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異事
爛泥扶不上牆。
這句話不是好話,但很多人愛用,有時候是充滿蔑視,有時候是怒其不爭的無奈。
這句話對方禹來說,那真是比三字經更耳熟的話了。
從小,嚴厲的爺爺、鄰里間碎嘴的三姑六婆、乃至最最寶貝他的奶奶都說過。等到年紀大一點,爺爺奶奶過世,沒人念叨了,換成了爸媽。
「方阿禹,你就是爛泥扶不上牆!認真點吧!你給老娘說說,為什麼六加六會是十三!你都十六歲,是個高一生了,怎麼還會算錯!」
「禹仔,認真點吧,難道真像你媽說的爛泥扶不上牆?你就不覺得丟臉嗎?」
不覺得丟臉嗎?
不丟臉。
方禹一點也不覺得丟臉。
火車隆隆聲在耳邊輕微的響動著,和以前不一樣了,還記得小時候媽媽帶他搭的火車,窗子能開,頂上有著風扇,火車和車軌摩擦的聲音規律而響亮。如今風扇沒了,窗子被黏死,連熟悉緬懷的前進聲也模糊了。
看著窗外快速閃過的黑夜景色,他慵懶地靠在牆上。
他覺得很累,從小做什麼都覺得累,用句貼切的話來形容,就是「不求甚解」、「隨便就好」,他不知道為什麼要追根究柢,六加六是十二還是十三,也不過就差了一,那個一很重要嗎?
課堂上的東西他不是學不會,不然他也考不上大學,也不會搭在這輛自強號上。他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麼大家總覺得他應該仔細、應該勤奮、應該怎樣怎樣……
他每次都想問,不怎樣難道不行嗎?
但考慮到這麼問的下場,他還是默默閉嘴露出敷衍的傻笑,然後被爸媽或哪個親戚用力打一下,這樣就能順利地糊弄過去了。
如果說「爛泥扶不上牆」會是他墓誌銘上的題字,「懶得要死」就是他這輩子第二精闢的寫照,畢竟沒有這個第二支援,第一句就會因構不成條件而失敗。
總之就是懶。
懶洋洋地坐直身,方禹從腳邊的背包內抽出外套披在身上,夏天空調總強得讓人難受,他癱坐在椅子上,一雙因無精打采而半瞇的眼睛百無聊賴地瞥著窗外景色。
車上的強化玻璃反射了蒼白的日光燈,還有不遠處提著行囊慢慢走過來的少年,那人看起來和他年紀差不多,穿著海藍襯衫和牛仔褲,腳上踏著一雙半新不舊的球鞋,手捏著車票,似乎正在確定座位。
這舉動讓方禹覺得有點奇怪,他不得不多看那人幾眼。
距離上一站都過了快二十分鐘,照理說找座位的人應該在發車不久後就能找到位子,現在都過了二十分鐘,他還在找?
真是奇怪。
雖然感到疑惑,方禹還是很快收回目光,繼續懶洋洋地靠在窗邊,腦袋隨著火車的震動一擺一擺。
不管怎麼樣,那都是個陌生人,他沒道理去管什麼閒事。
即便真覺得詭異,也沒立場去問個一句半句。
那人放好行囊後坐了下來,坐夜車的人大多都是上車就睡,打鼾聲此起彼伏,但時代不同了,以前還會看看書或報紙,現在人多是盯著自己的手機螢幕,不是打遊戲就是看影片。
少年和方禹一樣,只是靠在椅背上,眼睛直勾勾地對著某個點發呆,既不閉眼小憩也不找事情做。
方禹看著窗外,畢竟是南下的車程,繁華過後就剩下田,連路燈都遠遠才有一盞,在這樣規律的光影模糊間,車子進入了山洞,方禹不知道現在這種慵懶的心態和生理狀態是因為真的懶惰,還是因為麻木。
他已經搭了快五個小時的火車,骨頭都快散了。
車子駛進了山洞,外面一片漆黑,就在這時,火車忽然大力晃動了一下,像是輾過一個不小的障礙物,這一震讓不少淺眠的旅客驚醒,但很快發現沒事後,又沉沉地睡了過去。
方禹不以為意,無聊地望向窗外,只見窗外貼著一隻血肉糢糊的手,手上還繫著黑色表帶,就像是被火車輾過,撞到山壁後又反彈到窗戶上一般。
他懶懶瞇著的眼睛睜開了,用力眨了兩下,確定手依然在,只好轉過頭看看平靜怡然的車廂,車內的平靜安穩瞬間讓他有種自己的世界被撕裂成兩半的荒謬感,一邊鮮血淋漓,一邊酣暢黑甜。
周遭人毫無反應,睡覺的睡覺,玩手機的玩手機。
方禹又回頭盯著玻璃,他才疑惑這個山洞是不是太長了點,正當他皺著眉思考其他可能性時,從窗戶的反射中,他看到藍襯衫少年無聲無息地靠了過來,也緊盯著窗外的手。
如果不是玻璃上倒映著少年蒼白驚詫與恐懼的臉,不是耳廓邊溫熱的吐息,方禹會先懷疑少年是不是鬼。
「你看見了嗎?」少年的聲音在他耳邊輕響著。
方禹轉過頭,看對方抽搐的眉角和嘴角,忽然覺得自己也是滿厲害的,至少沒嚇得屁滾尿流。
「看見了。」他嘴巴像含了個滷蛋那樣含糊不清地說著。
「那、那是什麼啊……」
方禹沉默了一下。「手吧。」
「……」少年糟心地看著他。「我看起來像智商不足嗎?」
「呃嗯……看起來挺聰明的。」方禹隨口敷衍著。
少年一臉糾結,他看看一臉平靜的方禹,又看看那隻手,順利踏進方禹所經歷過的『世界被撕裂成兩半的荒謬感』。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要疾呼大家來看嗎,可是如果剛剛真的碾到人,火車早該停了,怎麼可能還一直一直前進?
而且,這山洞,未免也太長了吧……
就在他開口多和方禹說說話緩解緊張時,他全身都麻了起來,那隻五指都該骨折的手忽然顫了一下,接著食指曲起敲了敲車窗,清晰清脆的兩聲──叩叩。
就算方禹懶到天怒人怨、懶到因為麻煩所以忽視害怕和異狀,這時也懶不下去了。
手指又敲了兩聲,那平緩而帶有節奏的頻率,像是等著誰來替它開門。
方禹回過頭看少年,他早退得遠遠的,一臉見鬼的表情。
方禹緩緩站起身,拖過了他的包包,帶著冰冷的顫抖退出了位置,就在這當時,更大的敲動聲傳來了:
叩叩叩叩!
控控控控!
方禹告誡自己不許回頭,但還是忍不住。只見手握成拳、瘋了似地不停敲擊著玻璃,玻璃甚至因為力道之強烈而微微晃動著。
照理說這樣的動靜該驚醒人了,可是放眼望去,車廂內的人全部沒感覺。
像死了一樣。
這念頭閃過方禹腦海,讓他泛滿了雞皮疙瘩。
少年緊張地緊握住方禹的手臂,整張臉是已經讓人沒辦法形容的扭曲。
「到一車去。」方禹輕聲說。「那裡空位多。」
少年發著抖,豁出去地拖出自己放在架上的行李,和方禹逃命似地往前列車廂移動。
夜深,每節車廂的人都睡了,方禹抬頭瞥了眼車廂號碼,到第二車廂了,已經有些零落的空位,他隨便找一個坐了下來。
或許是因為共同經歷了古怪的事情,少年理所當然地挑了他旁邊的位置坐下,這次他沒把行李塞上架子。
「我是江潯,剛考上X大要去報到,你呢?」
方禹沉默了一下。「方禹,一樣X大。」
「啊!同學啊,真是太巧了……剛剛那真是可怕,到底……」劫後餘生、同生死共患難的朋友,這兩點在有驚無險過後徹底激起了江潯的八卦欲,他本來還想和這個未來的同窗聊聊,看到對方冷淡的神色,話又吞了回去。
直到方禹淡淡的、用一種含糊又別有一番慵懶滋味的聲調問了聲:「為什麼隧道還沒過去?」
江潯頭皮一炸,這才驚醒過來,是啊,怎麼還沒過去?
他們是從九車走過來的,從進山洞到他們走來二車,最少也過了五分鐘,為什麼隧道還沒過完?
神經質的,他抖著手拉開了窗簾,這一瞬間,他幾乎停止呼吸。
他猛然站起身,發瘋似地把前面幾個無人座位上的窗簾都拉了開來。
一道長長,像是孩子調皮在牆上抹過的血痕貫串了窗戶。像是有隻沾滿鮮血的手從最前或最尾,往另一端的盡頭拖抹過去。
黑色的隧道與蒼白的日光燈,殷紅的血痕,三者極端譜出一抹令人窒息的陰涼詭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