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捕夢網與惡夢
無論伊莉莎白對狩法者有多少負面想法,都不能改變她整個暑假被抵押在這裡打工還債的事實。
她考砸了,敗在通識課上,整學期她只出席了三次──第一次上課、期中考、期末考,所以毫無懸念地被死當了。
炎炎夏日,狩法者後陵辦事處的工地用電風扇和超老舊冷氣機,發出很大的噪音嗡嗡運轉著。她雙眼無神地瞪著正努力和電腦打交道的安,他以一指神功龜速地在鍵盤上敲敲打打。
安抬抬眼皮,看了依舊魂飛天外的混血美女一眼。「需要我替妳招魂嗎?」
「……」如果嘴張開,她看起來就真的像靈魂出竅了。
「如果妳有時間發呆……」安站起身,把身邊厚厚一疊資料夾推到伊莉莎白面前。「幫我碎掉,謝謝。」
伊莉莎白以遊魂般的語氣開口:「我被當了……」
「在……」安瞥了眼油漆剝落的牆面,上面掛著一本年曆。「成績出來後的三天妳才發現嗎?」
「噢不!」抱著頭,伊莉莎白想哭。
她完全可以想像大陸那裡的爺爺奶奶們會怎麼說,也完全可以想像那群堂兄弟表姐妹們幸災樂禍的樣子。
最重要的是,媽媽會完全剝奪她的零用錢!
安決定不理會對面那個失魂落魄三天的傢伙,繼續專心和手上的檔案奮鬥。
蔣太伊推開門,看了眼要死不活的伊莉莎白,沒好氣地重重哼了聲。
「大小姐,我請妳來不是來讓妳吹免錢冷氣的。」
「你這邪惡的後媽、惡毒的皇后!」伊莉莎白慘叫。「你幹麼那麼快把我的成績單寄給我媽?!你們狼狽為奸!」
「哦。」蔣太伊連眉毛都沒抖動一根。他轉過頭看向安,對那個神奇的食指打字法發表議論。「用了兩個半月,你還在一指神功?」
「……」安摸摸鼻子,識相地保持沉默。
「算了。」蔣太伊拉開椅子,砰地將報告書扔在桌上。「有case了。」
伊莉莎白暫停腦中拖鞋打小人的畫面。「不要再跟上次那個一樣了!太要命了!」
蔣太伊翻閱著「燕子」收集的異動資料。燕子是狩法者對探子的稱呼。
「問題應該不大。」他的目光沒有從紙本上挪開。「不過可能要出一趟公差。」
伊莉莎白皺眉。「那為什麼會分配給後陵?不能由當地的狩法者或守序者去做嗎?」
「因為和後陵有關。」蔣太伊淡淡地說。他摸摸胸口的煙盒,想起辦公室內禁煙。「我還在考慮是讓你們兩個搭檔,還是另外派人。」
伊莉莎白眨眼。「難度不高?」
「嗯,沒必要出動殺手級的。」
伊莉莎白得意地露出八顆白牙。安依然安靜地在鍵盤上找尋注音符號。
「後陵有一間女巫館你們知道吧?」蔣太伊問。
「知道!」雖然不是後陵人,不過伊莉莎白已經拖著安和阿柏把這個小鎮給逛遍了。小至雜貨店大嬸,大至連鎖量販店經理,她都說得上話,自封本世紀最受歡迎鄉村姑娘。
「那間店怎麼了?」安忽然開口。他停下打字的動作,輕輕地按摩著食指。
「那裡販售很多香精蠟燭、塔羅牌、乾燥花包。」伊莉莎白插口。「你不會跟我們講鬧鬼吧?我看挺正常的啊。」
「不是。」蔣太伊已經瀏覽完整份文件,將紙本扔給伊莉莎白。「那間店一直販賣捕夢網這種商品,而購買這種商品的人卻都失眠了。燕子的消息指出,客人買了捕夢網後就開始做惡夢,症狀嚴重的人已經怕到不敢睡覺。」
「怎麼可能有這種事?」伊莉莎白翻動著紀錄。
「受害者指證歷歷,甚至把商品扔掉後還是繼續做惡夢。」
伊莉莎白摩挲著下巴,清秀漂亮的臉蛋露出沉思的表情。「這件商品是手工還是工廠製造?」
「妳白痴喔。」蔣太伊用不屑的眼神掃視了她一遍。「這當然是包給家庭代工。」
「我怎麼知道?!」伊莉莎白瞪了蔣太伊一眼,將資料扔回桌上,雙手抱胸。「既然是手工製作,那就可以查是誰接單做的。」
「這個工作就交給妳了。」安拿過一旁的果汁,囌囌地喝著。
「為啥?」伊莉莎白瞪大眼。
「因為全臺灣不知道有多少接代工的家庭主婦。」安瞥了她一眼。「我想只有妳有辦法把這些人都找出來,然後發現誰有問題。」
「……」伊莉莎白覺得她的智商又被鄙視了。「那不然你們說怎麼辦?」
「應該還是和女巫館脫不了關係。」蔣太伊徐徐說著。「不然這種商品到處都有,不可能只有後陵出問題。」
「唔……」伊莉莎白嘟嘴。「既然都鎖定後陵的代工,幹麼不早講?」
「我覺得妳的智商需要多一點磨練。」蔣太伊說。
「……」她有夠痛恨這個口舌比毒蛇還可惡的傢伙!比蟑螂還討人厭一千倍!
蔣太伊看向一臉憤恨、貌似正在磨牙的暑假打工仔。「安我有其他安排,妳考慮看看要不要接。」
「他有什麼安排?」伊莉莎白急問。「我們不是一組的嗎?」少了安,就少了很多偷懶機會啊!
「他要去南部出差。」蔣太伊看了眼安,那張萬年撲克牌臉還是一樣沒啥動靜。「有個南部人來後陵探視父母,替女兒買了一個捕夢網,他女兒現在進了精神病院,安要去那邊。」
「精神病院?」伊莉莎白瞠大眼。「這未免太嚴重了吧!」
蔣太伊抿了一下嘴。「詳細情況還不是很清楚,我讓安去,妳留在後陵。如果妳不想接這個案子,我就派給別人。」從抽屜內拿出一本名冊,上面紀錄著後陵的基礎工作人員。「妳的搭檔要男的還是女的?」
「女的。」伊莉莎白下意識回答,完全沒發現自己被拐了。哪有人問要不要接案子下一秒就問要哪個搭檔的,根本沒讓人拒絕的機會。
「那就西茜好了。」蔣太伊拿起話筒,撥出了電話。
伊莉莎白則橫過身體把名冊拖過來,看著未來搭檔的資料。
上面簡單列出鄭西茜的基本資料。今年三十五歲,正在某工業區當行政人員,專長是詳知中西方各種妖魔鬼怪。她是一名「女巫」。
伊莉莎白看著「女巫」兩個字發呆。
巫師幾乎都是家族代代相傳,因此並不好找。
「今天晚上七點半到這裡集合。」蔣太伊掛了電話,對伊莉莎白說。「西茜下班會過來,妳們先認識一下,自己討論工作內容。」
「知道了。」伊莉莎白好奇地道。「你們怎麼找得到女巫啊……她們不是都神祕兮兮嗎?」
在歐洲最有名的巫師就數荒野這個體系,每一個都像見不得人似地遮掩身分。
「西茜不是你們定義的那種女巫。她是很溫和的類型,比較偏向治療師,還開了一個網站,分享花草茶和手工藝品。」
「呃……那她詛咒人嗎?」伊莉莎白問。
「妳可以讓她試試看。」
伊莉莎白恨恨地做了個大鬼臉。
晚上七點,安已經離開了,伊莉莎白和蔣太伊都留在辦公室。前者正蹺著腳,一邊吃鹹酥雞,一邊用辦公室內的電腦看連續劇。
「這個許志明實在很噁心欸!」她臭罵著。
蔣太伊沒理她,繼續寫著本月報告。
玻璃門被輕巧地推開,門後探出了一顆腦袋。
「嗨!」鄭西茜推門而入,手上提著大包小包。「太伊又加班了,真可憐哦。」她嘻笑著調侃,揚揚手上的各類垃圾食物。
伊莉莎白連忙端正坐姿,注視著門口的鄭西茜。可以感覺得出來,她是個靈感很強的女性,非常適合當靈媒。「妳好。」
鄭西茜連忙向伊莉莎白點頭示意。「晚安,吃過了嗎?」她的目光看到桌上那包鹹酥雞。「噢,看起來吃過了。」
「沒關係沒關係,我不減肥。」
鄭西茜露出愉快的笑容。「那就太好了!」她把食物從袋中取出放在桌上,再熟練地打開瓶裝啤酒的鐵蓋,倒了兩杯酒。「太伊可是一年到頭都在減肥。」
「啊?」伊莉莎白大驚,用看妖怪的眼神看著蔣太伊。「你?」
「他厲行八點後不食,平常也不吃這些垃圾食物。」鄭西茜溫聲說,表情看起來很不以為然。「這次是什麼案子?又是鬼上身嗎?」她從包包中拿出環保筷,挾了一根薯條。
「不是。」伊莉莎白回答道。「是女巫館的商品出問題,買了捕夢網的顧客都開始做惡夢,症狀嚴重的都進精神病院了。」
「只是入院隔離觀察。」蔣太伊淡淡地補充說明,完全無視兩個在自己面前大吃大喝的女人,兀自搖著筆桿,思索如何措辭才能再陰年穗辦事處一把。
「哇,感覺好嚴重。」西茜又挾了塊雞排。「所以要看捕夢網出了什麼問題嗎?」
「沒錯,西茜姐如果有空,我們明天或週末去女巫館看看?」
「好啊。」西茜爽快應道。「那間的護身符、禱告詞、商品什麼都是假的,前幾年開幕時我去看過,頂多騙騙國中生。」
「那到底為什麼會這樣呢……」伊莉莎白撐著下巴,拿著酒杯和西茜乾杯。「而且為什麼只有捕夢網?那家店又不是只賣這種東西。」
西茜沉吟。「有沒有可能是詛咒?」
「啊?」
發揮自己的專業,西茜慵懶地伸直腿,靠在椅背上。「如果媒介是捕夢網,假設店長是主謀,他用捕夢網向每個購買者下咒,以獲得某種東西,這就有可能。」
「噢……」伊莉莎白對這方面完全不熟。「可是做惡夢讓人失眠……這能有什麼好處?」
「夢是靈魂波動的能量表現,有人能做預知夢,那是靈魂具有這種特性的天賦。所以可以說,夢是靈魂能量的抒發。既然它是一種能量,那就有利用的價值。」西茜笑著坐直身,挾了些鹹水雞的配菜。
「我知道,收集恐懼、收集歡樂,這都是一種能量,就連人的想像都是一種能量。」伊莉莎白手指輕敲著桌面。「西茜姐什麼時候有空?」
「明晚七點半,我們去女巫館看看,順便買幾個捕夢網回來研究。」
「從媒介物看得出來有沒有詛咒嗎?」
西茜笑咪咪地眨眼。「這是女巫的看家本領。」
「酷!」
添滿的酒杯再次碰杯,兩人一起喝乾。
相較於兩個喝酒當喝水、吃雞排當吃飯的女人,安就沒這麼悠閒了。他被塞了三千塊後,就連夜搭火車南下。
「嗚嗚,我跟你說,那個什麼『奈吉哈姆特』根本就是個變態!」安的手機裡傳來了悲慘的抱怨聲。
經過三個月的休養,阿柏已經完全康復。狩法者組織評鑑他的身體狀況,認為他因禍得福,靈能力達標,能夠接受更高階的訓練。
所以阿柏被蔣太伊豪邁地扔進訓練部門特訓了。
根據蔣太伊的說法,安的能力是天生的,所以只要上上課就可以,但阿柏不是。這份突來的力量,他甚至不知道怎麼使用,所以需要從頭開始學習,以期能夠激發更深的潛能,好報效上司。
不怪蔣太伊這麼苛刻,後陵真的沒什麼攻擊手。這也是為什麼大多時候要和守序者合作的緣故。除了蔣太伊、安,還有到澳洲深造的陳時雨,後陵沒有其他真正能追擊目標的人手。
偏偏後陵不是一個平靜的地方。
「你乖乖聽話就好。」安淡然地安撫著,目光盯著腿上的報告書,上面詳述目標許祈安的狀況。
「可是真的很可怕,他居然把我和一個女殭屍關在一起!」
「……」安翻過一頁。
「我都快被嚇死了!」
「你這不是活得好好的嗎。」安說道。
「可是你不覺得很過分嗎!會死的耶!雖然現在已經能夠解屍毒了,可是哪個人會喪心病狂到把活人和殭屍關在一起?他說我要是下次再不合格,就要把我關進棺材埋起來!」
「嗯……他也算用心良苦了。」
「你說什麼?!」
「你以為殭屍這麼好抓嗎?」安再翻過一頁,將女孩的家庭背景看完,開始閱讀她的「發病」狀態。「他為了培養你,願意花大把銀子去抓個殭屍來,你應該感恩的。」
「……」阿柏一時不知道怎麼反駁。「所以我應該感激涕零地和殭屍搏鬥嗎?」
「他又不會真的讓你出事。」
「……有時候我真覺得你的大腦很神奇。」阿柏不滿地道。「我一定會向那個死變態推薦你。」
「我又不怕。」安淡淡地說。「把我跟十隻殭屍關在一起也沒差。」
「……」阿柏無語凝咽,憤恨地掛掉電話。「我今天不要跟你說話了!」
安合起手機蓋,看了眼手錶,十點半了,距離今天結束還剩下一個半小時。
將手機扔進背包,安拿起飲料喝了一口。
資料上面寫著,許小妹妹在五歲前是托育給一個保母,保母疑似精神異常,曾虐待許小妹。
但這「虐待」並不是打罵,許母不肯透露更多了。
不是肉體的虐待,那肯定就是精神上的。
因為這個緣故,她的「病」才特別嚴重嗎?安思忖。
接著他看起關於捕夢網的資料。蔣太伊知道他和社會脫節,更是個沒童年也不知道浪漫是什麼的傢伙,所以特地搜尋了捕夢網的相關資料。
看著紙頁上黑白印刷的圖案,安皺了皺眉頭。不就是一個圓圈,中間弄成網狀,再裝飾羽毛、貝殼和皮繩?
傳聞將捕夢網掛在床頭,它會保留美夢,將惡夢從網中的黑洞排走,是能讓人一夜好眠的民俗吉祥物。
但現在好像相反了,美夢被黑洞吸走,惡夢被吐出來。
把資料通篇讀完收進包包,安打了個呵欠,看著窗外飛速往後退的景色發呆。
這一年來他接替阿柏的工作,開始在狩法者辦公室工讀。工作內容就是將文件掃描下來,再打成電子檔歸檔,之後銷毀紙本。他看了一下這些公文,都是上頭頒布的命令,很多他看不懂,可是隱隱能感覺到,狩法者在大概五十年前和守序者達成某個協定。
有張公文上用了很艱澀的文字,安查了很多次網路辭典才看懂到底在說什麼,大意就是本來有一件被封存在故宮的妖器要捐送給對岸。
安不明白,一件古董要送去對岸,那是故宮、文化部和外交部的事情,和狩法者有什麼關係?
最奇怪的是這件事情談了二十年,一直陸續有相關公文。東西已經送到對岸,對方回饋了保存狀況等資料,守序者那邊也發了一份副本公文。
安肯定到現在兩方還持續交換著那件文物的相關消息。到底是什麼東西,讓兩個組織如此關切?
當然,他要整理的公文絕對不只關於這件妖器,還有很多經費申請、結案報告之類的東西,只是這個連貫性這麼強的公文還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打個呵欠,已經快十一點了,是平常他上床睡覺的時間。從背包中拿出外套蓋上,調整一下坐姿,他決定睡覺。希望蔣太伊替他聯絡好許家了,不然到了許家肯定被當成神經病關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