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殺戮與矛盾
「在下,名叫入來院宗介。」
出現在我面前的男子以謙彬有禮的語氣說道。
捂住頸上的傷口,我定睛注視面前那上身穿著和服,腳下卻踩著長靴的男人。即使刀已入鞘,那冷冽的異物感仍然盤踞在脖子上,血持續從指縫間滲出。
「唉,還是讓他給逃走了。」他不明顯地皺眉,筆直且毫無猶豫地將視線轉移,不再直視逐漸淡去的霧影而將注意力放到我身上。
周圍的霧,似乎隨著那使者的離去而變淡許多,但景物的表面依然覆蓋一層朦朧的薄膜。
入來院宗介?
我聽過這個名字。
方才堵住我們的去路,和茉妮卡交談的女孩子確實提起過。
所以這個人也認識茉妮卡嗎?我緊繃身體,全神貫注,警戒著他的一舉一動。
他維持笑容,動作輕緩地朝我逼近。蒼白細瘦的手腕離開刀柄,看起來並沒有要發動攻擊的樣子,身上所發出的氣魄卻壓倒性地懾人。
「不小心傷了您,實在非常抱歉。」他微微頷首。
「……」
我不知該如何回應他的道歉。
不小心?在如此濃烈的霧中用武士刀揮向他人的脖子,是可以用一句不小心就解決的事情嗎?雖然刀刃只是輕輕劃破我的皮膚,假使沒有那隨之而來的刺擊的話,或許力道可以控制在讓我根本不會受傷的程度。話又說回來,拿著刀在霧中向人揮擊也不像是正常人會做的事,再怎麼樣也不能隨便亂揮武士刀。
這當然不是亂揮其他武器就沒問題的意思。
在那瞬間我所感受到的殺意實在太過於真切,似乎一不小心我的頭就會掉下來。
這個人確實抱持著即使殺了人也無所謂的意志揮出那一刀才對,他是在最後一刻壓抑了殺人的念頭嗎?我無法理解為什麼現在他還能夠從容地站在我面前,說著無關緊要的話語。
「在這樣的夜晚散步?」
「……是啊。」
「在下也是。」
「隨身帶著刀子……散步?」我忍不住指向他手上的日本刀。
他淡然一笑,手上那把嫣紅的日本刀顏色逐漸變深,最後化成一抹黑影快速地溜入衣袖皺褶的陰影部分。果然,這個人也是使者。我盡量不去思考茉妮卡到底曾經在別的地方招惹過多少人,眼下他似乎並不打算戰鬥,我必須盡可能保持冷靜。
「可以請教您一個問題嗎?」
「……什麼事?」
「您在找剛才襲擊您的人嗎?」
「……」完全被看穿了?
「為什麼要找他呢?」
「唔……你難道不知道他做了些什麼事嗎?」
脖子上的傷口傳來抽痛感,說話時便沿著肌肉逐漸麻痹。
「在下知道這件事,昨夜才親口聽本人說過。」
「……本人?」
「是的,在下已經和那個人接觸過了,因為是同類嘛,或者應該說是個人的偏好呢?」入來院宗介停頓一下,繼續說道:「在下很好奇您想阻止他的原因,要是不介意的話,不妨告知在下?」
「那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他可是在殺人啊!」
「理所當然?」他呵呵輕笑道:「這個世界隨時隨地都存在著殺戮啊,為什麼您偏偏就選擇阻止他呢?」
「保護自己身邊的人根本不需要理由吧。」
「原來如此,我可以理解成您的目的是為了保護自己親近的人,而不是因為他四處殺人嗎?」
「你的說法太奇怪了,這兩件事又沒有互斥。」
「可是,從您的語氣聽來,假使這個異常殺人者不存在於這座城市內的話,您就會視若無睹,袖手旁觀了。」
「是又怎麼樣。」
「不怎麼樣,只是在下認為很沒有道理。像您這樣的人,如果擁有足夠力量的話,無論事情在哪裡發生,應該多多少少都會有著企圖阻止犯罪者的衝動才對。抱持著正義感去發揮自己的能力,豈非人之常情?」
我咬咬牙,按捺下心中的不滿,為什麼我要被他教訓,和他進行如此荒謬的對話呢?我瞪著這傢伙的臉,他的表情不存在戲謔,雖然語氣輕鬆,卻沒有絲毫的玩笑。
頸子已經完全僵掉,輕輕一動肌肉就會傳來奇怪的聲響,好熱,而且傷口的血依然沒止住,還在持續向下流動。
「我沒時間繼續陪你聊天。」我轉身準備離開,與其跟這人瞎扯還不如先回去包紮傷口。
「請稍等。」入來院宗介笑盈盈地開口。
我不耐煩地回頭。
他將手探入衣襟後的襯衫口袋,取出一幀相紙。
「請問,您曾經見過這個女孩子嗎?」他朝我走近了些,讓我能夠看清楚照片上的影像。他的眼中閃著魔性的紅光,是我的錯覺嗎?不,他的瞳孔確實是鮮紅的血色。
我瞄了一眼照片,是一名穿著和服的女孩獨照,直到我整體掃過之後才發現那是剛才突然堵住去路的女孩。和本人比起來,照片上的樣子看起來更加年幼,而且面容更是如同人偶般毫無生氣。
我皺了皺眉,不想說謊卻又不想和這人繼續牽扯下去。
入來院似乎洞察了我的思緒,微笑著將照片收回口袋。
「這是舍妹,在下正在尋找她。看來至少方向是沒有錯的,舍妹確實待在附近。」
「這麼說……你不是來找茉妮卡的嗎?」
入來院輕緩地擺了擺頭。
「雖然在下十分希望能多和雪菲爾小姐相處,可惜她本人沒有意願。」
不知為何,我暗自鬆了口氣。
「剛才那女孩來找過茉妮卡,還派人攻擊我們。如果不是這陣霧的關係,我還不一定能脫得了身。」
「……派人攻擊?那人是位老者嗎?」
「不,是個奇怪的外國人。」我突然想起日本也是外國,只好又改口解釋:「是個白人男子。」
「嗯?跟在下得到的情報有些出入。能不能……」入來院轉轉眼珠,表情陷入迷惑。
他再度開口的瞬間,我聽見頭頂方向傳來銳利破空聲。入來院的反應比我敏銳許多,略微仰首確認了某個「物體」之後,隨即向後方彈腿躍出。
一團黑影自天空轟然而降,爪的尖端刨開厚實的柏油路面。
小明俐落地屈身落地,同時間將嵌入硬土的巨大右爪抽離,在路面上留下四道深刻的痕跡。
入來院再度召出緋紅的刀體,刀沒離鞘,僅是壓低身體維持著拔刀的預備姿態。由於拉開了距離,他的面孔再度變得模糊不清。
我愕然地望著小明的後腦勺,纏繞在她身旁、毛髮般的細影彷彿蘊染怒氣,冉冉捲曲扭動,她的右腕肌肉誇張地鼓脹,經絡突出,撐起黑色的皮層,在表面上縱橫交錯地佈散。
「如此對待素未謀面之人,是不是有些失禮?」入來院宗介揮動袖襬,他瞠圓雙眼,用驚異的語調問道。
雖然說得很有道理,不過我總覺得他沒資格這麼說人就是。
明明自己才剛向我的頸間揮刀抹來。
「小明,別這樣,他沒有敵意。」我輕輕按上小明的肩膀,卻被她不快地掙脫。
「嘿……」入來院發出一聲奇妙的讚嘆,瞇細眼睛觀察著小明的右手。「在下確實沒有與你們為敵的意思。如果可以的話,不知您是否能夠幫在下最後一個忙呢?在下想知道您最後見到舍妹的地方是在哪個方向。」
於是我隨手指了個大略的方向,正確與否連我自己都沒什麼把握。
入來院宗介沒有道謝,而是雙手握住刀柄,放鬆地在身前垂下,然後躬身彎腰。他漸漸後退,靴底摩擦柏油路面的聲響隱隱傳來,隨即轉身奔行。
小明沉重的呼吸聲隱隱從前方傳來,右爪在入來院離去之後解除緊繃的狀態,手臂收縮,驟然回復成原來的粗細,但攀附在上面的黑影和爪尚未褪去。
她動也不動地盯住入來院退走的方向。
正打算再次觸摸小明肩膀的時候,我的右頰立刻啪地挨了一巴掌。
隨著揮出的左掌轉身,小明滿臉通紅地瞪視著我。我明顯地感受到她的怒意,那是純粹而毫無掩飾的憤怒。我的臉頰熱辣辣的,頓時失去其他知覺,殘留在上頭的只剩強烈的刺痛。
她的眼角在霧氣中反射光線,淚水彷彿隨時都會滴落下來似的噙在眼眶邊緣。
手掌被已然乾涸的血厚厚包裹,此刻已經沒辦法離開傷口去捂臉了。我呆滯地撇開視線,避免與小明的目光接觸。
「……你到底在想什麼?」小明忿忿地說。
「我只是……」我想開口為自己辯解卻根本無法繼續說下去。我垂下視線,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現在她的臉上浮現出的是什麼樣的表情?
我連抬頭偷看的勇氣也喪失了。
小明的腳尖在我的注視下移動,她走過我身邊,沉默地朝月樓的方向踱去。我只能窩囊地跟在她身後,隨著她的腳步前進。
薄膜般的霧氣逐漸退散,周圍街道的光景重新變得鮮明,看起來頓時覺得有些炫目,路燈和住家的燈光交織,構築成令人熟悉的街景。我緊張地想開口說些話來化解凝重的氣氛,卻想不出任何適當的開場白,還是只能回到尷尬的起因上。
「妳……是怎麼找到我的?」
「聲音,」小明毫無遲疑地回答:「我聽得見,你和那人說話的聲音。」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
「以為什麼?」
「沒什麼。」我還以為是茉妮卡搞的鬼。
「別太鬆懈,操縱霧的使者可能只是暫時解除能力而已,說不定還在附近伺機行動。」
小明說的確實沒錯,我完全沒考慮到這點就鬆懈下來。她的右手雖然縮小變回原來的尺寸,卻依舊維持著獸的型態,一對獸耳在她的頭髮上靈巧地顫動。
「你的脖子受傷了。」
「嗯。」
「是被那人割傷的嗎?」
「是被他割傷的沒錯,不過他是為了幫我擋住攻擊才這麼做的。」
「擋住……攻擊?」小明突然轉過身來凝視著我。
「……那個使者,我被他襲擊了。」
小明深深地倒抽口氣。
「到底是怎麼回事?」
佇立在夜間的街道,我將剛才發生的事情簡單地講述一次。
「你知道嗎,」她緊抿雙唇,安靜地聽我講完話之後幽幽地開口:「當初我阻止玄罌哥讓你加入宵影就是害怕會發生這種事。果然,事情還是這樣發展了。」
「我當然明白啊。」
「那你為什麼要刻意做這種事呢?」
「我只是……只是氣不過李彥丞那傢伙。」我撇過頭,看著路旁的燈影。
「……真不像你。」她愣了一下,然後淡淡地笑了出來。
「又哪裡不像我了?」
「或許是以前的你給我的印象吧,總覺得守人你……不是那麼容易被激的類型呢。」
我有些不安地四處張望,仔細一想,或許就如入來院宗介所說的,我只是想藉著逮住殺手的行動來證明自己有保護他人的能力罷了。
「答應我一件事好嗎?」小明說:「別再擅自行動了。」
「我知道。」
「我不是問你知不知道。」
「……我答應妳。」
她朝我伸出左手小指,讓我又想起以前的事情。我頓時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愣愣地和她勾了勾手指。
「那個、我說啊。」
「嗯?」
「我們都已經高二了,不用再像小時候那樣勾手指了吧。」
她抽開手指,輕哼了一聲,沿著街道走回月樓。
抵達月樓的時候,茉妮卡一如既往地熱烈歡迎我們的歸來,趙玄罌坐在吧檯後方,表情要說是生氣感覺又沒那麼強烈。在我進門的時候,他略帶深意地朝我的方向瞟來一眼。
「啊!守人你的脖子怎麼了?」茉妮卡看見我捂住傷口以及手掌上的血漬,用十分誇張的語氣大叫。
「沒什麼啦,只是被刀子割傷了。」我移動按住傷口的手,雖然血已經止住了,但有種皮肉似乎隨時會翻起來的感覺。
「讓我看看。」趙玄罌繞過吧檯,走到身旁觀察我的傷勢,靜默了數秒鐘之後開口問道:「這個傷口……應該不是被那使者刺傷的吧。」
我反射性地輕輕搖頭,傷口立刻傳來一陣抽痛。
「入來院宗介。」我說。聽見這個名字的時候茉妮卡抖了好大一下,好像聽見什麼凶神惡煞的名號似的當場愣住。
「是、是是……是他弄傷你的?」茉妮卡結結巴巴地說。
「我也不清楚到底為什麼,不過他是為了保護我才這麼做的,如果不是他用刀背擋住那殺手的刺擊……」
等等。
如果不是他擋住刺擊……?
──夸特恩?
我在心底叫喚夸特恩的名字,它卻完全沒有回應,不只是現在,就連剛才那麼危急的狀況它也沒有出現。
實在是太過巧合了,讓我不禁懷疑是夸特恩暗中運作能力的結果。
小明拿了濕毛巾過來,我放下捂住傷口的手,趙玄罌仔細地替我擦拭過傷口周圍,之後讓我把手上的血漬洗乾淨。
「最好去懷澈的診所讓她檢查看看,傷口雖然不深,但劃得太長,說不定需要做縫合。還是讓她處理過比較保險。」為我清除傷口周圍凝結的黑血之後,趙玄罌說:「茉妮卡,我送妳回去。守人,去過診所之後請立刻回家,懂嗎?」
「……那個殺手就不管了嗎?」我問。
「當然不可能不管,只是沒必要讓你們也摻和進去,否則我也不用找子圉他們過來了。你記住,上回讓你戰鬥是逼不得已,如果你還想繼續現在的生活的話就不要硬是逞強,那樣對你一點好處也沒有。」他的語氣突然變得異常嚴厲。
「你的意思是……要我袖手旁觀?」
「對,我就是這個意思。」趙玄罌的態度有別以往的溫和,他推正眼鏡,同樣對小明說道:「禘明,這點妳也是一樣。」
「知道了……」她怯怯地站在一旁,垂下眼睫,低聲囁嚅著。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