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土之巔,福星東來
賀福星坐在階梯式的座席之中,埋沒在人群裡,一臉茫然地望著教室前方。
中年微胖的男子奈德是這堂課的教授,此時正站在寬敞的講臺上,捧著一個玻璃瓶,彷彿將要品嘗醇釀的老饕一般將瓶口扭開,一股淡淡的汽油味隨之飄散。
這老傢伙在搞啥?賀福星挑眉,狐疑地盯著對方的一舉一動。雖然已經進入這間學校兩天,但他仍然無法全然相信自己眼前的一切,甚至懷疑這是一場騙局。
──他的家人設下的騙局,為了報復他的基測成積總和比他的體脂肪指數還低。
奈德搖了搖瓶身,將透明的液體灑在大理石地面上,積成一灘不規則的圓圈,接著拿出火柴,爽快地擦起一簇火花,優雅地將之拋向浮著油的地面。瞬間,熊熊烈火燃起。
「靠夭!」他忍不住驚喝出聲。這玩太大了吧!瑞士人都這樣搞的嗎?好歹聯合國總部設在這裡,怎麼老師的行徑卻和恐怖分子沒兩樣!
然而,明晃晃的火燄並未將那肥矮的身軀吞噬,反而像是被風吹拂的牧草一般朝外側傾倒、焚燒,彷彿有道看不見的牆隔在教授與火燄之間。賀福星傻眼。
「這是基本的結界,我所設的斥退條件是火燄,所以火燄無法進入以我為中心的半徑五十公分以內。隨著能力的提升,結界的種類和範圍更廣,你可以將任何事物驅逐出你所設定的場域。」
奈德優雅地解說著,接著從懷中掏出一只細瓶,將粉末灑到火燄上。下一刻,火燄立即消散,只餘下一陣濃煙。坐在前排的學生一邊咳嗽、一邊拿起筆記本搧去煙霧。
賀福星嚥了口口水,繼續瞪著臺前。
奈德彈指,一群長著翅膀的小妖精憑空出現,拿著抹布水桶,迅速地把地面上的殘燼清除乾淨,然後瞬間消失。
所以說,這是真的……老爸老媽沒騙他,他真的進入了一所不屬於人類的學校。
現在,從頭說起。
他是賀福星,平凡的十八歲學生。數個月前考完國中基測──是的,十八歲,拜天生體弱多病所賜,他曾經休學兩年。就在收到榜單那一天的晚餐時間,他的父母、老姐,嚴肅地告訴他隱藏在家族中的祕密。
「我們懼怕陽光,所以只在夜裡行動,但我們比人類強壯,也更加長壽。另外,我們喜歡鮮血的味道……」賀老爹信誓旦旦地說著:「總之,我們不是人類。」
面對這番驚天動地的宣告,賀福星先是愣愕,接著不由悲從中來。
沒想到,他的爛成績竟然把老爹氣到腦中風……
「福星,這是真的喔。」琳琳笑著開口。琳琳是他老媽,名叫符琳,琳琳是她的小名,她喜歡家人這樣叫她,說是這樣感覺比較年輕。
福星乾笑了兩聲,「呃,這樣啊……」怎麼辦?連媽媽也神智不清了。這個時候要怎麼做?叫救護車嗎?
「別一臉白痴相。」賀家長女賀芙清氣定神閒地吃著盤裡的麵,「這或許超出你的腦袋可理解的範圍,但的確是事實。」
「妳才一臉白痴相!」
連老姐都這麼說了,那麼,或許有些可信度吧。芙清是家裡最精明冷靜的人,沒有理由和家人一起發瘋。
大概是身為作家的老爸職業病又作祟,刻意以超現實的語法來敘述簡單的事情吧。好比上回,老爸一臉悲憤地痛斥:「自由意志再度與人性醜惡面導致之殘酷現實妥協。」家裡沒人知道他在說什麼。結果搞了半天,原來老爸只是在抱怨他每週三固定要吃的蚵仔麵線攤無故休息罷了。
「嗯,所以呢?」既然不是人類,那麼應該是什麼?吸血鬼?惡魔?還是外星人?嘖,不管是哪個,應該都只是個形容詞吧。
「賀家人的真實身分是──」賀玄翼深吸了一口氣,「蝙蝠精。我是純正的,而琳琳是人和蝙蝠精的混血,所以你們有四分之三的蝙蝠精血統。」
「啥?」為什麼是這麼中式的答案?好了,他投降,他實在猜不出蝙蝠精的象徵意義是什麼。福如東海?還是福壽全歸?「所以呢?」
「所以,你得去這間學校就讀。」琳琳拿出一份米色文件袋,遞給福星。
「啥?」感覺前後文沒什麼邏輯性。老爸的胡言亂語和就學有關嗎?難不成蝙蝠精已經被編入政府的重點補助對象?
福星抽出文件,唸出上頭的文字,「夏洛姆學園,特殊生命體專門學校……?」
特殊生命體是啥啊?難道是特教學校的別稱?
「是的,專收人類以外的生物。」
「你考上一所又貴又爛的私立學校,進去讀等於是把錢丟到香爐裡,而且得不到任何冥報,我們家的經濟狀況供不起。」
福星不滿地為自己辯解:「會考那樣是有原因的──」
「是啊是啊。社會科看錯題號,整排答案往上移一格;數學科沒發現最後一頁有題目;國文科則是在作文紙上寫了校名和姓名,還自以為文藝青年搞了首新詩上去;至於自然科本身就爛,就算沒出問題也好不到哪裡去。」賀芙清懶懶地挖了挖耳朵,「能夠同時犯下這些錯誤,也是個奇葩,可謂蠢蛋界的泰斗。」
雖然聽起來非常刺耳,但賀芙清說的是事實。
福星自知說不過對方,便重重地哼了聲。他隨意翻閱起文件,赫然發現入學集合處竟然在瑞士!「夏洛姆學園在瑞士?」
「是啊。」
「正確來說,應該是在阿爾卑斯山脈上的某個角落,畢竟這種學校不能蓋在太顯眼的地方。」賀玄翼一副老謀深算的模樣,侃侃解釋。
「那怎麼不乾脆蓋在喜馬拉雅山上算了,還可以騎犛牛咧。唸這種學校比私立學校貴吧?」
賀玄翼露出一抹高深莫測的精明笑容,「學費全免,還有獎學金。」
「真的假的?」
福利這麼好,感覺像是詐騙集團……不過,特地從瑞士飄洋過海來騙人,也難得有這份用心,這年頭敬業的人已經不多了呢。
福星繼續翻閱文件,文件裡除了一般學校有的入學須知外,還有許多詭異的詞彙穿雜其中,像是巫咒、人類社會、妖化初代、次生種、混血種,完全超出他原本的世界觀。
啊,他懂了。
福星揚起微笑,故作理解地點點頭,望向賀玄翼。「老爸,這是你的文稿吧。嗯,題材很吸引人,這次應該會過稿,奇幻小說最近很流行。」
「我才不寫那種騙小孩的東西!」賀玄翼瞪了兒子一眼,「你還沒搞清楚狀況?這全是事實,你是蝙蝠精,從九月開始,你得去這所專收我們這種生物的學校就讀!」
「好吧,就算是事實好了。」賀福星抓了抓頭,「那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過去的十八年裡,他一直過著平凡人的生活,甚至過得有點窩囊、有點乏味,為什麼不早一點告訴他這個「真相」,讓他的生活有趣一點?
「本來以為你遺傳到的人類比例較重,因為你沒有蝙蝠精的能力,同樣的,蝙蝠精具有的弱點你也沒遺傳到。你可以在大太陽下曝曬一整天,這是我們所做不到的。」
賀玄翼長嘆了一聲,「我們考慮了很久,雖然想讓你繼續過原本的生活,但你的體內畢竟流著精怪的血,這樣的情況並不正常,所以決定讓你去夏洛姆學院,多和同類接觸,加上那裡的特殊課程,對你的能力開發應該有所幫助。」
「更重要的是,我們不想浪費錢在無意義的事情上。」芙清補了一句。
福星瞪了她一眼,「妳少囉嗦!」對了,老姐不是也在外國讀過書嗎?難道──
「老姐的高中也是在那邊讀的?」
「是啊。不過她是一邊在瑞士的普通高中就讀,一邊在夏洛姆修課。」賀玄翼悠哉開口:「但是你的狀況不同,你專心在夏洛姆唸書就夠了。夏洛姆有管道可以頒給你一張普通瑞士高中的畢業證書。學園裡除了針對特殊生命體的課程外,也開設一般的學術課程。等到畢業後,看你是要回國考試,還是要像芙清一樣申請國外的學校都可以啦。」
真是有夠豪邁的多元入學啊!
「福星不想立刻去讀也沒關係,反正蝙蝠精很長壽,重考一百次也沒問題。」琳琳微笑著溫柔開口。
「呃,我沒有差到這種程度啦……」他可不想再留級了。
賀福星看著文件,聽著家人的嘮叨絮語。雖然家人說得煞有其事,但他還是覺得,這一切都只是唬爛他的騙局,目的只是為了讓他乖乖出國念書。外婆是法國人,他猜想,八成是透過外婆的人脈在國外幫他安插了一所學校吧。
真是,有話直說就好了嘛,這麼大費周章,又不是騙小孩子進醫院……
「你好像還是不信?」賀玄翼瞇眼盯著發呆中的兒子。
「呃,我信啊。」才怪。
「你的反應未免太平淡了,一點都不驚訝。」
「我驚在心裡。」
「要不要我們展現精怪的能力給你看?」琳琳笑著開口,「阿翼從頂樓跳下去都不會有事喔,因為他會飛。」
「呃!不用了!」趕緊拒絕,免得老爸沒臺階下。否則到時候還沒參加開學典禮,就得先參加老爸的喪禮了。
雖然覺得很荒唐,但不是完全不信。相處了十八年,他當然會發現自己家人有些異於常人之處,只是,他無法真心相信家人的說詞。
蝙蝠精?這太誇張了。如果這是真的,那麼他的家人在過去的日子裡,總是會趁著夜晚,穿戴面罩和緊身衣、駕著非法改裝的黑色跑車,在城市裡打擊犯罪囉?
嗯,好像有點不太對……算了,反正都是假的,不管是哪一種說詞都沒差。
他只確定一件事,過完暑假,他得到瑞士讀書。
唉,不知道瑞士有沒有漫畫出租店……
就這樣,抱著半信半疑的心情,時間匆匆度過。
九月初,賀福星在父親的陪同下,搭了十八小時的飛機、四小時的車,外加半小時的步行,來到了夏洛姆。
頭兩天的課程都很正常,所以他感覺不到異樣,雖然對同學都說中文的事感到好奇,但卻也以「華語學校」這個理由說服了自己。
剛來到異國的水土不服,使得他頭兩天的住校生活在腹瀉和暈眩中度過,根本無心與他人互動。雖然寢室是二人房,但他的室友還沒搬入,所以他也沒有聊天的對象。
他一直以為這只是間普通的偏僻中學,就連這門「基礎巫咒」,他也以為是名稱翻譯出了問題的「文法教學」課程。
直到此刻,他才真真切切、徹徹底底地感受到,自己踏進了不得了的地方。
太遲鈍了,賀福星。
「結界的功能主要是防禦,但是運用得當的話,有時也可以成為攻擊敵人的陷阱。」奈德教授繼續開口:「比方說,你可以將結界裡的空氣抽光。」
他用手指在桌上畫了個圓,低吟幾聲,接著從桌子底下拿出一個裝著蟑螂的玻璃瓶,將蟑螂丟入方才指的地方。只見蟑螂在桌面著地之後,開始猛烈抽搐、四處亂竄,但卻總是走不出方才畫定的範圍。片刻,四腳朝天,一命歸西。
賀福星瞪大眼,驚愕地看著那僵死的蟑螂。
好方便!這招學會的話,以後就不用清理鞋底下稀巴爛的小強渣了──這不是重點!
這種事、這種事……什麼結界咒語和魔法什麼的,這種事真的存在!
這麼說的話,他身邊的同學,甚至是臺上那位看起來溫和敦厚、有如肯德基爺爺的老師,真的都不是人類?就像老爸說的,全是精怪、狼人、吸血鬼這類超自然生物?
賀福星嚥了口口水,不由自主地打量著周遭的人。老實說,他對超自然和靈異之類的話題沒轍,正確地說,是非常害怕。
冷靜點,他沒必要緊張,他是他們之中的一分子,沒有理由害怕。這是個地球村的時代,不管來自何方,人人都是好朋友……
賀福星在心裡安撫著自己,繼續偷偷地觀察著教室裡的同學,企圖看出些什麼端倪。
每個學生看起來皆神色自若,似乎對教授的伎倆見怪不怪。他們外表就和一般人類一樣──呃,其實不太一樣。這裡大部分學生長得都極為出色!不管是男人或女人,不管是哪一種膚色、種族,全都擁有出色的外貌,簡直就像《名模生死鬥》的錄影現場。
彷彿從時尚雜誌走出的各國學生之中,混著他這麼一個平凡的東方臉孔,有如精緻的巴黎名店馬卡龍禮盒裡,摻放了一顆滷蛋。他不只裡子和他人格格不入,連外觀看起來也超不協調!
這裡真的是針對什麼「特殊生命體」設立的學校?他承認這裡確實異於常態,但是現場的每個人,看起來就是人類啊。
「……接下來,我們請同學上來示範,第五排右邊數來第三個黑髮男同學。」奈德看著福星,笑著開口。
「呃?」福星回過神,「我?」
「是的。就是你。」奈德漾著和善的微笑,對著福星招招手。「別緊張。」
福星遲疑了片刻,硬著頭皮,起身走向講臺。
「呃,那個,教授,我恐怕沒辦法完成您的要求……」他老實而婉轉地開口。
「噢,沒關係的,你太謙虛了。」
這不是謙虛。「其實,我沒試過這個。」以他的能力而言,他向來沒有謙虛的機會。
「真的?那麼我就是你的啟蒙導師囉!呼呼,開發新人真是令人愉悅啊。」奈德驚喜地咧嘴而笑,一臉躍躍欲試的表情,「別緊張,凡事都有第一次。記得我剛才說的步驟和方法嗎?」
賀福星遲疑了片刻,點點頭。他五分鐘前才真正了解狀況,在此之前,他是個連門在哪裡都渾然不知的門外漢。他極度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知道要怎麼做。
「那就照著步驟來吧!等一下我會站在你身邊,你先立一個基本的結界,點起一小叢火燄,再用結界把火燄排除。」奈德鼓勵性地拍了拍福星的肩,接著從講桌上拿起一根火柴,點燃火燄,「有問題的話,我會從旁協助的。別小看自己,儘管嘗試,新手總是會有驚人的潛力喔!」
福星盯著奈德,確定對方不打算放他回座,只好乖乖地聽從指示。
沒辦法,死馬當活馬醫吧。反正丟臉也不是第一次了。
福星深吸了一口氣,咬牙,閉上眼睛,回想著方才的上課內容。
他想想……首先,專心集中意志──集中!集中!好、很好,他好像有集中了。接著在心中界定一個範圍──嗯,範圍?要多大?一公尺夠嗎?算了,隨便啦,反正又不會成功……
最後一步,想著結界的設置條件,是要排除某物,還是禁制某物──教授剛才要他排除火燄,所以應該排除吧。
福星在心裡默想著步驟,但是,他自己感覺不到有什麼變化。而臺下傳來的輕笑聲,像是飛蠅一樣,擾亂著他的專注力。
「加油,你快完成了!」奈德教授的聲音從他耳邊響起,「我感覺得到有咒力在運行!再加把勁,火燄就會熄滅!」
真的?會成功?奈德的話給了福星動力。他更加集中自己的心志,眉頭緊緊皺起,心裡不斷地反覆著相同的念頭。
排除……排除……排除……
排除,把他身邊除了人以外的東西,全部排除!
「轟!啪啦!滋!」一聲爆破響起,同時,刺耳的撕裂聲和木頭的崩碎聲一併傳來。
成功了嗎?!
在聲響的同時,賀福星睜開眼,望向奈德。
奈德教授站在原地,手中的火柴立即粉化,化為塵埃──除此之外,那包裹著那矮肥身軀的西裝,瞬間化成碎片、朝外飛散,彷彿被無形的拉力抽離一般!
呃!這是怎麼回事!
賀福星的目光隨著布料劃過空中,到達直徑一公尺外的地面。他驚愕地望著一地碎布,赫然發現,在片片米白碎布之間,有一坨深褐色、毛茸茸的東西一同墜落在講臺邊。
這、這是……?
抱著不安的預感,他緩緩回頭,望向奈德教授。
原本和藹的肯德基爺爺,此時竟變成發福的龜仙人,而且全裸!
嘈雜喧鬧的聲音頓時從教室的每個角落響起。
「你、你竟然!」奈德又羞又怒地瞪著福星。
福星趕緊道歉,「啊啊!對不起!」
這時候要怎麼辦!對了,不能繼續讓教授丟臉!
為了表示他的誠意,他趕緊彎下腰,伸出手,準備赤掌擋住奈德的第三點。
「做什麼!你這小變態!」奈德拍掉福星的手,驚恐地夾住自己的兩腿之間。
「我只是想幫您遮住。」他誠心地開口。
「不用了!」
奈德彈指,方才的小妖精再度出現,他們看見奈德的狀況,先是愣愕,接著在空中笑得東倒西歪,最後在奈德的瞪視下,趕緊變出布條,一人拉一段,左飛右飛,幫奈德遮蔽身體。
這個畫面讓賀福星想起世界名畫〈維納斯的誕生〉。不過,是超現實派……
「看什麼看!」奈德對著福星怒吼,「你是故意的,對吧!」
「絕對不是!」福星一驚,向後退了三步,不小心跌了個踉蹌,倒向第一橫排座位。
「啪滋!」布料碎裂的聲音再度響起,驚叫聲再度傳來。
「啊!」坐在第一橫排的學生,衣料像飛鏢一般,向外飛射,桌椅也頓時碎裂。
「啊啊抱歉!真的很抱歉!」福星一邊起身,一邊向旁移動。
「啪滋!啪滋!啪滋!」
福星所經之處,碎布飄零滿天,驚叫和嘈雜聲更加紛亂。
「你的結界還沒解開,不要亂動!」被布條包滿全身、彷彿木乃伊的奈德,一邊大喝,一邊低誦著咒語,解開福星的結界。
福星愣了愣,不敢亂動。他發現,奈德走向他時,身上的布條沒有飛散,才確定結界已經解除。
混亂暫時不會擴張,但是已造成的「災情」,一時間無法復原。
有些學生直接化成原形,避開裸身帶來的尷尬。原有的空位上,多了一匹狼、兩隻狐貍,還有一隻帝雉。
部分學生無法變換成另一種形體,只好以手遮掩那完美身軀,優雅地坐在地面,彷彿一尊尊精緻的雕像。精靈族的學生,將隱起的翅膀展開,用半透明的羽翼勉強擋住來自後方的視線。
這個場面,再度震撼了福星。
人竟然變成動物!呃,還有翅膀!這、這太誇張了……
福星的目光瞪得像湯圓一樣大,直勾勾地望著坐在他斜前方的銀髮少女。少女的耳朵此時變得又尖又長,柔軟如絲的長髮垂到胸前,沿著身軀,遮蔽著玲瓏的曲線。
他嚥了口口水。
這太、太誇張了,簡直不像真的──美得太誇張,令他難以移開目光。
如果這個時候拿出手機來拍,會不會被當成變態?
少女發現福星呆滯而驚豔的表情,微微地揚起嘴角。
賀福星心頭一跳,回以痴呆的傻笑。嘿嘿嘿……好漂亮的女生喔……
「你!」
沉重的大掌用力的拍上賀福星的肩。回頭,只見全身裹著布條的奈德,一臉怒意地瞪著他。那醃菜缸般的線條,硬生生地將他從粉紅色幻想中拖回現實。
「教授,我很抱歉。我不知道會變這樣──」
「不必再說了。」奈德朝殘亂的講臺上揚了揚下巴,「不管原因和目的為何,這是你製造出來的結果。等會兒留下來和布朗尼收拾善後!」
「布朗尼?」那不是吃的嗎?
當全體學生散了之後,他才了解,奈德口中的布朗尼,是指那些飛舞的小妖精。
妖精一邊飛旋,一邊迅速地清除地面上的殘燼,賀福星則是負責將較大的垃圾搬移到小妖精指定的地點。布朗尼一邊飛,一邊用福星聽不清的語調流利地對話,從他們的表情可以判斷應該是在抱怨,有時候還會對福星發出刺耳的威嚇聲。
和那麼可口的點心同名,至少也溫柔一點吧……福星一邊收拾,一邊在心裡嘀咕。
話說回來,他覺得有點不可置信,自己竟然有辦法造成這麼大的騷動,他有這麼強大的破壞力嗎?
福星沉思片刻,盯著自己的雙手,回憶著剛才的感覺。
匆匆收拾完現場,在第二次鐘聲響起時,福星離開教室,趕往下一間教室。
課表上的最後一堂課寫的是班級時間,必須到班教室集合。
賀福星是C班,他照著指示,前往教室所在的校舍。
班級時間是指班會吧?不知道他的導師是什麼樣的人?不知道他會和哪些人同班?總之,不會是人類就對了。
走上樓,轉彎,走廊底端杉木門板上,印著金色的C。
福星走向門,輕輕地推開門扉,喧譁聲從門縫傾瀉而出。
寬敞的空間裡,鋪著藍色與紫紅色系的地毯,牆面嵌著一座火爐,牆上掛滿了許多圖畫和木雕。房裡擺了兩、三組沙發,也是以藍色和深紫色調為主。
除了大型沙發之外,大大小小的厚墊矮凳和單人木椅散置在其中。兩側的牆面嵌著古典長櫃,櫃子下端突出一排鋪襯墊的矮櫃,讓人可以坐在上方。室內的最裡側有張巨大的原木桌,旁邊放著一架可移動的黑板,而天花板上懸著一盞華麗的水晶吊燈。
負責C班的導師還沒來,屋裡大約有二十人左右,大部分已經各自形成小團體,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閒聊。
福星一邊張望打量著整個房間,一邊向角落的空位移動。他發現有個女生在他進入時瞪了他一眼,他認出對方是剛才的課堂上變成狐狸的人。
他的同學是狐狸精呢,不知道她愛不愛吃油豆腐,印象中日本漫畫裡都是這樣演的。
賀福星才坐定,便感覺到有人拍他的肩膀。他回頭,只見一名具有東方古典美的少女坐在他身旁。對方有著黑色長髮,眼睛卻是深湖藍色,五官柔美。一襲水藍色的紗質衣料穿在水嫩的皮膚上,像是水波一樣,隨著呼吸輕輕地飄動著。
「你好。」她揚起水嫩的嘴唇微笑。
「妳好。」福星受寵若驚地開口回應。在臺灣,陌生的女孩主動找他攀談的次數非常少,大多是在臺北車站前找人填寫問卷的工讀生。
「剛才的表現很精彩喔,我第一次知道結界有這種用法呢。」
「那是意外啦。」福星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
少女輕笑,「不過,你毀了我的制服,害我得回寢室換上便服過來。」
「真的非常抱歉!對不起!我會賠償的。」
「沒關係,制服是免費的,學校會補發一套。」她爽朗地微笑,「況且,託你的福,看到不錯的畫面。」
「呃,什麼?」他有聽錯嗎?
少女笑了笑,繼續開口,「我叫珠月,你呢?」
「賀福星。」他略微緊張地回答。「叫我福星就可以了。我是從臺灣來的,妳呢?」
衝著珠月的溫柔與甜美的笑容,就算要用血書填完一百份問卷他也甘心!
「我常在東海和黃海一帶出沒,有時候會溯長江而上,到洞庭湖活動。」
黃海?溯長江?「所以說,妳是……?」
「我是蛟人。」她微笑。
「是美人魚嗎?」哇,好夢幻!
「那是歐洲種,東亞一帶以蛟人為主。人魚的水棲型態是半人半魚,蛟人比較像是半人半蛇。」
「這樣呀。」難怪她有著海洋般的雙眼。「妳一個人來嗎?」
「是的。我喜歡人類的東西,所以族裡派我來學習。你呢?福星是什麼種族的呀?」
「我是精怪類的,是蝙蝠──」
話還沒說完,他感覺到脖子一緊,接著視野開始移動,離地面越來越遠。
「這不是剛才的小變態嗎?」渾厚的聲音從背後響起。
福星回頭,只見一名身形高壯、彷彿美式足球員的男子站在他身後。對方深綠色的眼珠和他平行──話說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高了?眼角向斜上方一瞄。呃,原來並不是他長高,而是被人從後方抓著領子單手提起。
超遜的姿勢。
男子朝福星的頸邊靠近,一瞬間他以為對方會咬他脖子,種個血淋淋的大草莓在上面。然而,對方只是嗅了嗅,然後輕蔑地開口:「聞起來像是人類。我記得夏洛姆不收人類。」他冷哼了聲,「該不會是白三角那幫雜碎派來的吧?」
白三角?那是什麼?巧克力的品牌嗎?
「你誤會了,我不是人類。」為什麼好端端的會飛來橫禍?啊,他知道了,這就是所謂的校園霸凌事件!「嗯,如果你是要錢的話,我只有三百元臺幣……」
「你說什麼?」男子挑眉,對福星的反應感到不解。
福星試著冷靜溝通。這是琳琳從小教導他的,遇到越艱險的狀態,越要冷靜。
可惡之人必有可憐之處,或許這位看起來凶狠的大塊頭,也來自於一個困苦的家庭。或許,他只是個缺乏關注、希望得到注意的孩子罷了。
想至此,不忍之情再度油然而生。
「別這樣吧。」福星努力揚起慈愛的笑容,「你是個好孩子,別做這種事,大家都是好朋友。嘿嘿嘿。」
男子露出了難看的表情。那種表情就像本來想伸手測雨,卻發現落入掌中的是鳥屎。
「布拉德,我可以確定他不會是白三角的人。」站在一旁的另一名棕髮男子開口,「除非白三角是精神病院。」
「福星是蝙蝠精。」好心的珠月擔憂地看著被拎在半空中的福星,幫他辯解,「請你放他下來。」
這位名叫布拉德的老兄回頭望了珠月一眼。
雖然福星自身難保,但他擔心對方會對珠月不利。然而,布拉德只是盯著珠月片刻,接著竟然聽話地將福星放下──不,是把他扔向靠近爐邊的座位旁。
「蝙蝠?」布拉德冷哼了聲,對著火爐的方向挑釁地開口,「原來是吸血蟲那邊的人,難怪這麼弱。」
吸血蟲?是指吸血鬼嗎?福星摸著發疼的臀部,抬起頭。
聚在火爐邊的人原本對這場騷動置身事外,但是聽見布拉德的話後,全都靜下,以漠然的眼光瞪向這處。
「你是在說我們嗎?小笨狗?」擁有紅棕色捲髮的美女冷笑著諷刺,「你是不是舔了自己的糞呀?怎麼盡說些狗屎話。」
「管好自己的族人。」布拉德冷哼,瞪了福星一眼。「賊頭賊腦的,看了就礙眼!」接著,率性地轉頭而去。
福星趕緊開口,「不,你誤會了。我不是吸血鬼。」原來布拉德以為他是吸血鬼,所以才這樣對他囉?
布拉德停頓了一下,懶懶地回過頭。「啊?」
「我是蝙蝠精,是精怪,不是吸血鬼。」
布拉德不以為然地看了福星幾秒,然後勾起嘴角。「噢,是嗎?」
「是的。」
「嗯,我相信。」
「喔。」沒想到這傢伙還頗明理的。「為什麼?」
「因為闇血族的人不會稱自己是吸血鬼。」陰冷的聲音從福星後方傳來。
福星回過頭,只見坐在沙發中央、一臉冷厲的黑髮男子,正以陰狠的目光怒視著他。
「吸血鬼,是對我族的蔑稱。」低沉的聲音一字一字地吐出。
雖然對方沒有任何動作,但周遭的氣氛卻充滿了壓迫感,令人倍感威脅。
好樣的,他只顧著安撫布拉德,沒想到卻激怒了另一幫人。
「不、不是,我沒有輕視的意思,只是為了避免被誤會成闇血族的人,所以──」
「被誤認是闇血族,令你感到羞恥?」
「不是的!」
慘了,怎麼越描越黑!他偷偷地側過身,看了一下身後的狀況,只見布拉德已回到自己的團體之中,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珠月一臉憂慮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其他人不是繼續做著自己的事,就是像布拉德一樣,抱著隔岸觀火的態度,默不作聲地看著。
噢喔,好像越弄越糟了。為什麼他總是會把事情搞砸……
福星突然恍神,想起了小時候聽過的一個故事。不是鳥類、也不是走獸的蝙蝠,被所有的動物給唾棄排擠,最後只能孤單地在夜裡獨自飛行,度過一生──
福星回過頭,繼續面對盛怒中的闇血族,目光正好和黑髮男子對上。他發現,對方的深色眼珠竟然微微冒著紅光。
看起來他還沒機會獨自飛行,就要結束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