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奇怪的少年
打電話和雇主夫婦說明一下情況,還有願意留下來陪小朋友睡覺的事情,安回家拿了換洗衣物後就到了顏家。
咀嚼著好消化的豆腐,顏驅臉色蒼白,稀飯沒吃兩口就不吃了。
「吃不下了。」他可憐兮兮地看著安。「可以不要吃了嗎?喉嚨好痛喔。」
捧起碗,安舀了一湯匙。「再兩口,兩口就不吃了。」
顏驅苦著臉看著湊在嘴邊的湯匙,心不甘情不願地將湯匙含進嘴裡,慢慢地咬著,咕嚕一聲吞下去,下一湯匙又湊了過來。
「最後一口嗎?」
「嗯,最後一口。」
顏驅才把稀飯又吞進嘴裡。
「等一下吃完藥後去睡覺吧。」安說。
「不要吃藥,好苦。」
「不吃藥感冒不會好,會一直這麼難過喔。」
顏驅扭著身體,很不開心。
過了半小時,好話說盡才哄了顏驅吃下感冒藥,很快他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安不想帶他去二樓房間,那裡比一樓更糟糕,「黑霧」的的確確開始侵入顏驅的寢室。
讓男孩趴在自己腿上睡覺,他目光掃向外頭,看到有個男人偷偷摸摸地在外面徘徊。
那人好像把什麼東西往陽臺扔。他每丟一次,樹上的「黑東西」就開始往外擠,好像扔進來的是什麼山珍海味一樣。
將男孩的頭移開,替他裹好棉被,安打開了門。屋外的男人似乎沒想到屋內還有人,看到安走出來愣了一下,隨即轉身跑開。
安低頭看著陽臺。那些「黑東西」競食著一個灰色的團子,很快就翻肚死了。
蹲下身捏起一顆團子,他聞了聞,分辨不出這是什麼。看著那些「黑東西」鑽動著想靠近,他手一緊,把灰團子捏碎,那些「黑東西」才失望地回到樹上去。
拍拍手把手上的東西拂掉,他靠在牆上,冷風冷雨刮得他的臉有點痛,擔心風吹進去會讓顏驅病得更嚴重,他趕緊回到屋子內。
晚上九點多了。雖然安很不願意,但還是只能睡在顏驅的房間,他怎麼樣也沒辦法讓病童睡客廳。讓雇主知道,他的打工大概也沒了。
顏驅吃了藥後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安則透過窗外微微的路燈,看著那些完全退離床邊的「黑霧」,就這麼看了一個小時。
他沒辦法在這種環境下睡覺。
安是個很好睡的人,哪裡都能睡,廟裡的板凳、涼亭、車站都可以,但前提是那邊足夠「乾淨」。
他不怕幽靈,不怕另一個世界的「蟲子」,那些他都知道,也稍微知道大概是什麼。可是「黑霧」他沒見過。
這讓他有種緊張感,說穿了就像小女孩看到一隻蟑螂爬在牆上,就算知道蟑螂沒膽子靠過來,還是會因為恐懼、不安、厭惡而無法入眠。
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安以為今晚他會失眠,他忽然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像是齒輪轉動的摩擦聲。
「喀、喀、喀……」
掀開棉被站起來,將顏驅身上的棉被拉好,穿上外套,他走出了房間。
腳底傳來的冰冷讓他更清醒一些。那些聲音是從一樓傳來的。打開樓梯間的壁燈,安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夜晚的客廳透出不祥的氣息,異常地乾燥,呼吸間沒有任何冬天該有的濕氣。雖然一樣寒冷,但不一樣。
乾燥且有一種悶臭味,他說不出是什麼味道,他不曾聞過。
注意到聲音是從外面傳來的,安摸上門把。
「喀、喀、喀……」
他驀地打開門,寒風灌了進來,他打了個哆嗦。
門外站著一個穿著紅色大外套的少年。忽然有人開門,少年被嚇了一大跳,手上的東西也掉到地上,灑出了一地的灰色不明物質。
就著燈光,安看見死了滿地的「黑東西」。
少年身手矯捷,彎腰要去搶地上的金罐子。但他的手才剛碰到罐子,安就一巴掌甩了過去,硬是把他的腦袋打歪過去,腳一踩一勾,金罐子被安掃進屋子裡去。
手捏著少年的脖子,安冷冷看著他。「你在做什麼?」
少年錯愕地看著他。「我、我……」
「小偷?」
聽安這麼說,少年眼珠子一轉。「我哪有!我又沒怎樣!法律有規定我半夜不可以待在外面嗎!」
安看著他,緩緩地放開了手。「讓我再發現你,我就報警。」
少年摸著自己的脖子,一臉戒備地看著安。「把東西還我。」
「碰!」回應他的是安的關門聲。
「喂!喂!把東西還我!」
傳來了安把門上鎖的聲音。
拎著金罐子,無視少年在外面的叫喊,安蹲坐在通往二樓的樓梯口。一打開罐子,裡面滿滿都是灰色的小團子,那些東西一顫一顫的,是會動的活物,普通人看不到它們。
大半夜來毒那些「黑東西」?
為什麼?
罐子呈漏斗狀,中間有個可以轉動的圓環,他試著轉一下,發出了喀一聲,裡面的灰東西被攪碎變成屑末落到地上。
將金罐子收進自己的包包裡,安回到顏驅的房間,那些「黑霧」果然全都攀在床腳,掙扎著想往上爬。床上的顏驅露出痛苦的表情。
安趕緊上前,手一揮,把「黑霧」全部掃掉。
「顏驅、顏驅,還好嗎?」
顏驅猛然嚇醒。他看著安,劇烈地喘著氣。「我、我……」
「做惡夢?」
顏驅驚恐地點頭。
「沒事,我在。」安輕輕拍撫著男孩的胸口。「睡覺吧,沒事。」
翻身抱住安,顏驅嗯了聲,閉著眼睛又睡了過去。
將棉被蓋上,安看著外面路燈,一夜無眠。
隔天,禮拜六,雇主夫婦已經回來了,安也沒打算繼續留下,他和方小姐打了聲招呼後就走了。
屋外的黑東西死了一地,完全沒有活口。
下意識地摸了包包,裡面放了金罐子。穿戴上雨衣,他走出巷子,才剛要跨上機車,昨夜的少年忽然閃了出來。
「把東西還我!」
白天可以把人看得更清楚。對方染了一撮粉紅色的瀏海,耳朵上戴了一整排環狀耳環,看起來很像活頁冊。
安皺眉看著他。「你說什麼?我認識你嗎?」
「你少裝了!昨天是你抓住我吧?」
「嗯?沒有啊,我一直在睡覺。」
「騙鬼!把東西還我!那很重要!」
安眼睛轉了一圈。「啊,你是昨天那個偷偷摸摸的傢伙啊?」
少年臉色很難看,他承認也不是、不承認也不是。
「總之把東西還我。」
「東西我放在打工的雇主家了,你禮拜一再來吧。」
「等等!什麼雇主家?喂,你說清楚!」
「我昨天睡在我老闆家,你那東西我隨便扔到垃圾桶裡了。」
「你、你怎麼可以隨便丟別人東西?!」少年忍不住地大聲喝罵。
「反正就一個空罐子,你要的話我買一個還你。」
少年快被氣炸了。
「他們家垃圾都是我清理的,你放心,下禮拜一再來找我吧。」
面無表情地說著,安跨上機車,也不管少年的攔阻,油門一催,跑了。
後照鏡照出後面少年跳腳的樣子,他冷哼了聲。
一回到租屋處,找了個排水溝,安把罐子內的東西全部倒進去。確定一點也沒剩下,他才旋緊蓋子回家。
「黑東西」雖然長得有點恐怖,可是不是壞的,這點他很清楚。就像蛆會吃腐肉一樣,那些「黑東西」也吃一些不好的東西。顏驅他家下面一定有什麼吸引「黑東西」。
腐肉不被清除,就可能會帶來細菌、病毒,最後造成瘟疫。
墳墓裡面的髒東西不清除,會帶來什麼那可就難說了。
禮拜一,安騎機車到車站附近,才剛停好摩托車,少年已經在巷子口等了。他的臉色很難看,眼睛狠狠地瞪著安,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剝一樣。
安看也沒看一眼,從他身旁經過。
「喂!等等把東西還我。」
安瞥了他一眼,繼續往前走。
「我從六點開始等你等到現在,你一定要把東西還我!」
安隨口應了聲,走到雇主家。雇主夫婦已經出門,顏驅也去上學了。打開大門,他回頭看了眼少年。
「你在這邊等著。」
他走進屋子,拐進廚房,把包包內的金罐子拿出來。可以的話他是很不想還,不過留著這個也沒意思,反正東西都倒掉了,還個空罐子也沒差。
將罐子扔到少年手上。「是這個吧?」
少年鬆了口氣,肩膀都垮了下來。
「嗯,謝了。」說完,他忽然臉色古怪。「媽的,你拿了我的東西,我幹嘛跟你道謝啊……」罵著,他轉身就走。
安才懶得理他。
關門,開始例行性的打掃。好不容易刷完廁所、整理完垃圾,他坐在客廳喝著沖泡式檸檬紅茶,一邊看著書。
門把忽然發出轉動聲,安戒備地坐直身。門被打開,居然是那個風水師。
「沒聽說你今天會來。」安冷冷地說。
「老子想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我一秒鐘幾十萬上下的。」
安瞪著他,慢慢地靠回沙發。「脫鞋。」
風水師哼了聲,把鞋脫了,從旁邊鞋櫃裡拿雙拖鞋出來穿上。
安注意著他。看得出來風水師的臉色不太好,大概是因為外面那死了一地的「黑東西」。
這個風水師不是騙子,他也看得到那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顏驅說有東西要爬到他床上,他一直做惡夢。」
風水師掃了安一眼。「小孩子做惡夢而已,大驚小怪。」
「他說有一隻手要爬上他的床,可是一直爬不上去。」
風水師哼了聲。「就跟你講只是惡夢。」
安喝著熱檸檬紅茶。「我以為這年紀的小孩的惡夢應該是被金剛戰士裡面的怪物追,不然就是被卡通裡的妖怪追。」
風水師腳步頓了一下。「……什麼手?」
「有黑黑指甲的手,才做了兩天惡夢就發燒了。」安淡淡地說。
「看不出來你也這麼迷信。」風水師走進廚房,四處探看著。
「你要去他房間看看嗎?」安忽然說。
「我可沒包他家房間風水。」
安忽然說不下去了。他不想透露出他看得到的訊息,可是又沒辦法把人帶去二樓。他不懂這些,沒辦法幫顏驅解決,唯一能寄望的就只有這個大叔了。
風水師把一個綠色盆栽放在飯廳的柱子旁邊,一個奇怪的位置。
「你真的不去看看嗎?」
「不去,你叫他們加錢啊,加錢我就去。」風水師涼涼地說。
他又四周看了看。「好了沒事我要走了。」說著,也不給安任何開口機會就打開門走出去。
看著那被重重關上的大門,安捧著馬克杯,氤氳熱氣中他瞇起了眼。
以安的立場來說,他根本沒必要管雇主的事情。但,顏驅只是個小孩子。
沒有生存能力的幼崽。
將摩托車停好,掏出鑰匙打開門鎖,安脫下雨衣,用衣架掛在門外。說起來雇主夫婦對他不錯,打工也不辛苦,非常自由,從來沒挑剔過他什麼。
如果要說不好,那就是顏家這間房子太詭異了。
做完今天的工作,拿出書一頁一頁翻閱著,安的手半撐著臉頰,斜靠在沙發扶手上。
門鈴響了。
疑惑地嗯了聲,隨手把一張發票塞進書頁內,他站起身前去應門。「誰?」
門外一片安靜。
「誰?」
還是沒有人應聲。
從門上的小孔往外看,安咦了聲。
門外是那個瀏海染Hello Kitty粉紅的少年。
微微拉開一點縫隙,他看著對方。「幹嘛?」
少年緊抿著嘴,透過門縫瞪他。
「幹嘛?」
「罐子裡的東西呢?」
安一臉古怪地看著他。「什麼?」
少年的臉色非常難看,不知道該說發青多一些還是發白多一些。
「你這混蛋!」他忍無可忍地怒罵。「那東西很貴啊!」
「你發神經嗎?罐子裡面是空的。」
「騙鬼!」少年用力地拍著門,壓低聲音,臉色猙獰,露出的虎牙像是野獸尖牙般充滿威嚇。「他媽的我知道你看得到!」
安還是保持著臉上的表情。「你有病嗎?」
少年似乎被激怒,也被逼急了,他憤怒地拍門。「我知道你看得到!你少裝了,你把裡面的東西拿去哪了?」
安翻了個白眼。「神經病。」
將門關上,他雙手環胸靠在牆上。凱蒂從哪裡知道他看得到的?猜的?還是……
「你的氣場跟別人不一樣,你和我是同樣的,混蛋!把東西拿出來!」
氣場?
安挑眉,拉開裡面的紅色大門,透過外面的金屬條框看著少年。
「你再鬧,我就要報警了,這裡是住宅區,請你保持安靜。」他冷冷地看著對方。
少年滿含怒氣地瞪著他,眼眶都紅了。
「我拜託你……我是說真的,那個很重要,你還我好不好?」說著,少年似乎哽咽了起來。
這下難辦了,最不會應付這種的。
安在心裡撇了撇嘴。
「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那個罐子我開過,真的是空的,我不知道你在裡面裝了什麼。」
少年吸了吸鼻子,一臉狐疑地看著安那張好像天塌下來還是同樣表情的臉,他皺緊了眉頭。「怎麼可能?」
少年伸出了手,白白淨淨的手掌上慢慢凝聚出一顆藍色的小圓球,小圓球上下浮動著,然後飄到了安的面前。
安的目光忍不住隨著圓球上下。
「媽的!你要看不到你現在是在看什麼!」
中計了。
安還是一樣毫無表情,下一秒他把門關了起來。
「你這個騙子!你給我開門!你這混蛋!」
抓抓頭,安嘆了口氣,最後還是把門拉開了,門外的少年氣得臉都漲紅了。
「你真的想知道裡面東西去哪了?」
「廢話!」
安露出非常難得的微笑。「我倒掉了。」
少年瞪大眼。「你再說一次?」
「我倒掉了。」
「你倒掉我的東西幹什麼?!」
安淡淡地看著對方,目光瞟到另一邊,盆栽下散布著多得令人噁心的「黑東西」的屍體。「你說呢?」
少年嘖了聲。「你是『那邊』的人嗎?」
「嗯?」
「我是說,你是『守序者』那邊的嗎?」
「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少裝了!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你嗎?你這個騙子!」
「隨便你信不信,反正我不知道。」
「你發誓?」
「我為什麼要因為你不相信就發誓,你相不相信我很重要嗎?」
少年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平撫下咆哮的欲望。
「我是『狩法者』,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不知道。」
「那你關心那些黑蛆幹什麼?」
「原來叫黑蛆啊……」安點了點頭。
「喂!」
「我知道那些黑蛆是好的。你要傷害它們,所以你是壞的,這個判斷應該沒錯吧?嗯?」
少年用力地抹了一把臉。
「沒錯才有鬼!那些東西的確是吃死者的怨氣,也真的是益蟲,可是、可是那要看場合。」他煩躁地抓抓頭。「我跟你講這麼多幹嘛,反正你不要再干涉我,不然我一定揍死你。」
「為什麼是這裡?這間房子下面真的有什麼嗎?」
少年皺了皺眉。「我才不跟你講。」
「欸,你叫什麼?」安問。
「啊?」
「我是安,你呢?」安再次問。
「嗯……我是阿柏。」
「阿伯?」
「不是伯父的『伯』!是柏樹的『柏』!你剛剛是不是以為是阿伯?」少年神色不善。
安聳聳肩,哪個柏對他來講都沒差,他好像也不太會寫。
「隨便。跟我說吧,下面有什麼?這攸關我還要不要在這邊打工。你應該很希望我走吧?我走了你要做什麼都沒人干擾,對吧?」安冷淡地說著。
面無表情配上那無起伏的聲線,就算人家懷疑他在拐騙,也會因為他這比地平線還平的情緒而感到迷惑。
「……」阿柏質疑地瞪著他。
安還是一樣的表情。
阿柏掙扎了好一陣子,猶猶豫豫地開口:「下面、下面應該……有一隻……快要成型的乾屍吧。」
他一抬起臉,就看到安用「你有病」的眼神看他。
「我是說真的!這間屋子下面原本是亂葬崗,改建的時候也沒好好弄,結果下面的怨靈互相競爭……欸,你知道巫蠱嗎?就是很多蟲子放在一起,最後只有一隻會活著的那個。」
「嗯。」大概吧。
「這個乾屍也是,就『狩法者』的術語來說,已經是準鬼王級了。這麼多年來,它吃掉了所有的競爭者,實力非常強。你還是快點辭職,不然沒好事的,我說真的。」
「你們打算怎麼做?我是說,狩法者,還有守序者。你們會怎麼做?」
阿柏看著安。「你要幹嘛?」
「參考一下。」
阿柏又皺起眉頭。「我怎麼有種好像被騙的感覺?」
「錯覺。」
「我們的作法是把它引出來帶走,守序者那邊應該是……消極地減弱它的力量吧。」說著,他指了指滿地的黑蛆屍體。「負責這間屋子的守序者打算用黑蛆吃掉乾屍的怨恨,這會削減它的力量。不過鬼王等級的Boss哪有那麼容易就可以解決?公家機關都這樣!能敷衍就敷衍,等真的不行才在那邊踢皮球,超討厭的。」
「公家機關?」
「嗯,守序者是政府組織,算公家機關。我們狩法者是民間機構啦。」
安想了想。「我明白了,非常感謝你的解說。」
「……」阿柏瞪著安。「所以你離不離職?」
「不離職。」
「你把我當白痴嗎?!」阿柏怒吼。
「沒辦法,我需要錢,不過我不會再整你了。」
「媽的!你果然是在整我!」
「你愛幹嘛就幹嘛,我不會再干涉你了,拜拜。」
將門帶上,安看著地板上白色的瓷磚,若有所思。
狩法者、守序者?
像他這樣看得到、也碰得到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