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鬧鈴響起,胥喬伸手想去按床邊的鬧鈴按鈕,右手卻沉重不已。
怎麼了,右手動彈不得──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右手被包成顆大白球,很像舊時代某知名卡通中機器貓的手。
有人探身越過她,伸手按掉了她床邊的鬧鈴。胥喬一聽見鬧鈴聲沒了,立刻翻身把被子抱在懷裡,閉上眼睛打算繼續補眠。
「睡太多會變懶蛋,快起床。」
「再睡一下下……」胥喬咕噥了聲。
「妳忘了我們今早要趕飛機回亞利市嗎?」
「誰要趕飛機……啊!」胥喬猛的翻被坐起來,對上何青笑吟吟的臉龐。
她把何青上上下下掃視一遍,吁了一口氣。
「原來是作夢。」
然後,閉眼躺下,蓋上被子蒙頭繼續睡。
何青的嘴角一抽,對胥喬的行為無言以對,但下一刻惡作劇似的笑起來。他走到床尾,伸手探進去,握住一隻纖細的腳踝,有力而緩慢的往下拖,拖得胥喬半個身子都跌出床外。
這樣的情況下,饒是胥喬也沒法繼續睡了。
「何青你幹嘛!」她撐著身子坐起來,頭髮蓬亂,滿臉怒意。
被罵的人一臉無辜。
「叫妳起床啊!」然後又補上一句。
「妳忘了我們今天要回去亞利市嗎?」
胥喬這次終於清醒了,她抱著頭,腦中隱隱刺痛。
「你幹嘛打扮得怪模怪樣?」
何青確實不一樣,方才她見到還以為在作夢。
一年到頭都邋遢不堪的何青,難得穿上了正式的白襯衫、西裝長褲;總是自稱人帥不須梳妝,每天頭髮都維持剛睡醒的造型,今天竟然正正經經的全部往後梳,還上了點髮蠟。
「偶爾回家一趟,穿這樣比較不會被我老爸趕出來。」
「你穿這樣,和何伯伯倒有點像父子了。」
「是嗎?我不覺得這算讚美。」何青挑眉,滿臉不苟同。
「可是何伯伯穿起來很正經,你穿起來很色情。」胥喬噘嘴端詳了下,這麼下結論。
雖然襯衫一排釦子扣得緊緊,可是不知道是肌肉太飽滿還是襯衫小一號,貼身到近乎緊繃,整個肌肉線條被撐出來,配上那張充滿野性的臉龐,呈現出一種禁欲的美感。
被這樣評論的何青反而笑了,突然上身前傾,兩手撐在床上,正好把胥喬困住。胥喬怡然不動,回視著他。
「怎麼,小蛋現在也能明白我的魅力了?」
胥喬賞了他一個大白眼,徑直推開他下床。
「我不覺得色情是個稱讚人的詞彙。還有,記得把你打地鋪的被子收好。」
說完,逕自進入浴室盥洗。
這一陣子,兩人同處一室,都是胥喬睡床上,何青打地鋪。
沒多久,胥喬盥洗出來的時候,見到地上的被子被隨便捲成一團蟲蛹,而何青正一臉哀怨的站在鏡子前摸著臉自怨自艾。
「魔鏡啊魔鏡,請告訴我,為什麼小蛋感覺不到我的魅力呢?其實她是男的對吧……否則這世界上怎麼有女人能抗拒我呢?」
胥喬見此,忍著笑,走到何青身後,對準他的屁股踹下去。
「唉唷──」
然後何青華麗的撞上鏡子,在上頭沾出一個臉印來。
亞利市是胥喬從小生長的城市,因為上了大學才搬離,摩爾大學位於提拉威爾國的首都摩爾市,亞利市則在首都摩爾的南方,大約要兩個小時的飛行時間。
機場內,何青昂首闊步,一手提著他從世界各地帶回來的禮物,連同胥喬買的一些摩爾市的名產,大包小包,卻一點也不對他造成妨礙。
胥喬兩手空空,臉上戴著一副大墨鏡,一臉審慎地在遠遠的後方跟著他。
何青停,她也停;何青走,她也走。
這樣持續半晌,何青有點不悅,他停下來,轉過身,用足以讓整個機場注目的音量喊道:「小蛋,妳離我那麼遠幹嘛,快過來!」
許多本來凝視著何青的女乘客,眼光立刻刷刷射到胥喬身上。
胥喬暗嘆,她就是討厭這種受人注目的感覺,偏偏何青又是一個極高調、特別愛受人注目的傢伙。
尤其今天更是不得了,換下平常的裝扮,換上正式的襯衫西裝褲,何青的魅力指數反而上升,一進機場就有為數不少的女乘客竊竊私語盯著他瞧。
這世界上的女性審美觀一定有某種問題──
胥喬思忖著,對何青的叫喊充耳不聞,努力裝成路人甲,女乘客們見她毫無反應,視線紛紛疑惑的在她附近打轉。
何青見胥喬沒反應,乾脆直接跑過來,把所有東西換到左手提,右手一把攬住她的肩膀。
「小蛋,妳幹嘛不理我?」
如果她說是因為害怕被女乘客們關注才這麼做,何青的反應一定是──爽到不行。這傢伙恨不得全天下女人都看他。
胥喬唇一抿,秒答。
「……沒有,剛剛只是沒聽到。」
「我剛剛喊得那麼大聲。」何青擺明不信。
「我剛好在發呆。」
「那妳幹嘛走這麼慢?」
「因為手痛。」說著,舉起包成大白球的右手晃了晃。
「手痛就走得慢?」
「震動就會導致傷口疼痛,所以我走慢一點,就不會痛了。」胥喬說著,附贈一個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你先走,我隨後就登機。」
開玩笑,一路被人當觀賞動物一樣看過去,多難受啊!
何青卻義氣相挺,慷慨激昂道:「不行,小蛋手受傷是因為我,我會負起全部責任。」
何青的負責任絕對沒好事──胥喬立刻警戒的往後退兩步,但還是慢了,何青彎下身攔腰一抱。
下一瞬間,她就頭重腳輕的被扛在何青右肩上。
機場的乘客紛紛發出驚呼。
「何青!」胥喬大叫,大墨鏡掛在臉上岌岌可危。
「小蛋妳別怕,我不會讓妳掉下去的。」何青爽朗的回答,扛著胥喬這件「大型行李」,興高采烈地往關口走。
「這根本不是重點……」胥喬囧了,注意到四面八方的人都在看她,下一秒迅速的伸手遮臉。
不要讓人看到臉,至少以後可以抵死不認。
對照何青的笑臉,胥喬掩著的臉苦得像是剛喝了一升苦茶。
果然和何青扯上關係就沒半件好事……
不遠處的機場候機室裡,有名青年正看著胥喬和何青的舉動。
雖然臉上也戴著墨鏡,遮住了大半的輪廓,但微微勾起的唇角,端的勾人心魄,甚至帶有一絲妖異的豔麗。
旁邊的幾桌客人都看傻了。
「借過,借過,不好意思……」
滿身大汗的男子端著托盤穿過人群,年紀也輕,身材卻頗為肥胖,挺著一個肚子,憨厚的臉上滿是尷尬客氣的笑容。許多女乘客正在欣賞窗邊的男子,卻被他擋住了視線,紛紛面露厭惡。
他一身是汗的擠到窗邊的青年身邊。
「好慢。」青年收回視線。
胖男子擦著汗,臉上沒半點不悅。
「人很多,而且我看了半天都沒茶類飲料,這兒都賣咖啡,你將就一下。」
青年不置可否,拿起一杯咖啡啜了口。
「沒茶就算了,連咖啡都難喝。」
「是嗎?」胖男子拿起咖啡啜了口,咂咂嘴巴。
「我倒覺得不錯。」
「你的味覺一向不太好。」
面對青年的批評,胖男子一笑置之。
「不是兩個月前才來這裡辦過一次演講,你怎麼突然又想來了?」
「來玩。」青年回答得很簡短,放下咖啡杯,沒有再碰的意思。
「你不是老嫌這種大城市俗氣,無法靜心寫字嗎?」
青年摘下墨鏡,微微一笑,妖美不可方物,連男人都不住為他怦然心動。
「可是最近就算不在這種地方,也無法靜心。」
胖男子低咒了聲,把墨鏡又替他戴回去,動作像個老媽子。
「拜託你管管自己的行為,在這裡摘下墨鏡,要是被認出來,想跑可就麻煩了。」
「你越來越婆婆媽媽了,辛拓。」
「為了避免麻煩,這點婆婆媽媽無所謂。」被稱為辛拓的胖男子聳聳肩,旋即一臉疑惑。
「難得你會無法靜心,發生什麼事了嗎?」
青年又是一笑,手肘支在桌上,手指輕輕的在玻璃上描繪。
「辛拓,你知道嗎?有一種音樂,是會侵蝕人的。」
「啊?」
「我想你不懂。」
「你說的話我有一半以上都聽不懂……」
「而我被『她』的音樂侵蝕了。」
「她是誰?」
青年聳聳肩,莞爾一笑。
「目前還不知道。」
「……」辛拓懷疑的瞪著青年,似乎想找個靈媒來驅邪。
「但是很快,我就會見到她了。」
辛拓點點頭,下一刻又覺得不對勁。
「等等……你去見她,那我呢?」大老遠把他一起拖來,難道是……
「給我當司機用。」青年回答得理所當然。
辛拓無言了,他就知道,這多年好友還真是有情有義。
兩人離開後,旁邊圓桌的兩名女客竊竊私語起來。
「欸……妳覺不覺得那個男的很眼熟。」
「誰?哪個?」
「就是剛才在窗邊長得很帥那個啊!」
「妳這麼一說,我好像有點印象……」
「長得很像那個知名的墨書藝術家段軒,對不對?」
對面的女孩愣了一下,兩人旋即面面相覷。
「段軒?」
胥喬小時候曾經懷疑過──何青和何伯伯根本沒有血緣關係。
畢竟他們父子性格截然不同,要不是何青長大後,那張臉和何伯伯越來越像,胥喬真的想拔點何青的頭髮去驗DNA。
何青的父親是個頗負盛名的考古學家,何青是個知名攝影師,但這對父子水火不容的程度,聞名整個亞利市。
兩人站在公寓電梯口,何青默默的把胥喬往前推。
「妳走前面。」
胥喬聳聳肩,用右手的大白球按門鈴。
門一秒內就開了,快得像是主人一直都待在門後。
頭髮花白、肅穆的神情,鼻梁上架著一副細框眼鏡,和何青如出一轍的白襯衫西裝褲,身材細瘦修長,顯得十分莊重。雖然已經退休,附近的人還是尊稱他一聲何教授。
何教授一見到胥喬,那張緊繃的臉立刻舒展開來,慈愛的微微一笑。
「喬喬,妳來了,怎麼這麼久都沒來看何伯伯?」
「何伯伯好。」胥喬乖巧的點頭,打從心底喜愛這名長輩。
「之前學校事情忙,沒抽出空來看何伯伯,對不起。」
何教授微笑道:「好了,別站在門口說話,何伯伯叫外面的餐廳送了一桌外燴來,趕快來吃,否則就涼了。」
「好。」胥喬乖乖應聲,跨進門內。
何青鬼鬼祟祟,卑微的提著禮物跟在後頭。
何教授厲眼一瞪,瞧見何青,怒道:「誰讓你這個逆子進來?」
「何伯伯。」
胥喬適時的插話,站到這對父子中間,溫和一笑。
「何青是和我一起來的。」
「既然這樣,就勉強讓他進來。」何教授面對親生兒子宛如仇人,一見胥喬卻溫柔得像親生父女。
三人進到飯廳,雖然這陣子天天讓何青出錢養,但一整桌的菜餚還是看得胥喬眼都花了,暗自吞了口口水。
何教授含笑的看著她,眼中滿是慈愛。
「何伯伯特地叫了妳喜歡的菜,多吃一點,喬喬瘦了好多。」何教授說到這裡,才發現胥喬始終垂在身側的右手,擔憂的追問。
「妳怎麼受傷了?傷得很嚴重嗎?」
「呵呵……」胥喬乾笑兩聲,舉起右手的大白球。
「只是被門板夾到,也沒有很嚴重……何青包得太誇張了。」
「是那個不肖子包的?」何教授看了大白球一眼,沉默一會,突然道:「算他還有點本事,包得不錯。」
胥喬:「……」看來這兩人是父子沒錯,這種認定「不錯」的詭異審美觀,只能是遺傳因子造成的結果。
三人在桌邊坐定。
「大哥呢?還沒來嗎?」胥喬問。
「寮昀說公司有事,晚一點才到。菜很多,先吃,不用客氣。」何教授招呼著他們吃飯,一股腦兒的幫胥喬夾菜,顧及她傷的是慣用手,還換了一支湯匙給她。
難得的年節,何青這次回來,竟然沒和何教授吵架,認真夾菜吃飯,偶爾也記得往胥喬碗裡堆點肉,飯桌上的氣氛異常和平。
直到何教授的一句話打破沉默。
「喬喬啊,在大學有沒有遇到喜歡的對象?」
「嗚……」突如其來的一問,胥喬那口燉章魚噎在喉嚨,整張臉漲紅。
何青適時的遞過水杯給她,同時也壞心的推她一把。
「有個外系學弟和小蛋走得挺近的。」
胥喬含恨的瞪了何青一眼。
「哦?學弟,哪個系的?」何教授立刻放下碗筷,端出一副長輩的微笑拷問起來。
「何伯伯誤會了,只是剛好那個學弟來修我們系上的課,因為他是交換生,所以我幫了他幾次。」胥喬連忙解釋。
「哦?哪裡的交換生?」
「中羅。」
何教授的臉上浮現一絲傲慢和鄙視。
「那國家是很不錯,但人民素質就不怎麼樣。」
胥喬正想為貝可欽辯駁,何青卻搶先她一步。
「老爸,你這想法根本老舊到不行,國家進步,人民也會跟著進步,我走過世界上那麼多國家,就沒見過像中羅那麼生機勃勃的地方,那裡的年輕人,都有著狼的眼睛,充滿對欲望和夢想的渴望。」
被自己的兒子這樣直言批評,何教授的面子顯然有些掛不住,當下臉色就一沉。
「就算再怎麼進步,人民素質也不可能說改就改,別以為你去的地方多了,就有資格來教訓我,我以前去中羅考古的時候,你都還沒出生呢!」
何青不遑多讓,立刻反唇相譏。
「你看,那時候我都還沒出生,代表你有多久沒踏上那個國家,在這段時間內,那個國家已經完全改變了。」
「再怎麼變,人也不會變。」何教授冷道。
「不對,這世界上最能改變的就是人,只有不願意改變的人才不能改變。」
胥喬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這對父子,總是因為想法不同而吵架,自從何青成為亞那公司的攝影師,走遍全球各地之後,他的想法也與保守的何教授越發背道而馳。
正當氣氛僵硬到一觸即發時,門鈴聲又響了,何教授立刻離席開門,胥喬則伸出左手,捏了何青的手臂一把。
「你就讓一下何伯伯會怎樣,今天還要吵?」
何青不爽的一撥頭髮,卻忘了今天上了髮蠟,摸了一手油膩。
「我爸那個老頑固,冥頑不靈,總自以為只有提拉威爾國是最好的,我就是看不下去。」
「你就讓他一下嘛!何伯伯是你唯一的爸爸啊!」
何青不置可否的挑眉,道:「就因為是唯一的爸爸,我也知道他很重要,所以我更無法忍受他誤解這個世界,我寧可和他吵翻天,就是不能默認一種誤解。」
胥喬嘆了一口氣:「這方面也是遺傳吧?」
何青聞言露出一笑:「擇善固執這一點,我很像他吧?」
「嗯,我記得何伯伯年輕的時候,也常常像這樣為了自己的推論和考古界的前輩們爭吵。」
「所以那個老頑固以前常常被大學開除呢!」何青粲然一笑,對他這種人來說,負面情緒都是雷陣雨,來去神速。
「什麼『那個老頑固』,那是你爸爸,沒禮貌。」
胥喬和他相視一笑,用右手的大白球往何青胸口上捶了一記,何教授正好和胥喬的哥哥胥寮昀走進來,見此景心有靈犀的互看一眼。
「要是有一天,喬喬這孩子能真的叫我爸爸該有多好。」何教授感嘆。
「我妹妹蠢得很,如果要等到她開竅,發現好男人就在身邊,那有得等了。」胥寮昀微笑道。
「好男人,誰?」何教授一臉狐疑。
「……你兒子。」
「呵呵!寮昀你這孩子真會開玩笑,何伯伯很少聽到這麼好笑的笑話了!」
胥寮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