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經轉暗,遠方一片陰霾,一輪彎月悄悄露臉。
一入夜,城內所有的水晶,自動散發出淡淡的光芒包圍著城,美麗的淺藍光芒與星辰相映。
但在如此美麗的夜景下,城內依舊持續著戰爭,刀劍聲鏗鏘不斷。
由於有魔法公會的人助陣,他們與騎士們合力消滅機械兵團,遠端已經沒有機械人的蹤跡。魔法公會的人幾乎全是相當厲害的巫師或召喚師,不僅強力魔法的唸咒時間短,有些人甚至不需要媒介與魔法陣就能隨心所欲地行使魔法,很快的,棘手的戰況逐漸緩和下來。
就在此時,一道異常耀眼的火光出現在天空。那明亮的程度彷彿就像一顆在夜裡燦爛焚燒的太陽,使潘特辛城的水晶光芒黯然失色,搶盡所有人的目光。
「那、那是什麼!」
有人發現了這道火光,指著天空驚聲大喊。霎時人們一片肅靜,橘紅如焰的光映在每張仰望的臉上,彷彿遇見一顆巨大的隕星墜落,驚愕的表情一目了然。
「火球?」
「隕石?」
底下的人們瞇著眼睛仔細觀察,錯愕地猜測那火光到底是什麼。
「不,是──是人啊!」
有人看出了火光真實的模樣,驚叫著。火光雖說是人的模樣,其背上卻有一雙宛如烈焰般熊熊燃燒的翅膀,長長的頭髮也如染上火屑,滿是豔紅。只見此人優雅地在高空一個彎身,採低飛姿態乘著風沿著山谷滑翔。
只要他飛身掠過的地方,火苗滋長。由於四面八方都是樹林,剎那就演變成驚人的森林火海,火光在黑夜裡格外顯眼,放眼望去就連天地都在焚燒似地通紅一片,燃燒的木頭劈啪作響,黑煙漫布,彷彿是幅煉獄惡景。
森林裡的飛鳥走獸急忙逃竄,雷狼警示用的尖銳嚎叫,幽幽地在不平靜的森林中迴盪,竄進恐懼的人們耳裡。
潘特辛城附近森林的彼端,原本還有舉兵進犯的機械兵團,但是還來不及到達潘特辛,就已經被大火吞噬。燒得機械人電線短路,再也無法行走半步,沐浴在熊熊烈火中,化成一堆融化的廢鐵。
而讓機械兵團打前鋒,為克里德而戰的敵方騎士團,看到這火海熊熊的驚人景象,都傻愣地停下腳步,嘴巴張個老大,惶恐不已。其中幾名在前方領軍的將領們,臉色蒼白地死盯著空中那渾身被火焰包圍,擁著一雙耀眼火羽的少年,似乎想起什麼,遲遲說不出話,全身不由自主地顫抖。
「是惡魔、是那年摧毀潘特辛的惡魔啊!」
「怎麼可能贏得了那種怪物!」
敵方將領們絕望地大叫,索性駕著座龍往森林反方向逃走。被留下來的敵方騎士們愣了愣,群龍無首之下,有的以箭矢和魔法朝天空胡亂攻擊,有的也嚇得丟下武器落荒而逃。
但這些只是亂槍打鳥而已,根本攻擊不到飛得高遠的少年。
這場騷動,讓布署在較後方的騎士團以為發生什麼糟糕的突發狀況,加上突來的森林大火怪得可怕,人心惶惶,自顧不暇的狀態下,有如一盤散沙,跟著夥伴們慌亂地轉身就逃,不戰而敗。
人們絕望地尖叫著,嚷嚷著惡魔降臨,世界即將末日。
玥感受到一股熟悉的力量,有不好的預感,打算跟著樊恆肯一起離開地下避難所探查,留下奧里等人照料傷患。
剛出潘特辛的地下避難所,便遇到返回的薇莉和黛妮一行人,樊恆肯和玥從黛妮口中得知貝魯的異變和行蹤,來不及安撫黛妮,兩人就急急忙忙往城外衝。
牽著翼龍的樊恆肯,與玥望著那浸融在火海中的哀憐森林,還有那空中因為悲憤而幾乎失去理智,瘋狂將所見事物全部燃燒成灰燼的少年,知道大事不妙。
「喬治的意識很可能不在了,現在驅使他的恐怕是憤怒的薩拉曼達!」
「再這樣下去就真的麻煩了,得快點阻止!」
兩人趕緊跳上龍背,駕著翼龍,尾隨正四處肆虐的少年。
下方的大地一片火海,玥實在看不下去,不斷施展水系魔法試圖澆滅這些可怕的火舌。可惜只是杯水車薪,沒有多大效用。
眼見現況相當棘手,樊恆肯和玥兩人討論該如何做才好。
「其實不去阻止他,早晚也會停下來。因為靈魂尚未完整,現在只是薩拉曼達一部分的力量和貝魯原本的魔力。」樊恆肯評估著,「──不過這樣貝魯會因魔力盡失和靈魂毀損而死,而薩拉曼達又要沉睡直到下任『執行者』出現。」
「不行,第六紀元必須結束,不能再拖了。你也知道,架構這個世界的時間軸一旦混亂,第三次元的架構可是會扭曲的!」玥一面行使魔法滅火,一面回絕這個姑息式的爛提議。
「但現在這種情況,根本無法接近他,還有,安撫薩拉曼達可是件苦差事,我可沒把握做得到。若是被他的火燒到,就算是我們也很危險。」
「……似乎也是。」
對於薩拉曼達暴怒的脾氣,兩人都拿他沒辦法,只能嘆氣,又陷入沉思。
「不然……只好這樣了!」樊恆肯尷尬一笑,似乎想到什麼辦法,但不是很確定,也覺得有點可笑。「雖然這辦法有點愚蠢……不如把他打昏吧?根據我觀察,如果沒錯的話,現在應該還是貝魯支配著那具身體,趁薩拉曼達還沒完全覺醒之前擊昏宿主,既能在安全距離內行使,又是最可能的辦法……如何?」
玥蹙眉思考,「似乎是……但是只要把人打昏的魔法力道很小……很難控制,我從沒用過。且若失敗,不是不小心殺了他,就是我們成為薩拉曼達的活標靶。」
「不一定要用魔法啊。」
「你打算怎麼做?」看樊恆肯似乎胸有成竹的樣子,玥趕緊問。
「由於宿主的體型單薄,沒什麼鍛鍊,我們乾脆飛到他上空,在保持一定距離後,妳朝他丟冰球,我會運用風控制力道,以『不殺死他』為前提──」
「嗯……」玥對於這個提議遲遲不應答。
樊恆肯知道玥的顧慮,所以又笑著補充道:「我想就算受傷,黛妮也會治好他的,我們也是為了要救他,我想他會諒解的。」
玥又想了片刻,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之下,只好點頭允諾,「好吧,就照你說的做,小心一點。」
「嗯。」樊恆肯笑了笑,雙手控制翼龍的韁繩,一鼓作氣升到更高空。
飛到距離少年約數百公尺的上空,下方的景物縮得更小了,地上的火焰變成隱隱發光的亮點,大範圍密布。除去滿布的嗆鼻濃煙,竟也有意外的殘酷美感。
玥在掌心中凝聚魔力,一顆大約手掌大小的冰球飄浮在她掌心。樊恆肯側過身,單手駕馭翼龍,另一手接過玥手中的冰球。
樊恆肯低頭瞄準少年的頭部,在下手之前,苦笑地說:「抱歉了,貝魯.亞多利。」
***
一陣劇烈頭痛襲來,伴隨著耳邊隱約的求救聲、劈啪作響的奇怪聲音,與渾身莫名的燥熱,我難耐地張開眼睛查看──發現自己就飄浮在暗影丘中心的半空,雙手明明擺在眼前揮啊揮,我卻看不見自己的身體。我是在作夢嗎?
下方大火四處燃燒,橘紅色的火舌吞滅潘特辛這美麗的古都,焦黑的房子倒塌傾斜,森林也被烤成焦炭那般漆黑,熱力讓世界扭曲。此時天空昏暗,隱約有星星閃爍,卻被照得像白天一樣光亮。
在逃竄的人群中,我看見一個藍色頭髮的小男孩跪在一名全身染血的男子身旁,而左方有一名褐色長髮的女神官昏倒在地,也受了傷,血從額頭淌下,但似乎沒有生命之慮。
明明人物的面目不甚清楚,我的視線緊盯在男孩身上,就是覺得……很熟悉。
我看見小男孩大聲呼救著,但沒有人停下來帶走他或他的家人。無情的大火沒有退卻的跡象,震盪的大地不安分地咆哮,在所有人都爭先恐後逃離的時候,就只有那男孩依舊寸步不離地想用小小的身體保護倒下的親人。
躺在地上的染血男子想要對男孩微笑,卻咳出更多血。男子眼裡閃爍著溫柔的光,任男孩握著自己的手,虛弱得連回握的力氣都沒有。
男孩似乎想到什麼辦法,他定定神,努力將眼淚鼻涕吸回去,閉上眼睛,全神貫注地試圖在小小的雙手中凝聚具有治癒能力的魔力。但光芒總是忽漲忽滅,過一會兒就消失了,男孩不肯放棄地繼續再試,魔力卻更加薄弱,一下子就用光了。
男子淚眼矇矓,蠕動著雙唇說些什麼,男孩聽得一臉錯愕,眼淚又滾滾落下。
男孩不甘心地咬緊下唇,直到看見男子閉上眼睛,怎麼呼喊都沒有反應之後,他才崩潰地大聲哭喊,眼淚滴落在男子的臉頰上滾落。
但殘酷的是,除了火與風恣意喧囂的聲音之外,我卻無法聽到那男孩痛徹心扉的悲鳴,思緒翻滾,我的心底抽痛著,彷彿就要爆裂開來般劇烈。
霎那間我明白了,那就是小時候的我,那個面對親人被剝奪生命,卻無能為力的我。
此時,有聲音在我腦海……不,似乎是我的嘴巴自己動起來在說話?
「從這平凡的男孩身上,我看見了一種由愛,為了守護所而生的勇氣。它如此堅固牢靠,能讓一個幼小的孩子背棄危險,獨自面對困境。
並非為了求強而強,這樣由溫柔而生的力量,雖然懦弱,但只有明白真正恐懼才能夠變得更堅強,知道珍貴,才會懂得去愛……如此平凡卻偉大的力量,我想,這就是盲目追求力量的貝爾德缺少的特質吧?
明白萬物與生靈的珍貴,還要有顆溫暖堅強、想要守護別人的心……才能夠擔當如此大任。如果將吾的力量借給他,他定能適當駕馭力量,做最適合的判定。或許,他會是個優秀的執行者。」
薩拉曼達的聲音從我口中流露出來,我這才驚覺,原來我竟然是在薩拉曼達的記憶裡。
剛才那段獨白,應該就是他選上我的原因吧……
反覆咀嚼剛才薩拉曼達說的那些話,心平靜下來,我戀戀不捨地望著當年的自己以及兩個失去的親人,想要把他們的樣子好好牢記在腦海裡。
對了,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一個人了……
「貝魯──」
「傻瓜貝魯──笨笨呆呆又嫩嫩的貝魯──」
「貝魯──世界上第一笨又呆的貝魯──搭啦搭啦搭──」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有奇怪的旋律搭配詭異的歌詞竄進耳裡,讓我霎時把感傷啦憂鬱什麼的心情都丟到腦後去,心裡只有「無言」一詞能形容。
是艾琳的聲音?
「你再不起來我就要放納伽咬你囉──」
試著驅動四肢,發現能微微一動,但是身體相當僵硬,似乎躺了很久……我還來不及張開眼睛,感覺有股冰涼的液體撲到我臉上,我猛然瞪大眼睛,發現自己躺在潘特辛的個人房間,身上蓋著薄被毯。
我的上半身被果汁淋得溼答答,頭髮還不斷滴下液體,水果香味撲鼻而來。
一旁的黛妮慌慌張張地隨手拿條毛巾給我,草率收拾地上髒亂後,急急忙忙地衝出去,「啊、對、對不起,黛妮不是故意的,是艾琳剛剛推我打翻的──我去叫大家過來、大家都很擔心你呢!」
「哈哈、貝魯醒了!都是人家的功勞唷!」艾琳一看到我醒來,就欣喜地從椅子上跳起來,用手指指著我的鼻子。
「……」我將毛巾拿在手上,還在思考夢境的事情。
「早知道這樣有用、一開始就這麼做就好了!你可是睡了整整兩天耶──」
艾琳依舊吵吵鬧鬧地自說自話,沒心情理會她,但總覺得有一股灼熱的疼痛盤據在胸口,我忍不住蹙眉。
──上次劇烈的情緒起伏,讓靈魂融合進行過快,這次雖然及時救回來,但恐怕已經造成你的靈魂嚴重損傷,我的能力在近期會倍增,只怕你現在的精神力無法承受這樣大的影響……
「什麼?」薩拉曼達的聲音從腦海裡冒出,聽了這消息,我愣了愣,感覺心口的灼熱更劇烈了。
「吼、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本小姐說話啊!」艾琳對於我完全不加理會的態度終於火大,但可能是看在我大病初癒的分上,卻難得沒有召喚惡魔將我就地處決。
「亞多利!」此時一聲呼喊,轉頭見是樊恆肯、奧里來了。兩人看我清醒,高興的表情清楚寫在臉上,我不好意思地轉移視線,對於他們的關心感到溫暖。
但想起老哥,心情開始往下沉,卻意外地沒有落淚。
「貝魯!」
也許是錯覺,我好像聽見老哥那粗魯卻溫暖的聲音,那樣清楚,記憶中的他音容宛在……想著,感到心酸起來,我漫不經心地望向聲音來源,卻看見老哥的身影居然實實在在地出現在門口。
我瞠目結舌地望著老哥。老哥一口氣從門口衝到床邊,我清楚看見他和我一樣的容貌,綠藻似的頭髮……
激動的心情湧上來,一陣鼻酸,我咬緊下唇,卻還是忍不住哭起來。
「幹嘛哭啊?」老哥瀟灑地笑著,但是眼眶明明也泛紅了,「在還沒親口聽你說清楚事情和道歉之前,我才沒這麼容易就掛!」
「──對不起!對不起……」強烈的情感終於無法忍耐地爆發出來,我低下頭,用頭髮遮住表情,眼淚落在被單上,我雙手扯著被單,幾乎把它們給弄皺。
老哥溫暖的手拍拍我的背,無聲地安撫。但我還是沒有辦法制止眼淚,好一陣子才逐漸平復下來,但對於他還活著這件事的感激之情依舊澎湃。
陸陸續續又有熟悉的人進來看我。看大家都好好的在這裡,戰事應該已經圓滿結束了吧……
「貝魯、那天你到底怎麼了……」黛妮拉著安亞過來,怯怯地說:「黛妮問過樊恆肯,但他說要經過貝魯同意才能說……」
「現在可以把事情都告訴大家了吧,亞多利?」
樊恆肯柔聲地說,我看了看四周人們投以關心的視線,我點了點頭。樊恆肯確定我的意願之後,便解釋了我的特殊體質、關於薩拉曼達這位神靈的事情,以及「執行者」的職務。看他輕鬆自若,精確地只說出需要的訊息,同時隱藏不想透露的消息,實在高竿,似乎很熟練。
「以上,」樊恆肯微笑結尾,「希望大家保守祕密,畢竟消息一走漏,亞多利會面臨不必要的危險……也會造成更多的麻煩。」
聽完之後,大家都不可思議地看著我。感受到大家彷彿觀看世上最後一隻瀕臨絕種的動物般的視線,我尷尬地低下頭。
「貝魯……」黛妮一臉崇拜閃爍地望著我。
米爾不悅地哼聲,不滿地瞟我一眼,「──那叫薩拉曼達的一定看走眼,怎麼找這傢伙……」
「難怪納伽會想咬貝魯……原來不是因為他嫩嫩笨笨又呆呆……是根本欠咬嗎?」艾琳沒趣地嘟嘴,小聲呢喃著。
其他人也跟著議論紛紛,但只有諾茲絲毫不驚訝地倚牆坐著打盹。
「你這小子幹嘛一副早就知道的樣子啊?」
在諾茲旁邊的辛德用手肘推他,那調皮的表情似乎認為諾茲是眼紅我受此禮遇,才故意裝作他早就知道似的。
「我早就知道了,畢竟我也是魔法公會的人。」諾茲無趣地打個呵欠,不耐煩地說,「而且在上次我們船被擊沉時,就見識到薩拉曼達的魔法了,那種魔壓我不會認錯。」
「你、你是魔法公會的人?」
相較於這早就知道的消息,看來辛德比較訝異他的身分,在場聽到的人的眼珠幾乎快要蹦出眼眶那樣瞪著他,諾茲嫌麻煩地別過視線。
「哼哼,這啥態度啊,你這彆扭的小子,別忘了你上次居然還哭──」
辛德調皮地正想繼續調侃諾茲,諾茲只是冷冷地轉過頭來盯著他,手中凝聚著熊熊燃燒的火光,映得他充滿殺氣的瞳孔彷彿也在焚燒。
「你再多說個字我就滅了你。」他冷冷說,辛德在他恐怖的威脅下終於乖乖閉上嘴巴。
「貝魯,你放心。」就在我納悶於諾茲所說的話時,突然聽見近處傳來老哥肯定自信的聲音,我不經意轉過視線看過去,卻看見他眼睛發出比看見錢時還要驚人的光芒,害我嚇得忍不住往後挪。「我會好好保護你的!」
他璀璨的眼睛和笑容光亮得刺眼,面對這情況,我的嘴角不自主地抽動。
因為每當他有這種表情,我的下場通常都不會好到哪裡去。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