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橙說到做到,沒有多久就傳來幾個鼓手的Line。
毫無拖延,我跟余生隨後展開旅途。
在臺北各地的音樂教室、高中與大學社團、練團的熱門地點繞了一大圈。
前前後後花了一週的時間。
余生輕唱,我帶著一把吉他跟她走。
夏橙顯然提前打過招呼,說明過我們往日餘生的狀態。那些鼓手都對往日餘生的狀況有所了解。
但很可惜,我們並沒有遇到適合的人。
離時代音樂季的海選時間越來越近,余生嘴巴上說不急,但我看得出來她有點氣餒與急躁。
冬天來了,夜晚降臨的時間也提早了。常常不到六點,天色差不多就黑了。
寂寥的氛圍,清冷的街道。
這種氣氛常常讓人更感空虛。
我與余生下午才剛拜訪完一個鼓手,在附近大學裡的團練室。
他的實力還可以,聽得出來有經過扎實的訓練。打鼓很沉穩,瞬間的爆發力也很強,我很喜歡他低音鼓的演繹,但就是不符合我們樂團的個性。
往日餘生的演奏太有個性了。
余生的演唱非常隨性,很常有意為之地要唱不唱,刻意慢半拍的慵懶唱法。聽起來很抓耳,對伴奏、節奏的考驗卻很大,有些人甚至根本無法接受。
夏橙推薦的名單,剛剛那位是最後一個了。
「沒了是吧?」
「對。」
「唉……真難。」余生嘆口氣,她靠在街道旁的牆壁,圍在頸項上的長圍巾隨意地垂落在胸前。
她頭頂上的寬鬆白色毛帽,微微遮住了她霧灰色的長髮。
雖是冬天,但還沒有到最冷的時候。余生穿著質感柔順的藏青色套頭毛衣,搭配合身的九分直筒褲,讓她腿長的優勢更加明顯。
她雙手插在口袋裡,目光望向地面,陷入思考。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傳來一陣震動。
我拿出來一看,發現是常去的獨立唱片行老闆傳來的訊息。
☆『你們在找鼓手對吧?現在去這個團練室看看。他很常在我這買唱片,感覺是你們要的人。』☆
這麼剛好啊。
我把手機拿給余生看,余生雙眼睜大。
「哇,你居然還有唱片行老闆的連絡方式?」
「有啊,之前加他的,有時候要買唱片前會先問他有沒有貨。還有,自從他知道我們組成往日餘生之後,偶爾也會聊樂團方面的事。」
「哦?」
之前唱片行的老闆也參與了往日餘生的試演奏,給出了很多獨到的見解,一直在幫助往日餘生。
余生湊近我,頭湊向我的手機螢幕。
「我看一下地址,Google……咦?離這裡沒有很遠啊。」
「嗯,大概兩站捷運站的距離。」
「那走去吧!」
「兩站耶?」
見我稍有遲疑,從來不知徘徊躊躇為何物的余生,從我身後推了我一把。一股清冷的氣息傳來,余生推了我一把後,再次跑到前方。
她對遠方的街道盡頭伸出食指。
「走吧,林天青,我們--往日餘生的路途還很遙遠呢。」
「聽起來怎麼有點累?」
「會嗎?有我跟你一起走呢。」
「跟妳一起走就不會累嗎?」
「別人的話,我還真的不知道。但是,你跟我一起走,肯定不會覺得累。」余生狡黠一笑,如銀河般深邃的眼瞳直勾勾盯著我看。
「……」我被盯得有點不知所措,只好別開了視線。
臉龐都有點發燙了。
余生捉弄完我後,藏青色的身影往前一奔。
再無猶豫,我跟上她的步伐往前奔去。
獨立唱片行老闆提到的練團室是一間二十四小時營業的練團室,主打的旗號是讓客人想練團、想用音樂釋放壓力時,隨時隨地都有自由的空間。
練團室裡,器材也很齊全。
隔著玻璃牆面往裡面望去,三間練團室中只有一間有人正在使用,正好是一個鼓手。配合唱片行老闆所說的,大概就是他了吧。
暫時--不知道他的名字。
余生與我就這樣站在玻璃牆外觀望著。
他擁有偏長的棕色頭髮,有些凌亂,卻也有些瀟灑。
五官立體而深刻,眉毛偏粗,雙眼一直注視著鼓。身材看上去偏高,很明顯是有在健身鍛鍊的人。
此刻,他一個人坐在鼓後,雙手拿著鼓棒。
主要的小鼓、低音鼓、中音鼓、高音鼓、開合鈸、響鈸……各種鼓圍著他,等待著他的演奏,看起來頗有架勢,絕非新人。
旋律正在式微。
節奏才是主流。
不知不覺間,我忽然想起這句話,這是有次在低音符聽Live Band時聽到的話,余生也說過類似的話。
他開始練習了。
沒有放出人聲,開始練習一首Funk音樂。這種音樂結合藍調、爵士樂,不再以旋律、和聲為重點,而是強調節奏與律動。
我不是很了解鼓手,但我知道鼓手幾乎是樂團最難擔任的角色。
BASS常常說自己聽不到,鼓手則是看不到。
另外,因位置的關係,鼓手站在舞臺上很難被聽眾發現,卻非常重要,一定都聽得到鼓聲。
用樂團裡的支架來稱呼鼓手,最適合不過。
鼓手的雙手需要同時高頻的動作,這點大家都知道,但雙腳也需要高頻的踩踏。
像是放在地上的低音鼓。
同時需要兼顧很多動作與細節,雙手雙腳的節拍也往往不同,還要聆聽主唱的聲音--這絕非一般人能輕易做到的事。
「……」
「……」
我們都沒有說話,只是盡情欣賞。
棕色的長髮隨著節奏搖晃,他的雙手時快時慢地敲擊著圍繞他身邊的鼓。節奏很準,遊刃有餘,幾乎是我唯一能做出的評價。
節奏陣陣傳來,我們都不禁隨之律動。
這是飄逸無比,聽起來十分暢快的演奏。
厲害的鼓手就是這樣。不需要人聲、不需要歌詞,僅憑鼓點與節奏就能讓人跟著搖擺。
遠比我想像中穩定,很帥氣呢。
余生單手貼在玻璃牆上,一邊對我說道:
「好像有點東西。」
「是啊。」
「讓他試著跟我們一起玩玩看吧?」
「等等,余生。」
「嗯?」
「又沒有人跟他提過往日餘生,這樣做會不會有點沒有禮貌啊?」
「會。」余生點頭,單手離開了玻璃牆。
正當我以為她要放棄的時候,她轉頭對我吐吐舌頭:「我才不管。」
她往門口走去。
我攔也攔不住,乾脆連手都懶得伸了。既來之,則安之,我跟在她身後,一起進入了練團室。
我們進入的時候,他剛好練完了那首節奏。
只休息了一會兒,他用手輕輕撥開遮住眼前的劉海,稍微看了我們一眼,隨後轉回鼓上,鼓棒懸起--
余生連忙開口:「等一下,我有事想跟你說。」
「……說吧。」
「我們是車站前的唱片行老闆介紹的,他說在這裡可以找到一個適合我們樂團的鼓手。啊,我們是往日餘生樂團。不好意思,打擾你練習了。」
余生說完最後一句話時,往前彎下腰。
余生很難得會道歉。
但這也可能是因為,她發自內心覺得影響到別人練習音樂是一件很嚴重的事。
這也是少數她會感到抱歉的事。
棕色長髮的鼓手還是坐在那裡,但拿著鼓棒的雙手已經落回鼓面。
他平靜地說:
「我看過妳啊。妳以前常常坐在唱片行前面的空地,在街頭自彈自唱……那個女生是妳對吧?」
「……是我。」
余生的臉蛋微微一驚。
她八成沒有想過,居然有人真的會因為街頭演出而記得她的臉龐。
我倒是記得很清楚,尤其是余生在青雨之後頂著微微濕潤的髮絲,紅著眼眶,一邊彈一邊唱的畫面。
她手懷吉他,堅定地唱起著歌。
泫然欲泣,卻從未落淚。
難以想像,她的內心到底經歷了多少複雜的情緒波瀾。
直至今日,光是想起,仍然觸動著我。
「妳叫什麼?」
「我叫余生。」
「余生?啊,唱片行老闆有跟我提過你們,他說有一團很硬核的獨立音樂。微頹廢、放縱風,主唱的聲音很有特色,很適合我。」
「呃……」
我聽得有點不好意思。
「就是我們。」余生爽快承認,富有自信。
「哈哈哈哈哈,好。我叫徐名間,不想叫我本名的話……你們都還是學生吧?叫我前輩就好。」
「嗯。」余生頷首。
「對,我們都還是高中生,高一。」我挺認真地回答。
徐名間望向我。
「你的臉我也有印象,你也很常去那間獨立唱片行吧?」
「是……很常去。」
「也是個常客。真想不到,你們兩個人還能組成樂團?那你叫什麼?」
「我叫林天青。」
「余生與林天青、往日餘生。」前輩重複了一下,隨後鼓棒往前一指,「這裡面應該有很多故事吧?」
「是啊。」說來可就話長了。
「等到以後再說吧,還有以後的話。」前輩直入主題,「所以,你們是怎麼分工的?」
「我是主唱,林天青負責伴奏--吉他。」
「沒有BASS,沒有節奏……這就是你們找到我的原因是吧?」徐名間--前輩很快地察覺到重點。
他笑了笑,接著說:
「老實說,唱片行老闆找到我時,我是很想直接拒絕的。不瞞你們說啊。」
「為什麼呢?」我納悶地問道。
「……」
余生沒有說話,微微蹙起清秀的眉毛。
她嘴角輕抿,露出了因被小看而不開心的模樣。輕輕抬起下顎,不服輸、倔強的表情躍上臉蛋。
前輩也沒有因此退縮,語氣平和地解釋:「但我沒拒絕你們,因為我確實也在找樂團。樂團是在音樂路上很重要的事。團員間彼此要很了解彼此,不管是人品、個性、技能、演奏風格。就連在音樂路上的目標也要一致,才能投入大量心力去、廢寢忘食地賭上青春去拚。在不夠認識彼此的前提下,又怎麼可能跟任何人組團。」
「……這我同意。」
樂團真正練起來時非常瘋狂。
竭盡全力、廢寢忘食地練習,在音樂的路上走得更遠,熬了無數夜晚,看過無數從遠方亮起的清晨曙光,都很正常。
我一時沉默。
「放心吧。」余生雙手抱胸,堅毅地說:「林天青可能沒有想要賭上青春啦,但我在的話他還是會認真的。」
「Excuse me?」
我正想說下去,余生卻伸出食指封住我的嘴巴。
她繼續說道:「而我的話,我不只是賭上青春。」
「喔,有意思。」
前輩站了起來。
余生已經不矮了,前輩還比她高上兩顆頭。
他望著我們,頗有興趣地問道:「那余生,妳的夢想是什麼?」
「我想讓我的歌,給全世界聽到。」
余生想也沒想,強勢宣告。
不負青春。
不負人生。
前輩咧開嘴,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林天青,你呢?」
「……」
「嗯?」
「我還沒有那麼清楚。」
「還不知道是吧?哈哈,沒事。說了這麼多,不如唱給我聽吧。讓我見識一下,老闆口中很有天賦的獨立音樂團。」
「可以。」
余生暢快地答應了。
自信是余生最不缺的特質。
她側過臉,瞥了我一眼,雙眼輕眨。
光芒透射而來,那裡頭隱含著幾乎看不見的脆弱。長久以來,余生一直孤身一人。
習慣一個人一邊看星星一邊走夜路的她,早已明白流露出脆弱與急需保護,並幫不了她。
我深吸口氣,點點頭。
往日餘生。
即將登場。
「……」前輩放下鼓棒,等待著我們。
這明顯是一個考驗。
前輩完全不清楚我們的實力,當然會想聽聽看。
這間練團室裡基本設備都有,像是吉他與BASS,除了特殊的打擊樂器,算是完整的鼓組,還有完善的監聽系統。
我拿起吉他隨手試了一下,音準還可以。
余生揚起尾音,好奇地問:「行嗎?」
「行。」
「那好。今天,該來唱什麼呢?」
「妳訂吧,最好能展現出我們的特色。」
余生微微思忖,隨後果決地點點頭。她氣定神閒地喝了口水,稍稍潤喉以後,站到了練團室中央。
在登上舞臺後,余生的眼光微微瞇向了我。
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
那我要踏上旅途了。
嗯,出發吧。
--《輕輕》。
輕快而放鬆,很Chill風格的前奏。
來自臺灣年輕世代的陳嫻靜,一隻鳥的情歌。
余生一開口的瞬間,讓人中毒--一旦聽到就會徹底沉迷的聲線,讓我在無意間開始了吉他伴奏。
幾乎是自然反應了。
我特地看了前輩一眼,不露痕跡。
前輩第一次聽到余生的聲音--他眉毛一挑,隨後刻意地隱藏起情緒。
呵呵。
Too young too simple。
沒有人可以在余生的演唱前平淡自若。
太Chill的聲線,輕而易舉就能讓人失重,陷入名為余生的空間。
就像我這樣。
其實真正好的樂團,不管是主唱、吉他、鼓、BASS,所有樂器都是獨立的聲部,都要展現出完整性與獨立性,而不是以主唱為重。
但管他的,余生唱得就很好聽。
隨波逐流也無妨。
--輕輕。
吉他聲流轉,往日餘生再次在他人眼前演出。
陳嫻靜原唱的這首歌節奏明快,旋律輕柔。如歌名輕輕一般,輕輕、點點、悅耳,用比喻的話,就像是我們身處樹林之中,不遠處傳來一隻可愛的小鳥,鳴唱著歌。
而遠而近,讓人捉摸不透,但很療癒、很舒服。
輕輕。
--想天天繞著你飛,飛呀飛,飛過了全世界。
--抓著你的手指不氣餒,搖到頭腦打了死結。
我悠哉地彈著吉他,微微閉上眼聆聽。
這裡是離唱歌中的余生最近的地方,真正零距離的Live。
輕輕的節奏討喜,歌詞也很有意思。
配合余生在尾音刻意展現的長音、慵懶,使整首曲子更加讓人陶醉。
這是什麼?這是毒吧。
上次在低音酒吧的試演奏,有一個常客對余生的聲音給出了放毒的評價,說是好聽,而且獨一無二。
當余生唱著符合她唱腔的歌時,更加明顯。
讓人沉迷其中,無法自拔。
失重感逐漸加強,前奏也緩緩落幕。輕輕進入副歌,節奏加快,余生也開始了RAP。
她極具磁性的唱腔,抓住了所有人的耳朵。
余生輕閉雙眼,單手輕握在胸前。
這裡的語速需要提速,我也進入了全神貫注的模式。
但我很肯定,從頭到尾吉他至今沒有任何一絲失誤。前輩如果有一定的功底,一定聽得出來。
「……」
余生繼續高歌。
我注意到她額頭上浮現幾滴汗滴,她的身子跟著歌唱輕輕搖擺,霧灰色的長髮輕晃。唱得興起的她,往我走了幾步。
她拿著麥克風,看著我。
那彷彿沉沒了一整個銀河系的雙眼,此刻正閃耀著無限光彩。
高歌的余生,最是耀眼。
此時此刻的我徹底沉淪。
我們的距離更近,近到不能再近時,余生悠悠地唱出最後一句:「會碎成一灘爛泥,留我一個人哭泣,才懂你想念的表情。」
輕輕,輕輕地結束了。
吉他奏完最後一小段,幫最後舒緩的情緒收尾。
余生放下麥克風,練團室裡陷入了寂靜。
怦然心動。
餘韻還在。
前輩十分乾脆,站起身扎實地拍起手。
他再也控制不住表情,臉龐上明顯是雀躍與欣喜。
事實上,剛剛那首歌演奏到中段,察覺到我們的實力以後,前輩就拿起鼓棒對空敲擊,模擬著一起演奏的樣子了。
他走向我們,說道:「太好聽了!難怪唱片行老闆會給你們這麼高的評價,完全不像是新團。你們也都接觸音樂很久了吧!」
「那當然。」
「有種東西是後天不管怎麼努力都沒有的,天賦啊,這歌聲。」
「……怎麼樣?」
看上去精疲力盡的余生緩緩抬起下顎,臉蛋上盡顯從容。然而她單手往後探索,似乎想抓住什麼東西。
我狐疑地往前走了幾步。
前輩點點頭,高度讚賞道:「辨識度非常高,很有特色,實力也很強,完全看不出來是高一生……」
「是吧?」
「要我說的話,你們的配合、默契,都像是成立好久好久的樂團。往日餘生,尤其林天青的吉他,幾乎一直跟著妳--雖然妳有時候唱法很任性。」
「謝謝。」
余生把這當成讚美了。
「而且妳的音色,真的就是老天賞飯吃。不要浪費時間在其他地方了,老天都告訴妳該做什麼了。」
「嗯……」
聽著前輩的建議,我近距離一看,她水嫩而白皙的臉蛋上微微泛紅。額頭的汗水依舊,整個人看上去有些透支。
咦?不是才演唱了一首歌嗎?不至於這麼累吧?
「我加……」
前輩正要說下去--余生卻往側邊一倒,像是忽然失去意識一般,再也承受不了身子的重量,她往練團室的地板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