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立冬,天青石)
時值晚秋,冬天獨有、那股讓人感到孤獨的寒風不時吹拂著。
我一個人站在天青石美術館外圍,腳踏著綿延到地平線盡頭的青草地。盡頭,連著一望無際的藍天。
在市區能有這麼大面積的土地,天青石美術館的老闆口袋頗深。
「嗨,見真。」
「午安,雨。」
「嗯,我買了兩杯咖啡,先到前面的溪邊坐坐好了。」雨學姐拎著手上的袋子,微微一笑。
看到美麗的笑容,我當然不可能拒絕。
已經不是夏天了,太陽不再毒辣。雨學姐沒有像之前一般戴著素白色的遮陽帽,而是讓一頭烏黑長髮自然傾洩。
她穿著剪裁合身的白色襯衫,反折袖口到七分,露出纖細手腕。肩後披著一件淡紫色的毛衣,毛衣的兩邊袖口繞至胸前綁緊。
即使衣物重重,我的視線仍下意識地探向她形狀美好的鎖骨。
我跟在她身後,走了幾分鐘後才在青草地中發現一條潺潺小溪。隱身於草地中,剛才我根本沒發現。這個位置,往前走就是美術館的西門了。
「吶,給你。之前你也有請過我一杯。」
「喔,謝謝。」
我伸手接過,不用喝也聞得出來,是卡布其諾。
她沒有直接坐下,略感納悶的我跟著站在她身邊,一起凝視眼前的小溪。聽著流水的聲音,時不時還會看到幾片落葉漂過。
紅葉。
秋意已過。
雨側過細緻的臉蛋,任憑風牽動她的長髮,明亮雙瞳凝視著遠方。
「吶,見真。你聽過天青石嗎?」
「我沒聽過耶。」
「那是一顆透明的石頭。」
「透明的?」
「嗯。」雨清澈的雙眼往上一望,「傳說中,如果透過那顆石頭看向天空,就能看見天青色,據說那是世界上最美的顏色。」
「這間美術館的名字……難道在這裡面嗎?」
「不,大概不在吧。」
不知道為何,雨學姐的語氣透出些微失望。她嘆了口氣,終於在溪邊坐下,向前延展白皙而修長的雙腿。
雖然很迷惑人心,但無法阻止正直的我思考她剛才所說的事。
那些關於天青石的傳說。
「那個,雨,妳親眼看過嗎?」
「嗯,我看過一次。」
因為是雨,對於這個答案我並不意外。但我確定,神祕的天青石不是一般人會聽過的傳說。
疑問頓時湧現,我好奇地問道:
「妳為什麼看過?不,妳到底是怎麼知道天青石這種石頭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是小學生。」雨抿抿嘴唇,一度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樣,片刻後她的雙眸轉過來看我。
本來在心中想著小小雨戴著小學生黃帽、背著雙肩背包的我,連忙截斷思緒。
我望著身邊在草地上坐直的雨。
「怎麼了?」
「見真,這是我第一次跟你提到我爸。我爸以前接過一個考古團的委託,具體的委託內容我不清楚,我爸也沒說過。但是在委託完成後,他讓我們一起看了那顆透明的石頭──天青石。」
「妳爸爸的工作是……」
「祕密。」
像是預料到我會提問,雨以更快的速度回應。
言語間帶著不容追問的氣勢。
以前接過考古團的委託,看來雨的爸爸也是一位不簡單的人物。但是,為什麼雨不想多談呢?又是為何今天一見面就提到天青石?
雨所有的動作,向來都有原因。
我喝著卡布其諾,任憑思緒與疑問在腦海中發酵。
秋高氣爽,坐在美術館外圍的青草地上非常舒服。眼前就是小溪,不見任何人造景觀,這麼具有大自然氛圍的地點在市內也不多了。
雨身上散發著一股小蒼蘭的清香,她拎著手提包站了起來,獨特而偏冷的嗓音從高處傳來。
「吶,見真,我好想再看到一次天青石。」
「嗯,我知道了。」從雨口中說出的雖是期盼,但語氣卻果決無比。我無奈地笑了,這實在太有雨的風格。
雨看了眼手錶,輕聲說道:「走吧。」
天青石美術館大約成立二十年了。沒有現代令人稱奇的新穎設計,而是偏向樸實的白色圓形建築。
占地頗大的圓形館區,收藏豐富,以畫作、雕刻為主。
由北到南對切,再從西到東對切,兩條交錯的主要通道剛好將館區分成四等分,一共四個扇型的收藏館。
我跟著雨,越過小溪,從西門信步走進館內。冷風迎面而來,很快見到一位戴著畫家帽、穿著深綠色畫家圍裙的少女。
略瘦的臉蛋、嬌小的身材,稱得上可愛的臉蛋天真地望著我們。全身上下沒什麼飾品,只有別在畫家帽上的貓頭鷹形狀別針比較特別。
看似沒什麼派頭的裝扮,卻萬分符合美術館的氛圍。
毫無疑問,她一定是長時間待在這裡的人,也就是身為館長女兒的委託人。
「你們好,我是朱茗。是這一次事件的委託人。」
「午安,我是雨。」
「妳好,妳比我想像中漂亮呢!」
「謝謝。」雨學姐從容微笑,俐落地伸出右手準備與對方交握。
朱茗不好意思地搖搖頭。
「抱歉,我的手上有顏料……」
「小意思,我不在意。」
聽到這番話,朱茗也不再在意了,兩人的手在半空中交握。
這時候,終於該我說話了。
「妳好,我是見真。」
「啊,失禮了,你好。」朱茗看了我一眼,說道:「在這裡談話不太方便,我們去招待室裡再說。」
於是,我們隨著朱茗走進附近的招待室。
招待室的桌上擺了兩個做工細緻的陶盤,上面刻有頗具勁道的減肥二字。但疊在上面的是兩顆大福,旁邊還有兩杯抹茶。
「……」太有意思了。
等到我們坐定後,朱茗摘下頭上的畫家軟帽,露出過耳一點點的蓬鬆短髮。
「謝謝你們今天來。桌上那兩顆大福很好吃,是爺爺的好友送的,你們可以邊吃邊聽我說。」
「喔!是紅豆餡嗎?」
「是啊,很甜很好吃的紅豆。」
朱茗,妳一定可以跟檸檬妹當好朋友。
慢著,爺爺?
她是在說天青石美術館的老闆吧,他怎麼會不在呢?
如果是重要的委託,他也該露個面才是。
我困惑地轉向雨學姐,她看穿我的疑問似地輕輕點頭。
「朱茗,大致狀況我已經在電話裡聽過。我想再確認一次,妳爺爺到十二月上旬都還是無法出院嗎?」
「對,所以這件事不太好處理。爺爺因舊疾復發正住院療養中,情況不是很好,沒有辦法親自回來保護美術館。」
「所以妳才找上我們,希望我們能協助守護這裡。」
「對,我想保護爺爺最在意的美術館。不想讓他回來之後,發現珍貴的收藏品被偷走了。」
需要保護,意味著有攻擊。
我邊喝著味道偏濃的抹茶,邊在心裡暗想這次委託不簡單吶。
雨學姐雙手擱在大腿上,繼續追問細節。
「朱茗小姐,妳是怎麼確定有人會對美術館不利的呢?」
「因為電話裡提過的那封恐嚇信。」
「那封恐嚇信,可以交給我們看看嗎?」
「好,等我拿一下。」
朱茗小姐起身走向招待室後方,在辦公桌上拿起一封牛皮紙袋,遞給了雨。
雨伸手接過紙袋,並從裡面掏出一封信。
我快速望去。
邊緣泛黃的白紙、略顯潦草的鋼筆字。
這封信的原主人似乎完全不怕字跡被認出來,這又是出於什麼理由?
「來,見真,一起看吧。」
雨微微探前,將信鋪在桌上。
致朱館長:
久疏問候,近來可好?
我將在十一月的最後一天,前往天青石美術館拿那個東西。即使朱館長你盡力隱藏,也沒有用的。
寶藏遠在彼方,但曾與你們一起觸及的我,目前遺忘的只有方向。
請做好準備,我一定上門。
我舉起叉子,切下一大塊大福。
這是一封簡短又留下一大串疑問的恐嚇信。
雨靜靜讀完後,揚起嘴角,一句話也沒說地靠向椅背。
「見真,你怎麼看?」
「我還要想想。」我說:「或許吃完大福會有想法。」
「那你吃快一點,免得話都被我說完。」雨講了兩句,將視線轉回朱茗小姐,「重點只有一個,恐嚇犯認識妳爺爺。」
輕易能推敲的資訊。
朱茗稍稍伸手壓了壓放在一旁的帽沿,玩弄著貓頭鷹狀的別針。
「這一點我也有看出來,但我印象中爺爺的人際圈沒有太複雜的人。這幾年他更是愈來愈專注在收藏上,已經很少跟別人交際了。」
「呃,舊識的可能性比較高。」
「舊識?」
我放下叉子,解釋道:「如果是朱茗小姐妳爺爺在年輕時結識的人,那妳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事。」
「是有可能,不過……我不太想去問我爺爺。」
朱茗小姐猶豫地說。
她的視線徘徊在雙手與桌面上,看得出來,對自己的決定沒有信心。
我吃著紅豆大福,旁觀著。
是因為爺爺正在療養,所以不想讓天青石美術館遭遇威脅的事影響到他吧?但哪一邊比較重要,不好估算。
也並非我無意說話,而是根本不需要我插嘴。
觀察力更敏銳的雨在桌上落下茶杯,以令人放鬆的溫和口吻說:
「朱茗,我知道這是兩難的局面。」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沒關係。」
「從小到大,這間美術館的營運都是我爺爺負責,更以前還有一位江叔叔在,只是後來走了。我沒有管理過這裡。如果爺爺回來,收藏品被偷了……」
「沒關係,別害怕。」
雨探前身子,越過茶桌,輕輕攬住朱茗小姐,讓慌亂的她靠在懷中。朱茗一愣,隨後僵硬的肩膀漸漸放鬆,靠在雨胸前,讓情緒慢慢穩定。
咦?我怎麼有點不是滋味呢?
「我們已經接下了委託,所以妳只要告訴我們一點就好。」
「嗯?」
「告訴我們,妳想要什麼。」雨目光堅決地望著朱茗。
「……我、我不想打擾爺爺休養。我要保護天青石美術館,不只為了爺爺,也為了我自己!」
受到鼓舞後,朱茗充滿精神地宣言。
「好,我們必定完成。」
雨許下承諾,重新坐好,翹起一雙美腿,左手端起盤子。
換她開始享用桌上的大福。
我看了幾眼桌上的恐嚇信,「朱茗小姐,這封信可以暫時放在我們這裡嗎?」
「好喔,沒問題。」
得到主人許可,我拿了牛皮紙袋將信裝起來。這麼做時,雨若有似無的視線正望了過來。
別看了,這封信有我在意的部分。
「雨、見真,接下我想請問,十一月三十號那天我們到底要怎麼保護美術館呢?」
「美術館具體的防禦計畫我們之後再提出。朱茗小姐,妳可以動用的保全人力應該十分充足吧?」
「沒問題,我甚至還可以再聘請自己信任的人。」
「這一點很好。」我說。
這無疑是巨大的幫助,可以避免小偷直接混在保全人員裡。
「啊,還有一個問題。」雨臨時想起似地問:「我想確定,所有的收藏品都在美術館內嗎?沒有在室外的?」
「我認為沒有。外面的青草地只是給客人走走的園區,依爺爺的個性也不可能把珍貴的收藏品放在戶外,我想應該都在館內。」
「那,沒問題了。」
雨放下盤子,輕快地說。
朱茗小姐親自送我們走到美術館大門外。
我們並肩走過青草地,直到園區外的大馬路。
輕微的一聲嘆息傳出,我看向雨。雨身後的毛衣披風隨微風飄揚,她正回頭凝視遠方朦朧的圓形建築。
「見真,這起案件交給你全權處理了。」
「啊?好,我是沒什麼意見啦。」
唉,本來還以為她對天青石有興趣,可能會破例親自負責委託,這麼想的我實在太天真了。
「你可以去找林一瞬協助你。」
「那個新學弟嗎?」
「嗯,他有與我們不同的角度,更貼近犯罪者。」雨淡淡一笑,「他在天青石危機事件裡,一定會有幫助。」
「妳都這麼說了,我會去找他的。」
我聳聳肩,我對林一瞬的評價也不差,能多一個幫手更好。
因為我做的事也會變少。
「見真,這次我就不對你說一定要完成委託了,加油。」雨學姐隨後向我道別,搭上她家方向的公車。
這次不想將一定要完成委託的制約放在我身上嗎?
為什麼?雖然感到納悶,但我暫時截斷思緒。對她揮手的同時,我已然弄清心裡在意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傳說中的天青石。
雨的父親曾經接受過考古團的委託。
天青石不是隨處可見的名字,這座美術館的命名與傳說中的石頭一模一樣,絕對不是巧合。雨稍早提到,只是因為偶然的名字相同嗎?
我感受著手上牛皮紙袋的分量。
至於為什麼?因為我清楚記得自己在哪裡看過這個筆跡。手微微發抖,紙袋實在過於沉重。
「只能先暫時擱置了。」
我嘆口氣,這對天青石危機事件來說,正好也是最差的處理方式。
隔日,水昆高中。
一放學就往推理諮詢社本部前進的我,踏進大門後發現林一瞬躺在沙發上打盹。他雙手枕在後腦杓,睡得很熟。
這位學弟是典型外表看似普通,但骨子裡根本不是的那種人。
他擁有平凡的雙眼、以男生來說普通的身高、不瘦不胖的身材,一身上下都很容易讓人過目即忘。
個性上也同樣沒有顯著特色,十分隨性。印象中沒有堅持過什麼,也可以說是毫無堅持,僅憑個人好惡行動。
唯一確定的是,他推理實力頗高。
昨天,我已經把天青石危機事件相關的資料都傳給他了。
「咳咳。」
我稍微發出聲音,學弟便緩緩從沙發上直起身子。
「見真學長,你來了啊。」
「嗯,你昨天很累嗎?」我放好書包,走到本部後方,從冰箱拿出冰鎮檸檬水。用杯子倒了兩杯,回到前廳。
遞給他一杯後,我從辦公桌旁推出一張旋轉椅,悠哉地坐在上面。
「看過資料了?」
「看過了。」
「好,這次事件命名為天青石危機事件。主要是關於恐嚇犯威脅朱茗小姐,聲稱要偷走美術館裡某個重要的收藏品。但是,我們還不確定是什麼。」
「是這樣啊。」
林一瞬的聲音聽似不太認同,卻也沒有其他明顯的主張,可能還在思考吧。
我喝了口檸檬水,續道:
「實際來說,我們要阻止恐嚇犯真的偷走那個寶物。」
「見真學長,我昨天看你傳來的資料,美術館方的朱茗正式委託,是請我們保護美術館囉?」
「沒錯。」
「那我有個提議。」
「說吧。」
林一瞬慢條斯理地拿出手機,讓銀幕上呈現出美術館的平面圖。
「學長去過那裡幾次呢?」
「慢著,你別再叫我學長了,叫我見真就可以了。」
我好像終於受夠學長長學長短的了。
「稱謂這種東西我是不在意啦。那麼,見真你去過天青石美術館幾次呢?」
「大概五次吧。」
「喔,我只去過一次,但印象很深刻。跟平面圖一樣,天青石美術館正好是圓形建築,像個指北針似的,正中央的圓廳有通往四方出口的四條主要走道。」
「嗯。」
我點點頭,那是一目了然的建築設計。
東西南北四方的入口,相對應四條直線走道一路通往中央圓廳,四條走道左右側各有一個入口,能進入連接走道的扇型收藏館。
林一瞬認真地說道:
「見真,我真正想要做的是清空四條走道,只在正中央的圓廳派駐人手。而且,不能只派一個人在那。」
「嗯。」
「保持四條主要走道淨空,是為了遏止美術館內人員的流通。只要在走道上隨意走動,就是可疑人物。考慮要監視到四個方向的通道,派四個以上的人在中心點比較好。」
「照你說的辦吧。」
說不出口的是,對手大概很強。
我默默感到一陣緊張。如果對手是我心中所想的那個人,那天青石危機難度遠遠超越過往所有事件。
「見真,你還有什麼建議嗎?」
「我覺得我們兩個至少要有一個人率領小組守在圓廳,小組成員還必須是朱茗信任的核心成員。」
「這個想法我也支持。」
林一瞬認同地點頭。
有中心點小組守望四條主要走道,只要有人想從走道的入口進入收藏館,就一定會被看到,何況我們還會派人保護現場。
林一瞬用手指著平面圖上的收藏館。
「見真,天青石美術館總共有四個收藏館區。」
「嗯,我知道。」
「我是這樣想啦,每個收藏館入口處都要有兩名警衛,裡面則要保持站在哪裡都看得到警衛的狀態。」
「是因為走道要保持淨空吧?這個數量我沒問題。」
如此一來,中心小組就能清楚地看到四條走道。
林一瞬的手指往上移動到美術館入口。
「最後是美術館的四大入口,像以往一樣安排駐點警衛就可以了,園區週遭也都要布置人手。」
「園區組我會讓他們展開巡邏。」
「你這麼做,是想避免大規模的入侵?」
「對。」
學弟咧開嘴,愣了幾秒後笑出聲。
園區、館區、收藏館內、中心點小組,一一討論到了。
「現場安排大概這樣。後勤部分,美術館的監視器要進行全面檢查,壞的通通更新。我沒去跟朱茗那邊打交道,他們有外包的保全系統吧?」
「有,會請他們當天加強戒備,有問題就聯絡我們。」
我順著林一瞬的話說完結論。
至此,天青石美術館的防禦計畫大致有了雛形。
林一瞬鬆了口氣,用手揉揉肩膀,露出疲倦的模樣。慢慢站起身後,他拉著筋,讓身體延展。
「啊,見真,我想當中心點小組的負責人。」
「你這麼想去?」
「也不是真的很想,只是剛好有機會。我每次在電視上看到寶物被什麼世紀末的怪盜偷走,都覺得館方跟警方很笨。」
林一瞬難得坦率地笑了。
我聳聳肩,理由很合理。
反正我沒有要去,就決定是你了,林一瞬。
「好,沒問題。你去吧,我會在美術館內游擊,有事直接聯絡我。」
「好的。」
我拿起杯子喝完檸檬水,談話告一段落。
我把旋轉椅推回辦公桌邊,這是雨最常坐的位置。毫不刺眼的光芒突然投射而來,穿透窗戶的是晚秋的微弱陽光。
畫面浮現腦海。
穿著制服的雨將髮絲別到耳後,露出細緻側臉,在窗邊認真看書,一語不發卻迷人無比的模樣。氛圍寧靜,隔了一扇窗,外頭是充滿秋意的落葉楓紅。
「真是的。」
在心中,我暗自做出決定。
儘管我從未認為自己的推理實力超越了雨,但這是一次測試的機會,更有可能讓雨避掉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我拿起筆,開始紀錄剛才討論的重點。
朱茗代表的美術館方,天青石集團的財力不成問題,只要我們有需求,朱茗小姐都能盡力配合。
我還是弄不清楚,對方先寄預告信的目的是什麼?
又想從天青石美術館偷走什麼?
我看向林一瞬,他已經重新回到沙發上躺著,並用書本蓋住雙眼。不過,此刻的他一定正從神偷的角度思考──
如何破除天青石美術館防禦計畫。
與林一瞬的討論結束後,我走出校門。
晚秋午後,氣溫舒適。
我沿著校外的大道一直走,路漸漸變小。兩側的林木蕭瑟,夏天時翠綠的葉子早已泛黃,剩餘一點紅葉紛飛。
我手裡捏著朱茗給我的信。
這封向天青石美術館宣戰的信上,似曾相識的筆跡令人在意。只不過,要確認到底是誰的筆跡,得費一番功夫。
或許,更需要決心。
林木夾道的小路通往雨的狡兔三窟,也是我曾看到那個筆跡的地方。
給人強烈「飄逸感」的筆跡。
穿越雨家門外的景觀圍籬,潔白的外牆中有一扇向外敞開的窗戶。今天屋內沒有亮著溫暖的橙色光芒,而是開著普通的白日光燈。
「雨?」
我從窗戶外探了探頭,沒有發現她的身影。不在前廳……我順著自己的猜想,一路走到後院,果真在後院發現綁起頭髮正在替盆栽澆水的雨。
她身上的制服還沒有換下,水藍色的水手服領帶十分引人注意。
「午安,我來了。」
「見真?」
雨停下澆水的動作,回過身看著我。
地上的落葉被微風捲起,片片撫過我們身旁。
後院早一步染上冬天的氣息,春天初萌的花草、夏天時綻放的小花,現在都凋零了。只剩下雨悉心照料的盆栽植物。
「你竟然閒閒沒事跑來這裡?」
「哪來的閒閒沒事!就在剛剛,我跟林一瞬已經討論出天青石美術館的初步防禦計畫了。」
「喔!那,你們保護得了天青石美術館嗎?」
「可以。」
面對我頗富自信的回答,雨勾勾嘴角,輕笑道:「好,我相信你。你先進去吧,我澆完水再進去。」
「好,那我先幫妳煮杯咖啡。」
我不疾不徐地回應,慢慢轉過身走進雨的家中。雨讓我獨自進來,正合我意。如果我沒記錯,我是在前廳看到那個筆跡的。
我緩緩走向客廳,並抓緊時間四處走動調查。很快地,我在窗戶邊的圓桌上發現了那個筆跡。
「……」這就是真相啊?
我深吸口氣,拿起圓桌上的相框。照片裡的雨還小,稱為小小雨吧。小小雨綁著烏黑的馬尾,天真地笑著。
提到天真,雨能和天真扯上關係當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幼兒園吧。
小小雨牽著一個男人的手,一起留下合照。
「……唉。」我拿近相框,再次閱讀並仔細對比了手上的恐嚇信。
致朱館長:
久疏問候,近來可好?
我將在十一月的最後一天,前往天青石美術館拿那個東西。即使朱館長你盡力隱藏,也沒有用的。
寶藏遠在彼方,但曾與你們一起觸及的我,目前遺忘的只有方向。
請做好準備,我一定上門。
千真萬確,筆跡相同。
預告在十一月底會進入天青石美術館、聲稱要拿回某個東西的人,很可能是雨的父親,或是認識的熟人。
「……好吧。」
我終於確定心中的猜測,早有心理準備的我,倒沒有特別緊張。
雨的爸爸充滿謎團與神祕感,雨也很少說到。
但之前聊到天青石時,雨提到她爸爸接過考古團的委託。任務內容不明,但那位委託人在完成任務後讓父女倆一起看了天青石。
情報只有這些,難以拼湊事實。
「難道雨爸是想到天青石美術館裡拿回天青石嗎?但是,天青石在美術館裡嗎?這樣想想,可能性滿高的。」
看來還是要找時間跟朱茗小姐確認,萬一天青石是目標,就得針對最大的目標進行保護才行。
心有主意,不必在前廳逗留了,免得被敏銳的雨發現。
雨大概還沒注意到我發現這件事了。
我走向後廳,在一包包散發醇香的咖啡豆前停下腳步。不知為何,雨的家裡最近開始出現各種咖啡豆。
她常用手沖煮,品嘗各種豆子是她最新的嗜好。
拿起幾包聞聞之後,我拿起味道不那麼濃厚的加勒比冰種,走向附近的磨豆機。太濃烈的咖啡豆氣味,聞久了也會醉。
我把豆子倒進磨豆機裡,喀喀喀的磨豆聲很快在室內迴盪,思緒漸漸清晰。
這次的對手很可能是雨的熟人。
那雨的態度呢?
觀察力敏銳的雨不可能沒發現那個筆跡。
磨好豆子,令人困惑的問題依舊沒有解答。思考雨的內心,對我而言實在過於困難。將磨豆機下方的盒子取出,從裡面取得十多公克的咖啡粉。
咖啡豆純正迷人的氣味衝進鼻內。
很快地,我將兩杯熱咖啡煮好,端到後院找忙碌的雨。走到後院,看了眼遠方,才知道夕陽已經現身了。
橘黃色的光芒染遍了天空,遠在天邊的餘暉微弱,依然溫暖。
夕陽之下的雨,看來早一步完成了澆水的工作。高高綁起的馬尾解開了,任憑飄逸的髮絲隨風輕揚。
我注意到她手裡拿著一盆盆栽,是天藍色的鼠尾草。
鼠尾草是很有觀賞性的盆栽植物。花珠成圓丘型成長,花絮成串地抽出,在花株的上緣綻放。
雨身上穿著白色制服與純黑的百褶裙,上半身的潔白純淨與雨本身高雅的氣質,襯托了周圍美麗的色彩。
她含著笑容,盆栽抱在胸前,神態輕鬆地凝視著。
我忽然發現,雨還有好多我不知道的一面。
「咖啡好了喔。」
「好,謝謝。」
把咖啡杯遞給雨之後,我問道:「雨,妳最近常常去買各種生產地的咖啡豆耶。我看後廳裡那麼多包,是妳最新的興趣嗎?」
「哈哈,因為我最近發現了一位外表甜美的咖啡師。」
「咦?她的店在哪裡?留著鮑伯頭嗎?」
「對,你怎麼知道?」雨感到意外地說:「但後廳裡大部分是別人送的。有位剛環遊世界回來的人,帶了好幾包入境。」
「難怪。還有,那株天藍色的鼠尾草不是臺灣本地的種子吧?」
「太意外了,你竟然看得出來。」
「哪裡,小事。」
如果我真的是一個有勇無謀的笨蛋,這時候就會提問了。雨,妳知道那封信裡的筆跡跟妳擺在客廳的相框上的筆跡一模一樣嗎?
嘿,所幸我不是,不然也不會站在這裡了。
我靠向門邊,背部貼著牆壁。
這是我接下的委託,無法單刀直入的當下,即使旁敲側擊也要探出一些資訊才行。
「雨,我們去保護天青石美術館的那天,妳要去哪呢?」
「這個嘛……」雨露出遲疑的神色。
「如果沒事的話,一起來天青石美術館吧?妳可以跟我一起當游擊隊,在美術館裡四處巡邏,以防萬一。」
雨聽完後淺淺一笑,略帶惋惜地搖搖頭。
「不了,我還是在家裡看冰原狼家族的故事吧。」
「這樣也好。」
我無意強逼,能確認雨會在家裡就好了。喝完咖啡,意猶未盡,但我仍然克制地放下杯子。
「雨,上次忘記問妳,妳為什麼想再次看到天青石?」
「那個,有機會我再跟你說。」
「妳真的不認為天青石在美術館裡面嗎?」
「這個啊。」雨露出與過往一般悠哉的笑容,依然是那個微冷細緻的聲調,「見真,別問你早已心有答案的問題。」
「……好吧。」
當天晚上,我在雨家吃完晚餐才離開。
時間往前推進,很快到了十一月的最後幾天。十一月二十九號,我找了朱茗小姐最後一次討論。
那天我們約在天青石美術館的畫室見面。
我到的時候她正站在畫架前方,雙手抱胸構思著。後知後覺的她注意到了我,擱下了畫到一半的畫。
「唔,沒關係,妳可以先畫到一個段落,我沒那麼著急。」
「不行不行,你都已經到了,不可以讓你等。」
「也好,那我們邊走邊聊?」
可惜了,我挺喜歡看著朱茗小姐認真作畫的模樣。因思考配色而蹙眉、彎著腰一筆一畫地在畫布上揮灑,徹底沉浸於畫作之中。
「等我一下。」
她匆匆摘下畫家帽,並隨手將帽沿上的別針摘下,別至胸前。
貓頭鷹形狀的別針。
朱茗穿著沾滿顏料的畫家袍,在館內與我一起閒逛。
她迷戀地看著牆上的畫作,認真品味大師手下的雕刻。像個踏入遊樂園的孩子,完全不想抽離。
我們從北門一路直走,走過中心點圓廳,再走到南門。
「逛完整間美術館吧!」
朱茗的提議我沒有否決,我們走出南門外,從美術館外繞回博物館東邊的大門,再從東門一路逛到西門。
「朱茗,有點冒昧,但我想問一件事。」
「問吧。」
我將雙眼探向朱茗小姐,那是具有空靈氣質、純粹無比的雙瞳。
「請妳老實告訴我,天青石在這裡嗎?」
「……」
「那是顆傳說中的石頭。如果透過那顆石頭看向天空,就能看見天青色。據說那是世界上最美的色彩。」
「原來你也聽說過。」朱茗小姐露出無奈的神情,但以傾訴真實的口吻說道:「就算我說不在這裡,你會相信嗎?」
「有點難相信,但我會自己決定。」
「見真,天青石不在這裡。」
「這句話的意思是,妳知道天青石在哪裡嗎?」
「不,我不知道。」朱茗搖搖頭。
察覺到我無意就此放過,她嘆了口氣,沉默數秒後才重新說道:「天青石的存在很少人知道。你之所以聽過,是雨小姐告訴你的吧?」
「嗯,她提過。」
「她真的是一位很厲害的人。見真,那雨應該也提過,天青石的下落……目前並不在館內。具體來說,只有我爺爺一個人知道在哪。」
「她是說過不在館內……」
「那是真的。」朱茗抿抿嘴,認真地問:「你是擔心,寫信預告說要對美術館動手的人目標是天青石嗎?」
「對,我認為很有可能。」
「如果是,那就是他跟爺爺的問題了。爺爺親口對我說過天青石不在美術館裡,他放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就算真的被偷走,責任也不在我們身上了。我們不可能保護連位置都不知道在哪的東西。」
朱茗小姐直勾勾地望著我,不假思索地說完。
我凝視著朱茗毫無一絲雜質的雙瞳,不由得為之折服。
「好,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