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泰義拖著自己那一拐一拐的腳走到了床邊,並且撲向那張床。
此刻的太陽已經升到了他的頭頂上。雖然因為遮陽篷,所以陽光無法直接照射進房內,但刺眼的陽光卻照亮了幾乎快跟門一樣大的窗框。
鄭泰義將自己的其中一隻手臂撐在比床鋪還要再高個幾公分的窗框上,並看向窗外。出現在他眼前的是只要幾步就能抵達的湛藍泳池。
他趴在床上,像是很惋惜般地晃動著那隻因為打上石膏而有些沉重的腳,接著凝視起泳池跟泳池旁那張空無一人的沙灘椅。
那張沙灘椅就像在證明不久前才有人坐在那裡似的,一旁還擺著一本被翻開的書。仔細一看,那張小木桌上除了有書之外,還有一罐被人喝到一半的啤酒。而鄭泰義現在才發現那罐啤酒。
「……」
鄭泰義一邊咂嘴,一邊瞪著那罐啤酒。那是舒爾泰斯的啤酒。
媽的,我也很愛喝啤酒。他怎麼可以自己一個人獨享?
鄭泰義的腦中浮現出了不久前還坐在那個位置上的男人,暗自在心底抱怨道。
當慢了他人一步吃完午餐的鄭泰義跑回房間裡鬼混的同時,伊萊里格勞那個傢伙好像是從書房裡拿出了一本非常老舊的書本,並且來到泳池旁坐在那裡開始看起了書。
隨著天氣變得越來越炎熱,他便會跳下泳池游個幾圈,隨後才又爬上岸繼續看起那本他剛剛看到一半的書。
乍看之下,伊萊就像一名在從容享受著假期的人。
鄭泰義為此感到慶幸的同時,他其實很意外對方竟然完全不會干涉他要做什麼事。無論他是在房間裡睡午覺、在飯廳裡要零食來吃,抑或是在書房裡找書來看,伊萊不但不會去干涉他的任何行為,甚至對方基本上都在忙著用游泳或看書來度過這段難得的悠哉時光。
不過轉念一想,或許這件事並沒有想像中的這麼令人意外。畢竟當兩人還在UNHRDO時就是如此。無論鄭泰義要在表定行程外做什麼事,伊萊都不會插手與過問。
實際上,不僅僅是鄭泰義,伊萊里格勞對誰都是這種毫不在乎的態度。然而伊萊看上去雖然什麼都不在乎,但偶爾卻又會露出彷彿早已看透對方的一面,令鄭泰義時不時就覺得有些膽怯。
而有些時候,伊萊也會突然冒出讓人不自覺打起冷顫的動物般的直覺。仔細一想,或許這個直覺與「彷彿早已看透對方的一面」有關也說不定。
舉例來說,剛剛當鄭泰義坐在窗邊用著筆電時,他突然想去找麗塔要些零食來吃,所以他在起身的剎那下意識地瞥了窗外一眼。當時的伊萊可能是才剛游完泳上岸,在用沙灘巾擦拭完身體後,伊萊便一屁股坐在沙灘椅上準備繼續看起手中的書。
眼看對方完全不在乎自己的一舉一動,鄭泰義猛地思考起了一件事。若是他趁假裝出去外面超市買冰淇淋的時候,直接逃跑的話,不知道能不能順利地逃跑成功。鄭泰義就這樣半真半假地考慮起了這個計畫。
假如對方是個普通人的話,那他或許真的會嘗試看看。畢竟在一對一的情況下,要逃跑就顯得容易了許多。他有一定的信心可以在這種狀況下順利逃脫。
不過問題就在於眼前的這個傢伙並不是個普通人……
鄭泰義看著翻閱書頁的伊萊,一邊暗自在心底咂嘴,一邊嘆了口氣。
就在這個時候。
「能不能成功的關鍵與判斷力有關。而這個前提還可以應用在大部分的情況上……你不覺得這兩句話聽上去雖然平凡,卻點出了核心的重點嗎?」伊萊的指尖輕敲著書頁,低聲念起了書本上的句子。
縱使鄭泰義表面上並沒有表現出來,但他的心卻默默地漏了一拍。他若無其事地搓揉著自己的胸口,歪起頭問道:「是嗎?」
伊萊將淡然的視線從書本上移開,移到了鄭泰義的身上。
「這句話聽起來的確是挺有道理的,不過那又怎樣?」鄭泰義聳了聳肩。
隨後,伊萊再次將視線移回書本上,不以為然地咕噥道:「舉例來說,當你在做出危險的冒險之前,最好是選擇身體狀態最佳的時候再行動……只要你能做到這件事,應該就算得上是有不錯的判斷力了。至於那個冒險究竟是否可行的問題,我們就先暫且不論。」
「……」
鄭泰義用著那隻打上石膏的腳輕輕地敲打起了地板。今天早上一起床,他腰部以下的身體就像吸了水的棉花般異常乏力。他就這樣一動也不動地呆站在那個位置上。
該死,那個傢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鄭泰義一邊在心底痛罵著對方,一邊朝飯廳移動。雖然他也曾猶豫過要不要去外面買冰淇淋來吃──他真的就只是想吃冰淇淋而已──,但在聽到伊萊剛剛的那番話後,他想出門的念頭立刻就消失了。
從麗塔那裡要到蛋塔並吃完之後,鄭泰義乖乖地回到了房間。在瞪向窗戶外,坐在泳池旁從容看著書的伊萊好一陣子後,他才悻悻然地掀開了筆電。
霎時,麗塔倏地跑到泳池旁叫伊萊去書房裡接從香港打來的電話。
一聽到那通電話是從香港打來的,伊萊就像放假放到一半,突然被公司電話打斷放假興致的上班族般露出厭惡的表情。不過幾秒後,他還是順從地從位置上起身。
也對,如果休息到一半,突然被工作上的事打擾的話,心情一定會很糟……盯著筆電螢幕看的鄭泰義暗自在心底嘟噥道。
而等到伊萊完全消失在他的視野裡後,他才又倏地皺起了眉頭。仔細一想,伊萊根本就不適用於放假到一半突然接到公司電話的這種情形,畢竟對方現在可說是擅離職守。
在一句話都沒說就擅自蹺班的情況下,竟然還敢因為接到公司電話而露出不爽表情的伊萊實在是過於厚臉皮。
「從香港打來的電話嗎?不知道是不是打來叫他趕快回歸崗位的催促電話……他到底什麼時候要離開啊……」
鄭泰義側身倒在了床鋪上,看著湛藍明亮到有些刺眼的天空咕噥道。
然而他真正好奇的並不是伊萊什麼時候要回去香港,而是伊萊之後打算要怎麼處置他。
只要伊萊沒有辭掉UNHRDO的工作,那對方就一定得回去香港。若伊萊真的準備要回去香港,那對方究竟會怎麼決定鄭泰義的去向?是會就此放過鄭泰義,還是帶他一起回去香港,又或者是直接殺掉他,抑或是砍斷他的四肢把他囚禁在某個地方?
一一細數著這些可能性的鄭泰義猛地打起了冷顫,接著攤開自己的掌心。他最不樂見看到最後一個情形。比起最後一個,他還寧願選擇第三個可能性。而無論他怎麼看,第一個情形都不可能會發生。綜合下來,最有可能發生的便是第二個情形……
「但這個選項也很糟。」鄭泰義嘆氣咕噥道。
其實直到昨天為止,他都抱持著「只要跟那個傢伙待在一起,那不管是去香港還是哪裡都一樣糟」的想法。可是現在的鄭泰義已經有個非去不可的目的地了。
誰陵給。那座有哥哥在的島嶼。
眾人花了好幾個月、用盡各種手段才總算找出了哥哥的下落。而那名已經有好久沒有跟鄭泰義見到面的人現在就在那座島上。
天空中的光芒過於刺眼,鄭泰義只能瞇起雙眼。他將手背抵在額頭上,試圖遮擋住那道光芒的同時,不忘默默地自言自語道:「綁架監禁嗎……」
鄭在義與綁架監禁。這兩個詞乍看之下好像很有關聯性,卻又八竿子打不著。
其實從以前開始,就有很多的人與機構想要得到鄭在義。而其中自然不乏寧願使出綁架這種強硬手段也要獲得鄭在義的人。然而在這無數次的嘗試之下,從來沒有人真的成功過。
如果鄭在義這次真的是被人綁架監禁的話……
「那麼那個犯人一定是個比哥哥還要更幸運的人……」
「先不論我不認為會有這種人存在。假如對方真的有那麼幸運的話,那他當初根本就不用綁架鄭在一啊。」
倏地,一道低沉的嗓音從咫尺傳來。
該死,我是不能開開玩笑嗎。
鄭泰義直接闔上了半瞇著的雙眼。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但他總覺得腳踝好像變得更加刺痛了。
他記得剛剛有確實地關上房門再進到房內。更何況若他沒記錯的話,那扇門的鉸鏈因為鎖得很緊,所以每當開關門時總會發出細微的嘎吱聲。
也不知道那個男人是怎麼做到可以不發出任何的聲響,就這樣從容靠在敞開的房門旁的。
「你看上去很舒適。是因為有陽光照進來,所以才這麼能睡嗎?」
「……嗯……最主要還是因為我昨天晚上基本上都沒什麼睡。」鄭泰義努力裝出懶洋洋的嗓音咕噥道。然而他實際上也是真的很沒勁,所以他可以不用耗費太多的心力就呈現出他所想要達到的效果。
雖然他很想趁閉上雙眼的同時也跟著閉上自己的嘴,但眼看旁邊的那個男人明擺著不會吃緘默權這套,於是他便直接選擇了放棄。
「難道是這張床不好睡嗎?但我怎麼記得我哥花了很多心力在佈置客人們的房間啊。像你現在躺著的那張床也是我哥特別訂做,花了好幾個月才收到的上等貨。」
猶如貓咪般悄悄站在門旁的伊萊邁開步伐走進了房間裡。吱吱,木地板也跟著發出了一道細微的聲響。
惱火的鄭泰義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
他竟然還有臉提這件事?伊萊這該死的傢伙,他說的是人話嗎?
看在鄭泰義的眼裡,伊萊──雖然凱爾當初特地選了個最無害的「特別」來形容伊萊那糟糕的個性──肯定早就猜到了他睡不好的理由,卻還是故意講這些有的沒的。
而這一切可以從伊萊輕輕敲了敲鄭泰義那因為過於用力,漸漸發白的手指關節中看出。
「你幹嘛這麼用力地握拳……再這樣下去,你說不定都能打倒一頭熊了。」
在聽見對方那混雜著微妙笑意的嗓音後,鄭泰義再次睜開了半瞇著的雙眼。下一秒,他看向那隻慢慢輕敲著自己手背及關節的白皙手指。而對方那猶如玻璃珠般的指甲此刻正散發著明亮的光澤。
跟那雙白皙又好看的手比起來,鄭泰義這既平凡又普通的手的確更適合握武器抑或是握緊拳頭。
鄭泰義悄悄將自己的手從對方白皙的指尖下移開,「我向天發誓,可以空手打倒一頭熊的人絕對不是我,而是你。」
伊萊笑了起來。隨後,他坐在鄭泰義的床邊。明明對方一屁股坐在了棉被上,甚至蓋在鄭泰義身上的棉被還因為對方的動作而稍稍移位,但床墊卻沒有因此晃動。
他好像貓科動物。不過有哪種貓科動物可以打倒一頭熊啊……
鄭泰義將臉埋進棉被裡左右磨蹭了起來。其實他今天的狀態是真的很差。從早上開始,他的神智就非常恍惚,而這也導致他無法集中精神去思考一件事。明明他之前還曾經被他人稱讚過就算身體的狀態很差,但集中力卻可以完全不受影響。想必現在的他也已經大不如前了。
輕輕嘆了口氣後,鄭泰義猛地轉過了頭。他感受不到坐在床邊的伊萊氣息。每當一頭野獸冷不防地變安靜時,肯定會發生一些令人不安的事。
而當他將視線移到對方身上的剎那,一樣突兀的物品突然出現在他眼前。鼻梁差點就要被撞上的鄭泰義在千鈞一髮之際,驚險地接住了那個東西。
那是一罐啤酒。
「這是我剛剛才從冰箱裡拿出來的,我想它應該還是冰的。」
「……謝啦。」
不過若你可以好好拿給我的話,那我應該會更加感謝你。
鄭泰義一邊在心底念叨道,一邊小心翼翼地拉開易拉環。如果他剛剛沒有順利接過對方遞來的啤酒,也來不及躲開的話,那他的鼻梁現在應該已經被撞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