傳說是從這件事改編的,專門用來嚇唬小學生,而那群女高中生則是覺得擔憂恐懼的自己很可愛,所以拚命的表現出害怕的樣子吧。
身邊盡是低俗的人。耳罩少女自己下了結論,不覺冷笑起來。什麼殺人魔或妖怪什麼的太可笑了,還不如溜到遊樂場去,跟男人撒撒嬌搞不好就會有人請吃晚餐,或是去卡拉OK之類的地方玩。
打定了主意,耳罩少女露出了笑容,雙手抓住袖子縮在胸口,在行人燈亮起時準備穿越馬路。
「在哪兒呢?」
踏到對街的耳罩少女掩住了口。她沒有說話。
身旁應該都沒有人才對,就連車子也很少看到。望望四周,這裡不是商店街,一樓有店面的部分也將門關好,以免風灌進屋子裡。
那麼、剛剛那聲低沉的聲音,只有可能是風聲了。少女肯定似的用力點了兩下頭,然後小跳步往熱鬧街道的方向跳去,在人行道發出清脆的聲響,踢踏、踢踏。
「不需要臉皮的小孩,在哪兒呢?」
「有完沒完啊!」耳罩少女忍不住惱怒地罵出聲,轉過身往後頭瞪,「我不管你是誰,這種惡作劇已經夠了吧!」
後頭沒有人,果然是煩人的惡作劇。少女不屑地發出嗤的一聲,一個轉身,卻覺得臉涼了一下。她眨了眨眼,呆呆地摸了自己的臉,在為手上的濕潤感困惑的同時往手上一看,卻看到一片鮮紅。
眼角餘光彷彿看到了泛著赤紅的閃光。
「噫!」她嚇得整個人坐倒在地,只聽到唰的一聲,感覺耳朵一涼,右耳的耳罩就這麼掉了下來。她反射性地抬頭一看,第一個進入視線的是凹凸不平的彎刀,然後是握著那把刀,好像一層一層包著什麼同樣顯得凹凸不平的手。
還沒正視前景,少女突然一陣作嘔,雙手按住口鼻硬壓住胃酸翻騰的不適。
天氣一冷,感官都會變得遲鈍,味覺及嗅覺都一樣,所以她才沒聞到那彷彿像夏天壞掉的魚、又像塞住的馬桶般腐敗的惡臭。壓住自己的口發出嗚咽聲,少女含著眼淚看著眼前的龐然大物,一點一點的將對方給看清楚。
身上像遊民一般披掛著一大塊有紅有黃的骯髒黑布,上頭還沾黏著黏液及死蟲,布下則是看起來像沙皮狗一般皺得幾乎看不出五官的臉。
是繃帶?不是的。是老人的皺紋?不是的。那皮膚很細嫩,對,就像她一樣,彷彿少女般的粉嫩肌膚,只不過是一塊一塊的黏著在一起,形成可笑的人皮拼圖。
是啊,為什麼現在才發現呢,眼前的東西包覆著人皮碎片拼湊的外皮,看起來活像黏成一大塊的焦糖玉米脆片,只不過還滴著紅色的液體。
那團肉塊瞪著紅色的大眼睛,注視著少女,發出興奮的呼聲。
「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
少女鬆手發出尖叫,聲音還沒出來,那肉塊手上的刀就朝著少女揮去,劃開她的掌心,讓地上滴滿了紅點。
還沒感覺到痛,另一刀就向著她的左臉頰劃來,刀子劃進她的臉頰裡,一個外抽,左耳的耳罩也落地,同時耳朵連著鬢髮伴隨著血花勾在刀鋒上。
她瞪大眼看著刀上的耳朵,下意識的伸手摸著左臉,該有的東西探不到,只摸到黏稠溫熱的液體。
少女放聲尖叫。
但是誰也沒來,天氣太冷,沒人會接近這毫無人群與商機的地方。
那披在黑布下的肉塊將刀下的耳朵往自己的左頰一掛,好好地安裝在那個位置。肉塊像是非常滿意似的抖動起來,紅色的大眼看著在地上掙扎著想爬離女孩,然後,張開了血盆大口。
「有著虛偽外皮的人。不勤勞想偷懶的女人。只會哭鬧的小孩。」
肉塊睜大眼,高舉起手中的刀。
「將她的皮……活活剝下!活活剝下!活活剝下!活活剝下!」
「不要、不要,呀啊啊啊啊啊啊!」少女慘叫著,然後唰的一聲,她的絲襪裂開來,腿上出現一大片紅塊,接著濺出鮮血。
肉塊的刀又刮下一層皮,但它不憐憫,一刀一刀地往少女身上刮去,小腿、大腿、手臂。少女滿身是血,痛得在地上翻滾,將紅色的地磚染得更加鮮豔。
她要死在這裡了。少女突然意識到這件事,眼裡堆滿了淚水。她會這樣死掉,全身皮被剝光,變成無用的肉塊死在這個街道!她做了什麼錯事,為什麼會這麼慘?少女發著抖在人行道爬行,留下了長長的血痕。
這時,眼前晃過了銀光,勾刀揮到了前方。
少女本能似地雙手護住了臉,身體也縮了起來。
沒有疼痛。
是天氣太冷或是自己已經習慣了暴行?少女鬆開了手,自己的雙手早因為剛剛的傷口染得到處是血,根本看不出來是否又被刮下一層皮。她害怕地轉過身,看著肉塊高舉著刀,像是憤怒又像是激動的抖動著,體液從皮肉的夾縫中滴下。少女訝然張嘴,看著肉塊張大的口中,從裡頭穿出了武士刀鋒。
武士刀一橫,割裂了肉塊的嘴角,刮下了一大塊帶血的皮,讓肉塊發出令人驚顫的悲鳴。少女雙手掩住耳朵,然後驚愕地抬起頭。
肉塊傾倒在地,在它身後的是拿著武士刀的年輕男子,冷冷地從刀上扯下剛剛砍下的肉片,往上一拋。
「吃了它,小桐。」
嘰嘻。尖銳的笑聲傳來,男子身旁竄出了黑影,張開紅色大口就啃下那塊帶血的皮,落地時大口咀嚼著。少女看得可清楚了──只有腳掌是白色的黑貓,睜著圓圓的大眼睛嚼著那塊肉,尾巴喜悅地揮舞著……而且,是兩條尾巴!
心想是不是眼花看錯,少女又害怕地看著拿刀的男子。男子的長相及打扮倒也普通,夾克、T恤、牛仔褲,俗氣的搭配就像對時尚沒研究的學生,但少女看著他也直發抖。或許是因為他不尋常的拿了武士刀,或者是他冷冷地將怪物的臉切開的態度,又或者是那雙看來冰冷的銀灰色雙眼。
肉塊抖動著逐漸又站了起來,舉起了手上的勾刀,面對持刀的男子,它的喉嚨發出憤怒的咕嚕聲,接著,毫不猶豫地朝著男子揮砍過去。一刀兩刀三刀四刀,夾克及牛仔褲的碎片在空中飛舞,少女看得掩住嘴巴。
一道傷口也沒見到,一點血也沒滴下,男子又面無表情的舉起刀朝著肉塊突刺,這次是貫穿怪物的眼睛。
而男子看著它,低聲說著:「『生剝』嗎……記得是懲奸除惡的鬼神,如今也會在大白天這麼襲擊人了?」
男子笑了。
他拔出了連血帶皮的刀,再度將肉塊拋向蹭腳討食的雙尾貓,然後一拳往肉塊的臉揍下去。骨頭粉碎及肉糾成一團的聲音傳來,肉塊正要傾倒在地上,男子一腳朝著肉塊的腹部踢去,那怪物的身姿飛到了對街。
這還不夠。男子三兩步過了街道,躍到肉塊身上,高舉長刀開始往肉塊身上猛刺,伴隨著高揚的笑聲。
「哈哈哈哈那麼正好,來自地獄的糞塊統統去死吧!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噗滋。噗滋。噗。嗤。嘰嚕,嘰。咕。
那肉塊不動了,在男子用刀子猛刺它七分鐘以後。
男子不知何時收起笑容,他面無表情地站起,所站的地方看起來像屠宰場一樣,血及腐爛的肉塊流了滿地,除此之外是黑色膠泥狀的液體,沿著人行道的磚隙一路流向排水孔。
彷彿剛剛什麼事也沒發生,男子懶洋洋地抓了抓頭髮,一邊從口袋抽出路邊拿到的廣告面紙來擦手,一邊回頭看著在啃肉片的黑色小貓:「記得要吃乾淨,留著讓警察傷腦筋就不好了。」
黑貓歪著頭,呸的一聲,將其中一塊肉片吐向男子。
「這塊特別臭,我才不吃!」
「唔。」男子懶洋洋地撿起那東西,看起來是人的左耳。
然後他看向坐在對街、臉色蒼白的少女,才注意到她沒了耳朵。
「喂,要記得看醫生啊。」男子說著將耳朵拋了過去。
啪的一聲,少女呆呆地看著落在自己眼前的耳朵,渾身發抖地雙手捧起,還沒站起來,男子又開始說話:「對了,妳知道嗎,剛剛那種『妖怪』,也不會隨便就襲擊人的。要嘛是身體太過殘弱,要嘛就是心術不正。」
說著,男子用那雙毫無感情的銀色眼眸上下打量著對方。
「我說妳,是做了什麼事?」
少女發出了慘叫,抓起耳朵及書包,也不管兩腿還在流血,就直接跑離這個街口。
銀眼男子只能呆看著少女異常快速的跑遠消失,然後不知所措的抓頭。
「搞什麼啊,我救了她耶,至少要說聲謝謝吧。」
「喵,誰叫小銀對女生這麼粗魯。」有著兩條尾巴的黑貓瞇著眼啃咬地上的碎肉,放鬆的表情就像吃到人間美味。由於神情太自然,就連這黑貓開口說人話也不大奇怪了。
「誰管這麼多,難得下山一趟,莫名就在路上碰到這種不知為啥變得凶暴化的妖怪。就是想搞懂原因,才問那個女生做了什麼啊。」男子抓了抓頭,從屁股後的口袋取出手機,撥出號碼。等到對方接通時,他開口了。
「欸,阿金,我剛剛在路上碰到『生剝』,因為它正在襲擊人,我就把它給拆了。」
「在街上?生剝?」電話的另一端傳來相似的聲音。
「是啊,費了一點力氣,然後我除了讓小桐把肉給吃一吃外還能幹嘛?啊啊,真是沒想到在路上也會碰到害人妖怪,我等等就要回去了,老太婆會不會貼點錢啊?」
對方沉默了一陣子。
「清原銀木犀。」
「哈?怎麼了,清原金木犀。」突然被叫全名的男人歪著嘴回應,不甘示弱的喊回了對方的全名。
「我說你下山不是為了要帶小桐買貓罐頭順便看獸醫?你說你要回來了?」
「啊。」銀木犀愣了愣,低頭看著嘴上咬著人皮,眼睛卻無辜地閃爍光芒的黑貓,銀木犀所飼養的貓又,葉月桐生。
當然,下山的任務一件也沒做,他只是普通的走在街上,就普通的看到拿刀的「生剝」在砍女高中生,只好介入幫忙了。
聽到銀木犀那聲不知所措的驚呼,金木犀無奈地嘆了口氣。
「妖怪打倒了也會自然分解,你下山是為了小桐的事,快點解決就回來吧。」
「嗯,好好,你說是貓罐頭和看獸……」銀木犀懶洋洋地複述著金木犀的提醒,還沒講出獸醫這個詞,銀木犀就感覺到有東西抓著他的腳,同時發出很可憐的哀鳴
「反正我會去處理。」銀木犀草草地下了結論,匆忙應了一聲:「那待會見,阿金!」
電話掛上,待在家裡的金木犀看了看自己的手機,冷淡地瞇起眼。
隨隨便便就能在路上碰到「生剝」這種除夕的傳說妖怪?那個讓人既害怕又敬畏,被當作神來敬拜的「鬼」?
金木犀握緊了手機。
「小銀……你不知道自己的狀況有多不妙啊。」
鬼,是會吸引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