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背後傳來殺氣。
聽起來是很帥氣的形容,但實際上是很籠統的感受。像是預感那樣,類似痛覺在腦內一抽一抽,脊背發寒。對、預感的實體叫做恐懼,只是很輕微,像被髮梢掃過臉頰,甚至貼近快感。
「三日月。」神代宗近低聲呢喃,實際上是呼喚。
身邊一個打扮原宿系的青年洩出聲低笑,將軀體往他手邊靠。
他停下腳步,警戒著轉過頭,實際上是有些吃驚的,就在身後距離不到三公尺處,無聲無息地站了三道人影。
到底是何時被跟蹤的?連一點腳步聲也沒聽見,對他來說是非常不可思議的,因從小練習劍道的關係,對於領域意識特別敏感,雖然不是時時都處於備戰狀態,但對背後接近的氣息沒有任何警覺,幾乎是不可能的。
三道人影的打扮相同,黑衣、蒙面……不、不是蒙面,蒙面至少還會露出兩顆眼珠,但三人的臉上完全被黑色的布覆蓋,感覺不到任何呼吸與心跳。這是什麼?這已經脫離他對人類這種生物的認知,眼前的三道影絕對是什麼別的東西。
是那個嗎?A開頭I結尾的那個嗎?(註:AYAKASHI,意指妖魔。)
不、等等喔……以他自身擁有的低靈力值來說,應該是屬於「看不到」一方的人,然而現在卻能把來者的身影看得一清二楚,只有兩個可能:第一,這還是屬於人類能夠看到的物質;第二,那是「故意」要讓他看的。
「那是什麼?能辨別嗎?」這時果然還是得虛心請教專家,宗近盯著人影低問。
「被強烈靈力賦予形體與特性的傀儡──通稱式神。」三日月笑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全部砍了吧?」
「式神是……陰陽師用的那種?」好歹他有看過陰陽師的電影版。
「也不見得是陰陽師啦,不過這回就算宗說對了吧,這個是很正統的陰陽流式神,雖然形貌跟咒術都特別扭曲過了,但騙不了我這種程度的神靈……唔、大概是土御門一派的東西吧。」三日月隨手將壓在臉前的鴨舌帽簷轉到腦後,露出變得有些猙獰的表情。
「為什麼跟著我們?」
「不知道。」三日月很乾脆地回答。
「要是問問題的話它們會回答嗎?」宗近有些苦惱地問。
「有些式神是會說話沒錯,但也要操作者讓它們開口才行,不然宗你拿出警察手冊盤查如何?」三日月說著風涼話。
「……喂、你們……」無論從外表或舉動都猜不透對方來意的狀況下,宗近還是開口了。然而,就在他發話的瞬間,三道人影一齊行動了,那是人類絕對辦不到的高速移動,就這樣直直地往他眼前衝來。
而能追上三道身影速度的宗近,這時也完全脫離了人類的範疇,他手上握著把沒有鞘的長刀,刀身相較於一般太刀來得彎、且細,亮如新月,氣息如冰,剛揮出,立刻逼得直衝來的三道影子分散跳開。
雖然跟非人類過招並非第一次,但卻是第一次跟這種近乎無機的東西交手,像是機器人,卻又比機器人要靈活萬倍。
「宗,不必留情,砍下去就對了,這是遠距離型的式神,操縱者能身處百里遠,應該不會在這附近!」
腦中傳來三日月的空洞聲音,宗近鎖定了位於中央的目標就是一陣猛攻。三日月的屬性為水,能吸收空氣中的水氣凝成冰,這次的敵人移動速度飛快,無法直接將其凍在地上,宗近腳下使力,盡可能地加速往前衝。他向前,對方就後退,飄忽的身形與其說是倒退閃避,不如說是像滑冰選手那樣毫無窒礙地往後滑,對方保持著跟刃先的一定距離,可說是自由自在地戲耍。
這樣你退我進的遊戲僵持了兩、三分鐘,宗近卻在此時將刃先往後拉,對方一看銀光後退,立刻機不可失地接近,卻也沒有笨到直撞刀口,仍舊保持著與剛才相同的安全距離。
宗近笑了,是令人打從內心發寒的笑容。那「安全距離」已經不再是安全距離了。
他並沒有重新向前逼近,但刃先……不、有「什麼」確實地穿過了人影的腹部──是冰柱。對方不願意過分逼近,他前進的速度又追不上,既然如此,只要在瞬間加長刀身就行了。這是只有持有水之力的三日月才能做到的破天荒戰法。
冰柱順利插入黑影的身軀,從內部破壞就容易得多,宗近只輕鬆拉動刀柄,那黑影立刻攔腰斷成了兩截,在一陣昏紅的氣體噴出後,成了兩張被切開的人形紙片。
解決掉一名敵人後,宗近回過頭追擊第二道身影。這次對方採取的戰術與前者不同,在往後躍開時,雙手從一片漆黑的懷中掏出了兩把黑色球狀物往他扔去。宗近不敢大意,側身避開,沒想到那些黑色球狀物在半空中拉長,並長出了昆蟲翅膀。它們沒有頭與真正昆蟲該有的六足,只有黑色軀體與翅膀,發出了像是機械運作的嗡嗡聲。
「現在這又是什麼!」宗近邊躲邊叫。
「冥界蟲,是地獄的處刑道具之一,照常理只會在彼岸現身,但聽說經常伴隨死亡的陰陽師可以把它們從彼岸呼喚到現世。看來操縱者不是一般人啊。」
三日月才剛答完,一隻黑蟲便加速往宗近的臉部衝來,宗近此時退無可退,只得豎起刀身往前送,黑蟲就這樣直直撞上了刀刃,嘶地裂成兩半。
原以為黑蟲也會跟剛才打敗的式神一樣化為煙霧消失,實際上卻不然,黑蟲的軀體裂開後竟噴出了少許綠色液體,液體飛濺到衣褲上冒出白煙,穿出燒灼模樣的小孔,手臂跟大腿同時感到刺痛。看來黑蟲的體液也是危險的武器,要是不慎被噴到眼睛,說不定會有失明的危險。
「可惡!」宗近吼著,一眼掃過半空中的黑色蟲群,腦內瞬間浮出了對策。
三日月是妖刀,同時也是神靈,主司流水與冰雪──刀身奮力揮去,不特定砍向什麼,從刃處卻噴灑出與黑蟲差不多大的水珠,水珠在觸到黑蟲軀體時柔軟地將其包覆,接著立即凍結成冰,叮叮叮地散落一地的珠玉。
不等黑影將手伸進懷中重施故技,宗近將刀尖刺入地面,凍氣傳到黑影腳下。黑影還來不及逃,已經被從地面竄出的四面冰柱刺穿,頭、胸、腹與後背形成了空洞,但即使成了串燒狀態,黑影還是堅持地抖動了數秒後才化為紅霧消失,慘狀使人不寒而慄。
正當宗近要對付最後剩下的黑影時,後頸卻感到一陣冰冷,緊接而來的恐懼感淹沒全身,是刀、正架在他的頸項上,無聲無息,但他清楚地意識到只要一反抗就會沒命。他不動,頸上的刀也沒有收回的跡象。
他想聽聽三日月的意見,但卻一點回應也沒有,頸側傳來另一陣冰冷,之後是尖銳的刺痛,再之後、意識……遠去。
□
──你是異常的。
宗近盯著他的「弟弟」,名為神代薄綠的少年懷中抱著的生物。其實已經不能稱之為生物了,那個看起來像是肉塊與毛皮亂七八糟混和在一起的東西,勉強能辨別的只有受到地心引力而垂著的四足。
「……『那個』是、小咪嗎?」他忍不住皺起眉。
小咪是薄綠偷偷在學校附近餵養的小花貓,薄綠經常把營養午餐的麵包跟牛奶留三分之一下來,趁午休時偷偷溜到圍牆邊去餵,而他得知後,偶爾也會提供一點自己的麵包。
「……嗯。」薄綠垂著頭。
「被車撞到了嗎?」宗近把視線從那團濕答答還飛著幾隻蒼蠅的物體上移開。他其實不喜歡這個「弟弟」,只是因為各種莫可奈何的原因所以必須好好相處,他得盡可能扮演優良兄長的角色才行。
「不是……聽美子說,她中午打掃時,看見三個高年級生把小咪帶到屋頂上去了……之後,聽到咚的一聲……」
「知道是哪班的嗎?」
「好像是空手道部的,美子參加的排球部社團教室在空手道部附近,說是偶爾會看到的熟面孔。」薄綠像是恢復了正常的語言能力,把頭重新抬了起來。
「……空手道部吶、」宗近輕呼了口氣,之前的確聽說過空手道部中有幾個行為脫序的傢伙,不過虐貓……不、殺死小動物為樂的話已經太超過了,「要我去警告一下嗎?」
雖然宗近現在隸屬於劍道部,但之前隸屬的田徑部在運動社團中可說是處於領導地位,而且再怎麼說,他都還算是校內的有名人,稍微在幾個社團間斡旋,給那些傢伙一點苦頭吃也不是辦不到。
「不需要哥哥出手,那種事情我會自己解決。」薄綠輕聲說。「……跟我一起,把小咪埋起來好嗎?」
「好啊。」宗近答應了,瞄了眼手錶,半小時前他才剛跟同學們約好放學後一起去商店街買新發售的遊戲卡帶,看來只能下次再說了。
「可以埋在家附近的公園嗎?」薄綠問。
「拿到信光寺好了,那裡有和尚會幫小咪念經。」宗近說著,脫下了身上的運動外套,從前方披到薄綠身上,「蓋著吧,就這樣走在路上說不定會被報警。」
薄綠點頭,乖乖跟在宗近身後走了。
雖然念的是同一間中學,宗近與薄綠卻鮮少一起回家,除了年級不同之外,宗近是校園的風雲人物,放學後經常會有朋友邀約,直接回家的狀況不多。
「……小咪會上天堂嗎?」
路上,薄綠顯得有點天真地問。
「綠相信有天堂嗎?」宗近反問。
「我不知道,哥哥呢?」
「死掉就死掉了,不會再回來,等到連夢都夢不到的時候,就會變成過去的存在。」宗近道。
「你沒有回答我,天堂到底存不存在嘛?」
薄綠抗議地噘起嘴,這個表情使他的臉看起來更稚嫩,宗近覺得比起弟弟,「這個」不如說是麻煩的「妹妹」。
「那是你希望它存在,才會存在的地方。」宗近透出些微不耐煩。不該提起這個話題的,他們應該像普通的兄弟那樣聊聊同學、老師、作業跟漫畫。
從薄綠出生的那年開始,他一直試著演好兄長這個角色,但直到現在,他還是不知道怎麼做才是對的。他甚至有預感,自己可能一生都無法在這個角色中取得歸屬感。
「那我希望存在。」薄綠說,然後他雙眼發光地望著宗近,「這樣小咪可以上天堂。殺死小咪的那些傢伙可以下地獄。」
「地獄吶……」宗近閉了下眼。
那也是希望存在才會存在之地,與天堂相同,光是認同其存在的瞬間,就能讓許多人的心得到救贖。死掉就會消失這種事情太殘酷了,所以必須為死人創造一個安樂的居所,小咪是這樣,自己的親生父母也是這樣。
「啊,不過地獄是死掉才可以去的吧?要等很久啊……」
薄綠的語調聽來有些喪氣,應該是真的很想要立刻就讓虐貓的傢伙全部去死吧。
「光是死掉並不能算是懲罰,因為誰都會死,不過是時間早晚而已,太過公平所以顯得不公平。做了壞事被發現的話,就會被抓去監獄關起來,這樣才算是處罰。」
「被關起來的人會痛嗎?」
「不會,因為只是被關起來而已。」
「這樣也不公平嘛,小咪看起來很痛啊……」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世界上充滿了不公平的規則。不過……人只有在活著的時候才能感受痛苦,死掉反而很輕鬆。」
「嗯,我知道了。」薄綠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
他們把小咪的屍體送到離家大約一個街區外的信光寺,讓那裡的和尚處理,本來應該酌收少許安葬費用的,但對方說他們是善良的好孩子所以不收錢,聽說小咪的遺體焚化後會跟其他被送到此處火化的寵物一樣,葬在中庭的花園。
花園中插了很多彩色的塑膠風車當記號,有大有小,每支風車都代表了一隻安葬在此處的動物,也不知道是誰開始的習慣,沿襲到現在就成為了特色。
「下次來看小咪的時候,也買支風車插上去吧。」宗近在回程時道。
「那樣有什麼意義嗎?」薄綠奇怪地問。
「因為大家都這樣做吧。」
「那哥哥買就好,我討厭只是因為大家都這麼做所以就跟著做的事。」薄綠聳了下肩,「我……沒有辦法原諒只是因為有趣就把小咪從屋頂上丟下來的人,這種事情就算告訴老師也沒有用,因為小咪只是貓。」
「是啊。」宗近點頭。跟老師報告的話,那些人頂多只是被訓話而已,雖然並不是無法將事情鬧大,但考慮到世間的常識,要是做太過火反而被怨恨也划不來。
「就算問『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呢』,估計也不會得到什麼正當的答案。」
「是啊。」宗近繼續點頭。
他知道薄綠的頭腦很好……幾乎跟他一樣。
「所以,不要阻止我接下來要做的事喔。」薄綠輕聲宣言。
宗近沒有回答,只是遠遠望著路的另一端,為了各方面著想,他覺得從現在起應該要把與薄綠的對話全部忘掉。
一週後,空手道部的成員接二連三地發生了不祥之事,一個不慎從樓梯跌下,左手骨折;一個在回家途中被騎乘者不明的自行車從後方撞擊,面朝下摔倒,鼻骨斷裂;還有一個則是在淋浴間踩到前使用者殘留的沐浴乳滑倒,顏面撞上出水口,斷了三顆牙齒。
除了第三起事故……不、事件外,簡直是毫無技巧性的手法,而空手道部也因為短期內折損了三名主要戰力,下半年的縣大賽第一場就以難看的成績敗下陣來。根據探視傷者的部員流出的極密情報所述,遭遇事故的三人都聽到了貓叫聲。
而「貓的詛咒」這個傳聞則在他畢業後過的四、五年間,都還在校園留言板上流傳著的樣子……宗近並沒有試圖去阻止薄綠為小咪復仇的行為,就算他沒親眼看到、也沒有證據,但他就是知道那肯定是薄綠幹的,甚至他覺得薄綠沒將那三人一一從八樓天庭推下──讓他們死得跟小咪一樣慘,可能是這連串不幸事件中的大幸,因為是薄綠,所以真的那樣做了也不奇怪吧。
「喵。」
兩人再次到信光寺給小咪上香時,宗近買了風車插在了還有空位的花叢邊。薄綠在點著細蠟燭的小祠堂前闔掌,發出了貓叫。
「跟小咪說什麼呢?」宗近問。
「問牠在天堂有沒有好好吃飯。」薄綠認真地回答。
「因為是天堂,所以不必擔心吧。」
「只是普通地打招呼而已,就算是朋友,客套話也不能免俗。」
「你對其他朋友也這樣嗎?」
「我沒有其他朋友。」
「會跟你聊天的那些人不是嗎?」
「只有聊天的關係算不上是朋友吧,我還不至於拿他們濫竽充數。」
「所以小咪是你唯一的朋友囉?」
「嗯。」
「唯一的朋友被殺,想必很生氣吧,說氣到想殺掉那些人也不為過……是嗎?」宗近試探著。
「並不是那樣的。」薄綠抬起頭,「哥哥之前說過吧?只有活著的人才會痛苦……所以還是讓他們活著比較好,就算不反省,也會有好長一陣子害怕貓吧。這個世界盡是不公平的事,但錯的不是這個世界,而是做出這個世界的人類,就跟希望天堂與地獄存在那樣,不過是個期望,所以──我把期望在現世化為現實──喵?」
就像在徵詢已經成為這片花園養分之一的小咪的意見,薄綠又學貓叫了聲。
「你是異常的。」宗近脫口而出。這是第一次,他針對薄綠給予了評價。
「哥哥才是。明明在心裡瞧不起那些只有四肢發達的體育生,卻總是傻笑著跟他們混在一起,之前集訓時從誰的母親那裡收到的慰問醃菜,連開都沒開就扔到垃圾桶了吧。」薄綠沒有因此露出生氣的表情,卻無比尖銳地反駁。
「不如說這麼做才是一般世間的常識。」宗近輕嘆了口氣,「本來在立足點上每個人都不同,相近的人才能互相理解,而在那之前,附和無關緊要的事也是一種禮貌的處事之道。」
「……話雖這麼說,卻完全有打算指責我的意思啊?」薄綠瞇起單眼。
「能夠隨心所欲地任性是次子的特權。」宗近走到小祠堂前,從口袋裡拿出三十元丟進奉獻箱,之後點了根細蠟燭。
他快記不得那隻死去的貓原本長什麼樣子了,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反而是當時那團被薄綠抱在手上的毛皮與肉塊。想著那悽慘的形象祝禱會很奇怪嗎?死去的生物到底是以死去的形象在天堂待著,還是變成其他的什麼東西?
「那麼哥哥會讓我任性到什麼地步呢?」
「要依情況而定,但大部分的狀況下,你只要隨心所欲地去做就好了。」
「真不愧是我的哥哥。」薄綠笑了,並不是因此而感動的表情,而是一種半放棄與「真拿你這種人沒轍」的嘲弄。
祭拜完小咪後,兩人在回家的路上買了冰棒,薄綠把他的西瓜口味吃剩一半後,說想交換宗近手上的巧克力口味。宗近沒有任何猶豫地與他交換了。
「果然還是哥哥比較異常。」薄綠下了結論。
「什麼啊。」宗近把剩下一半的冰棒塞進嘴裡。
天氣很熱,冰融得相當快,糖水滴滴答答地落在柏油路上,散發出了甜甜的香精味。
「你從來沒把我當弟弟看吧?」薄綠若無其事地舔著指頭上沾到的液體。
「沒這回事。」宗近立刻否認。
「你覺得我應該是人類以外的別種生物對吧?」
「沒這回事。」
「那是因為你把我跟其他你所認識的人拿來比較的關係,所以感覺起來才像是別種生物,但其實那是錯覺。」
「什麼錯覺?」宗近終究還是忍不住問了。
「你忘了把最重要的比較樣本放進去。」
「什麼?」
然後,宗近看見薄綠冷冷地用吃剩的冰棒棍指著他的鼻子。
□
在疼痛中醒來。宗近試圖用模糊的視線認清周遭,終於充分適應了光線後,才開始轉動身體。頭還隱隱作痛,背部與腿部也一陣陣傳來鈍疼,他奮力撐起身,發現身處密不透風的窄小房間,隨後他發現了倒在身邊的三日月。
「喂!三日月!喂!」宗近在判斷沒有外傷後,伸手奮力晃著那纖細的肩膀。
從現狀看來,他跟三日月應該是被綁架了,不大可能是以錢財為目的,先不提身為普通公務員會有多少銀行存款,以便利度來說,誘拐體能較差的女人跟幼兒是比較容易得手的。
再者,逐漸回想起失去意識前的情景,那三道黑影顯然跟常識所及的犯罪行為相距甚遠。
「嗚……」三日月終於睜開了眼皮,目光呆滯地盯著滿臉擔心的宗近。
「喂,還好吧?現在是什麼狀況你知道嗎?」宗近急迫地問,之後在身上胡亂搜尋,在找到手機後稍微竊喜了一秒,但隨即發現此處無法收到訊號。
「……哥哥……」
「什麼事?」宗近下意識地回應後,卻瞪大了眼。剛才、三日月叫自己什麼?
「……總覺得、好像,好久不見了啊……」三日月轉動脖子,之後坐起身,低頭檢視了身上的衣服:「啊啊……這傢伙,服裝的品味跟我超合不來的。」
「綠……嗎?」宗近蠕動著唇。
雖然是這樣問,但他幾乎已經確定了。三日月與薄綠之間的區別是顯而易見的,三日月身為靈刀神祇,舉手投足間都帶著霸氣與傲慢,但同時也對這個他所不熟悉的現代世界充滿好奇;而薄綠則像把寧靜歪斜的刀,總是會不經意地露出對千篇一律常世輪轉的敵意。
「是該慶幸哥哥沒忘記我呢。」三日……「神代薄綠」扯出了冶豔的笑容。
宗近覺得可能就是因為這種充滿鄙夷與戲弄意味濃厚的笑容,所以薄綠才沒能交到什麼朋友,兒時還沒有這麼明顯,現在重新體驗時卻有種默默佩服自己的感嘆──虧他能夠跟這傢伙同住一個屋簷下這麼久。
「每天都會看到的臉啊,要忘記也不容易。」宗近回答。
「是嗎?不過我不在的話,精神上不是輕鬆多了?」
「即使是真的也不代表我希望你消失。」
「……什麼啊,結果我不在的這段時間內,你變得更世故了啊……真無聊。」薄綠用力伸了個懶腰。
「綠,你……」宗近嚥了下口水,在這之前有多少次他希望薄綠能夠回到身邊,但他現在的感情卻像是麻痺了一樣,除了驚訝之外,感受不到開心或是難過。
或者是現在的情況太詭異,阻斷了應該要率直反應的態度,抑或是這次的重逢並不在他的意料之內,即使該高興也措手不及。
「你,還活著嗎?」
「嚴格來說,已經死了。在那天晚上就已經死了。」薄綠絲毫沒有避諱地道。
「那麼現在的你是、」
「逆轉因果律的產物。這把刀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確實切斷了魂魄與彼岸之間的聯繫,但這並不代表我能夠就此復活,因為與現世的連結在死亡之時就已經脫開,所以現在的我只是個哪邊都去不了的意識體。」薄綠動動手指,像在測試靈活度。
「可是你現在的確在這個身體裡……」
「那也是因為有那把刀做為肉體與意識的橋梁……啊啊真討厭啊,這種半吊子。極端的我卻非得在此時走中間值,這樣不就跟哥哥太像了嗎?」
薄綠嘆息。
「還有辦法耍嘴皮的話,表示也沒這麼差嘛。」宗近露出一個幾乎看不出是苦笑的表情,「你一直都跟三日月共用這個身體嗎?」
「也不是一直,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睡覺,因為對方的人格很強烈,雖然自己這麼說是有點那個,但我並不太想跟那種規格外的力量對抗。我現在僅僅是個薄弱的意識,偶爾醒來看看周遭發生了什麼,也不會有什麼不自在之處,那傢伙曾經好幾次想跟我對話,但我覺得沒什麼好說的,就不予理會。那傢伙雖然是神靈,卻意外地相當單純,『宗很擔心你』的這個想法不斷傳過來,那都算是什麼啊?是神靈的話不該在意這種小事的吧。」薄綠看似無奈地聳肩,語氣中有種超乎常人的豁達。
宗近並沒有因此覺得詫異,因為薄綠的確就是這樣子的傢伙,孤獨卻自由奔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