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
將甫完成的符咒放到一旁,顧琇英吁了口氣。
在經歷蜈蚣和玉的事件一個月後,他好像忽然能掌握到訣竅似地,陸陸續續成功了好幾張,不再像之前一樣全部失敗。
香香說這代表他有覺悟了,讓他繼續保持。
在《珍籙》第一章的〈符〉累積到一定數量後,顧琇英開始練習第二章〈妖〉的部分。本來他認為只要能擊退鬼就好,但最近的事件讓他覺得最好面面俱到,畢竟誰也不知道未來還會碰上什麼。
他瞄了眼在旁邊抱著魚骨抱枕狂踢後腿的小顧。只要這小傢伙還在家,肯定還會有妖怪來找麻煩。
還是有備無患比較好。
范景琛拉開門,對著裡頭寫符的顧琇英道:「準備一下,時間差不多了。」
顧琇英點了點頭,把工具收回和室的抽屜內。「窗影和小范呢?」
范景琛看了眼天花板。「在閣樓。」
「窗影也真是的,好好和小范相處就好了嘛,玩什麼躲貓貓。」顧琇英受不了地抱怨著。
這一個月來,雖然窗影願意讓小范住下來,卻似乎很顧忌牠,只要小范在,他就會藏起來。
但不管窗影怎麼藏,小范好像都知道他在哪裡。所以現在只要找到小范,就等於找到窗影,完全不用擔心他躲起來偷窺或做壞事,因為行跡早就暴露光了。
正當范景琛拎起背包,和顧琇英要出門時,只見小顧撲上來咬住他的褲管,不停往後扯。
這代表著:散步!我也要去!
「不行。」顧琇英拎起小顧,將牠扯開。「這次要出遠門,你不可以跟。」
小顧發出了難聽的叫聲,像在抱怨一樣。
「我們家又沒貓籠,你不能上火車啦。」顧琇英沒好氣地說,「乖乖聽話,去找小范玩。」
小顧用屁股對著他。
「哼。」顧琇英撇過頭心想,真是不會撒嬌的小貓!
成功將小顧留在家裡後,兩兄弟才從屋裡出來。
今天是父親的忌日。其實過了撿骨那些傳統習俗後,只要在每年清明時去掃墓就好,但他們家比較不一樣,都是在父親忌日那天去掃墓。
至於兩人的母親,則另找時間自行掃墓。
范景琛不願讓顧琇英和小媽去祭拜母親,因此他也不會去掃小媽的墓。
在這件事情上他非常固執,絕不退讓。他可以承認顧琇英是他親弟弟,可以承認小媽和父親的關係,也可以接受和他們生活在一起,但絕不會讓他們接觸母親的任何事物。
也因此,父親從沒給過小媽名分,最後小媽過世時,骨灰也只能送回娘家。
雖然心裡有千百個不願,但在拜祖先方面,范景琛是講不過父親的,只能任由父親將母親的骨灰罈留在顧家。因此小時候家族掃墓時,他都會再三警告顧琇英,不准拜他母親。
對顧琇英來說,掃墓只是去看望顧家先祖,不包含大媽。
即便兩人的關係稍微和緩一點,范景琛還是有自己的堅持,對顧琇英說是去拜父親和父親的祖先。
顧琇英偷偷瞥了眼范景琛,對方沒什麼表情。寒流慢慢南下,他們都穿著保暖的羽絨外套,他都搞不清楚哥哥是因為冷還是心情不好才面無表情。
說起來,其實父親真的很疼范景琛,不只姓氏,還有很多事都順著他。
不知道是因為愧疚,還是因為真的很愛大媽。
有時候顧琇英也會為媽媽抱不平,為什麼他們總是差人家一截,一樣是父親的妻子,為什麼媽媽什麼都沒有?
他以前常常向媽媽抱怨,但媽媽總是沉默不語;跟父親吵著要東要西,反應也和媽媽一樣安靜,害得他不敢再說。
兩人進了車站月臺,冷風颳過,他們不約而同縮起了肩膀。
火車難得準點,兩人上了車後,找個安全的位置站好,列車緩緩行駛起來。
「我們什麼都沒帶,沒關係嗎?」顧琇英小聲地問,「水果、餅乾、香之類的。」
范景琛瞥了他一眼。「就今年祖先們的表現,有去掃墓已經很給面子了。」
「喂……」顧琇英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記得山腳下有人賣吧。」范景琛說道。「我懶得提那麼遠,去那裡買就好。」
「要是沒開呢?」
「就去便利商店隨便買啊,反正只要有帶香菸上去他們就滿足了。」
「沒看過你這麼不尊重祖先的……」顧琇英碎念著。
忽然,旁邊湧來一陣笑聲,淹沒了他的聲音。他不悅地皺起眉頭。
『怎麼,嫌吵啊?』香香的嗓音像清風般拂過顧琇英耳邊。『看我的!』
顧琇英愣了一下,快速轉頭看向那群人,就見香香飄在旁邊,在一個大聲說著旅遊趣事的女人耳邊吹風。
只見女人縮了一下,揉揉耳朵沒當一回事,又繼續大聲談笑。
『喂,妳很吵耶。』香香笑嘻嘻地在她耳邊低語。
女人嚇了一跳,左右張望,除了她的同伴外,其他人幾乎都坐在椅子上,周遭沒有陌生人。她露出驚詫不解的神色,臉色變得慘白。
沒察覺到異樣的同伴們還在繼續笑鬧。
香香不厭其煩地一個又一個低語,直到那群人全安靜下來,面面相覷。
『怎樣,我做得不錯吧?』香香得意地拋了個眼神給顧琇英,搖搖擺擺地回到他身邊。
顧琇英白了她一眼,沒說她無聊,但也沒誇獎她。
過了兩三站就到目的地了,兩人一下車,迎面而來的冷風讓他們不約而同地縮起肩膀。
「今天也太冷了吧!」顧琇英忍不住說。
「寒流。」范景琛淡淡地回了句。
好不容易走到搭公車的地方,兩人拿著剛剛在車站內買的熱飲,在冷風下邊等車邊聊天。
這裡本就偏僻,現在又不是清明時節,公車來的時候,裡面沒幾個乘客。
上了車,他們找了後排的位置坐下。
顧琇英又偷瞄了范景琛好幾眼,搞得對方都發現他的視線了。
「幹嘛?」范景琛挑眉。
「你哪時候……要去拜大媽?」他猶豫了一下,問道。
范景琛手插進口袋內,情緒毫無波動。「就今天一起啊。」
「啊?可是你不是說……」
「我媽死了那麼多年,靈魂搞不好也不在了,要不是老爸死沒幾年,不然我根本就不想去整理。」
「你不要那麼冷漠好不好?」顧琇英踢了一下公車地板。「這樣很奇怪耶!」
「哪裡奇怪?」范景琛反問。
「那是我們的爸爸耶,你不會想去跟他說些什麼嗎?報告一下今年發生的事情之類的……」
「你會嗎?」范景琛問。
「當然會啊。」顧琇英一臉理所當然。「我還想跟他抱怨、叫他多保祐我們一點!你居然不會?你沒話想和老爸講嗎?」
「沒有。」范景琛坦然地說。
「為什麼?」
范景琛微微皺眉。「我哪有什麼事要跟他講。」
「你這樣很奇怪。」
「你才奇怪,有什麼好講的?」范景琛雙手環胸,不解地問。
仔細想想,他好像從以前就這樣,小事都自行處理,大事只是盡告知義務,他很少讓父母插手自己的學業和選擇。
運動會啊,家長會啊,升學輔導會等活動,他都沒讓父親出席過。一來覺得沒必要,二來父親也忙,不知不覺中父親就只剩繳學費、幫忙簽聯絡簿的功用了。
所以提到和父親好好談心這件事,范景琛完全不知道要說什麼,他覺得都是小事,不值一提。
他不像顧琇英,連學校誰誰誰很煩、誰誰誰好笑都要在家裡講好幾遍。
范景琛無奈地嘆了口氣。「好啦,我今天會跟他講我們家住著很吵的房東、兩隻妖怪,你身體裡住了兩隻鬼,加起來都可以湊一桌麻將了。」
「你不如不要講……」顧琇英翻了翻白眼,又問。「你還在生爸爸的氣?老爸都死了,你就不、不能像個兒子一樣嗎?」
如果是在以前,顧琇英敢說這種話,范景琛一定翻臉,而且會揍人。但現在不同,他們似乎已經進展到可以針對家庭問題進行討論。
范景琛不知道怎麼解釋,但他不覺得自己和父親的關係不好,他只是屬於不太和父親撒嬌的類型,所以不會什麼話都和父親說。
他和老爸的相處之道看似沉悶,卻有微妙的默契在,所以就算不出口說也能彼此瞭解。
范景琛嘆了一聲。「我跟老爸的事你不用管。」
顧琇英豎起眉頭。「你什麼意思?那也是我爸爸!」
「以前他在的時候,早上我會跟他說早安,晚上會說晚安,該幹嘛就幹嘛,你覺得我跟他處不好?」
「你感覺就很氣他!」顧琇英低聲喊著。「你到底要氣多久?」
「我沒有生氣。」范景琛不耐煩地回了句。「你真的很煩,我要是跟他處不好,你以為家裡會只有以前那樣嗎?我沒鬧得你們每晚睡不好覺才怪。」
顧琇英張了張嘴,半天回不了話。
「要是連你們都氣,我早就去混黑道了,還當什麼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你有毛病嗎?」
「那不是你龜毛嗎?」
范景琛都想從顧琇英後腦拍下去了。「你只要記得,我跟爸爸沒有不好。」
顧琇英一臉懷疑。「可是你真的很少和爸爸講話。」
「你有講比較多嗎?」
「多很多好不好!」
這點范景琛真的沒印象,他對爸爸的記憶停留在簽聯絡簿、捉弄完顧琇英後父親無奈又半帶警告的眼神,還有──
在睡夢中猝死時,那張蒼白卻安詳的面容。
「爸爸死掉的時候,你一滴眼淚也沒掉!」顧琇英彷彿在控訴般地說著。
范景琛眨眨眼,把一瞬間襲來的空虛抹去。「嗯。」
父親去世時,什麼話也沒留下,就這樣走了。那時自己腦中一片空白,感覺不到悲傷也感覺不到憤怒,只有一股煩悶。
這個不負責任的父親,竟然就這樣把他留給了小媽。
看著父親安詳的樣子,范景琛什麼情緒都沒有,像被抽乾一樣。
到現在,他也沒為父親掉過一滴眼淚,或許這就是為什麼顧琇英覺得他還在生爸爸的氣。
但總歸是親生父親,相處了十多年,天大的怨恨都該消弭了。
早就不氣了。
顧琇英只用自己的角度去檢視他人,所以只看到哥哥和父親的劍拔弩張。
他沒看到的是,平時媽媽和自己出門時,哥哥和父親會一起去爬山;沒看到父親偷偷帶哥哥回永元掃外祖父母的墓;沒看到父親跟哥哥講「有一天我會老會死,琇英是你親弟弟,你只有他,他也只有你,要好好照顧他」,哥哥親口承諾說知道了。
顧琇英正打算繼續埋怨,話還沒說出來,香香就出聲阻止。
『你閉嘴。』她低聲命令道。『沒哭不是不傷心。』
『他哪裡像傷心?』顧琇英在心裡駁斥。
『他很傷心。』香香無奈地說著。『不然你還要他怎麼樣,大哭讓你們家老爸活過來?好好想想,你們家老爸死的時候他幾歲?』
十六,只比現在的他大一歲。
『你們家老爸過世,他還得處理喪禮後事,你讓他哭哭啼啼?這是你認識的范景琛?』
顧琇英安靜下來,低著頭,講不出話。
父親的喪禮上他哭了很多次,媽媽也是,就只有范景琛,該幹嘛就幹嘛。他私底下和媽媽說范景琛根本就是個魔鬼,媽媽卻罵他不懂事。
回想起來,父親的喪禮是范景琛和媽媽一起處理的,聯絡喪葬事宜,請法師、應付來上香的人……
那時的自己呢?竟然是躲在屋裡掉眼淚,什麼事也沒做。
『如果他是個會和你一起說怎麼辦、會徬徨會迷惘的人,你還會這麼依賴他嗎?』香香問。
『我才沒依賴他。』顧琇英說著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話。
香香嘆了聲,沒再多說。
范景琛不知道顧琇英在和香香對話,看他低著頭半天沒聲音,伸手推了他一下。
顧琇英抬頭一瞪。「幹嘛?」
「到了。」范景琛淡淡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