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的特徵是以物易物。仗著對方的需求極為強烈,給予對方難以滿足、損失甚多的的交易條件。但姚令瑄的所求之物,幾乎是要解開人生最大的謎團、找到爸媽。
陽光溫和地灑落在位於玉溪鎮上的料亭,門口的箭竹與不遠方的竹林同樣染上了金黃色的色彩。
妖怪料亭早已存在這裡不知多少年,也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妖怪的故事。
微風牽動窗簾,我輕拉開門把,走了進去。
「歡迎光臨……」
姚令瑄本來坐在吧檯邊打瞌睡,聽到門被推動的聲音,習慣地喊道。
發現是我後,她疲倦的身子立刻縮了回去。
「啊,是林隱逸啊。」
「午安。不用在意我,妳累的話就繼續休息吧。」
「沒事,我已經醒了。」
姚令瑄用手揉著眼睛。儘管很累了,還是在逞強。
她染上亞麻的冷色髮絲帶了點棕色與青色,因剛睡醒,看起來略顯凌亂。睡眼惺忪的姚令瑄,我似乎是第一次見到。
「……」
一時間,我竟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不由得好奇,身為玉溪鎮前任調停人的父母在七年前的颱風夜消失後,姚令瑄在面對困難的抉擇或極其悲傷的事時,又有誰能訴說?只剩下她熟悉的妖怪了吧。
我走向吧檯內內,問道:「妳要喝杯水嗎?」
「嗯,好。」
「那我倒一杯給妳。」
時值午後,這段時間是妖怪料亭一天中最清閒的時刻,除了我之外,沒有其他客人了。
空氣間流淌著妖怪料亭內具有年代感的獨有氣息,十分寧靜。
我把冰水遞給姚令瑄。
已經整理好頭髮的她,在垂落額前的髮絲後方,眼瞳已重新恢復了元氣。
凝視著她與她身後的那張桌子,我不由得想起陳老奶奶,與推著糖葫蘆小攤車苦等老奶奶數十年的唐家老爺爺。
姚令瑄似乎注意到我的眼神,也微微轉身看向後方。
「……」
非常有默契地,我們都沒有說話。
相手數十年的伴侶在終於相聚的那天,在妖怪料亭享受了由當代調停人精心烹製的料理。陳老奶奶更是不顧禁忌,透露了關鍵線索給我們。
『七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我的爸爸媽媽會在一夜之間就這樣消失在世上?』
『她是小瑄,就算不能說,我也要提示她。小瑄,妳還記得七年前的那個晚上,我們鎮上那場歷史上最嚴重的颱風嗎?那是因為妳的父母在七年前做了一件事,但對於某些不能言明的存在來說,那是絕對的禁忌。去找比翼鳥,還有鎮上那個擁有筆墨紙硯四個守護神的書生。』
那即是陳老奶奶在身影消失前,最後留下的言語。
姚令瑄回過頭,低頭望向桌面。一頭長髮微微傾洩,髮絲稍稍遮住了她的臉蛋。
「林隱逸。」
「嗯。」
「書生我們找到了,也解決了。現在,比翼鳥也近在眼前了。」
「對,我知道。」
坐著的姚令瑄抬起頭,眼眶內微帶濕潤與泛紅。
那是脆弱與無助,不知如何是好。
她以從下而上的角度看著我。
「林隱逸,交易人要我交出頭髮、血還有真名。以法術的角度來看,他大可以控制我的一生。」
「嗯……」
「另外一個條件是要我放棄法術的天賦……這樣我就當不了玉溪鎮的調停人,也看不到妖怪了。」
「嗯。」我沉重地點點頭。
兩難。與其說是交易,不如說是掠奪。
我也在苦思,到底要怎麼樣才能拿到召喚比翼鳥的號角。據說,比翼鳥出現時都會伴隨著海嘯,天降災難。
基於七年前那個破紀錄的颱風,還有摧毀一部份小鎮的海嘯,比翼鳥在玉溪鎮這個充滿妖怪的鎮上不受歡迎。
「怎麼辦?」
這句話是我近似自若自答般的問句,並非來自姚令瑄。
她喝了口水,試著穩定情緒。
「林隱逸,你聽聽看。這幾天,我想了很久。我覺得,不然就把頭髮、血還有真名給對方,說不一定對方不是壞人。而且就算掌握那些東西,也不是能完全控制我,只是能在關鍵時刻影響我而已。」
「不要……」
「不要什麼?」
「不要給他!姚令瑄,妳想拿妳的一生追尋真相嗎?」
「……」
「我想問妳,這樣值得嗎?」
我筆直地望向她。
「人家覺得值得。」
姚令瑄咬著嘴唇,一點也沒有退讓的意思。這傢伙的固執一點也不亞於某隻紫綬帶。
「為什麼妳不考慮先暫時放下這件事?」
「……」她看了我一眼。
「妳說話啊。」
「都已經到現在了,你還在跟我說這個。」姚令瑄無奈一笑。那是除了無奈以外,再也沒有任何意涵的苦笑。
像極了不知不覺間長大的少年少女回首一望青春時代,才發現一切都過去了,只能釋然地接受一切。
我依然站在吧檯後方,身前就是姚令瑄。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隨著頭漸漸低垂,我往下一看,是顯然有點歲月的木製砧板,還有幾把刀。
各式各樣的料理工具靜靜地陳列在吧檯後方,獨屬料理人的位置。
我不只看見料理的工具,更看見了姚令瑄接下爸媽的擔子,承接多年的妖怪料亭,反而讓我說不出話來。
椅子移動的聲音傳來。姚令瑄站了起來,此刻的她穿著十分樸實,沒有什麼色彩,就好像無力顧及自己的裝扮。
她以右手拉著左手臂,片刻的不安後,她背靠上吧檯。
「我想知道爸爸媽媽為什麼消失……我為玉溪鎮奉獻這麼多年,擔任鎮民與妖怪間的調停者,你知道嗎?林隱逸,在我遇過的妖怪裡,大家都很喜歡我的爸爸媽媽。」
「嗯。」
「在鎮上的老人,那些保留著時代記憶、從上一代走過來的老人們,大家對我爸媽的評價也很好。像唐老爺爺、老書生、陳老奶奶、葉穿雲爺爺……」
「……」
「所以。」
姚令瑄慢慢地走向窗口。我從吧檯後方繞出來,跟上她的背影。
她單手撫向玻璃窗面,眺望向遠方的群山,輕聲說道:「意思是,我爸媽在鎮上沒有仇人。沒有人類的仇人,也沒有妖怪的仇人。」
「……」
「我一直有個猜測。」
「請說。」
「讓我爸爸媽媽消失的人可能根本不是玉溪鎮上的人,而是其他……其他更有實力、更加久遠的存在。」
「我懂了……」
隨著姚令瑄意有所指的發言,我心領神會到她的意思,但是沒有證據。
姚令瑄堅定地望向遠方的群山。那是從後方將玉溪鎮徹底包圍起來,讓玉溪鎮幾乎與世隔絕的原始森林與無盡山嶺。
——從前的玉溪鎮因長久無人踏足,散發出神祕且幽靜的氣息。
——很久以前,這裡因為能通往茂密的森林,形成聚落。老一輩的人總說山中有山神,不要讓山神生氣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屋外的風漸漸變大了,連門口的風鈴都被帶動起來。
「呵,又再搞這種把戲。」
姚令瑄旋然轉身,先前所有的不安與脆弱盡數消散,往門口踏去。每一次邁開長腿,都像有一股力量匯集在妖怪料亭。
她走回吧檯後方,不知道從哪裡把之前的製風龜拿出來。她本人則回到門邊,將微微敞開的門一把關上,帶著怒氣。
「……」
不知道是不是對方感受到了姚令瑄的決心,呼嘯的風聲又變小了,慢慢恢復了正常。
「噯,林隱逸。」
「……嗯。」
「你也會一點法術吧。等到哪天真的起了衝突,你一定要來幫我喔!」
「如果真的有那天,算我一個。」
「還有跟著你的巴魯匝庫。」
「一定一定。」
我不知道姚令瑄是不是在開玩笑,但故作輕鬆地回道。
這個世界已經夠累了。
我替自己倒了一杯冰麥茶。
「姚令瑄,就算妳真的決定犧牲什麼,也不要那麼早做決定。」
「為什麼?」
「因為我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是沒錯。」
「像是伴隨著海嘯出現的比翼鳥。是,很多人在七年前的颱風夜看過比翼鳥,在陳老奶奶走之前,也是叫我們去找老書生跟比翼鳥。但是,比翼鳥只能透過古老的號角召喚嗎?」
「……」
「是吧?」
我試著說服姚令瑄那不一定是唯一方法。
只見她嫣然一笑,回到了吧檯後方,順便用手逗弄小龜。
這隻製風龜可是當初把金蟬嚇破膽的傳說生物,卻早已經跟姚令瑄成為了玩伴,或者食客?
她微微前傾上半身,似乎準備煮點什麼。
「很遺憾……按照我對比翼鳥傳說的了解,以我身為玉溪鎮調停人的知識與經驗,那個號角是唯一召喚比翼鳥的方法。」
「妳確定?」
「你猜猜看我問過多少妖怪了?玉溪鎮附近的妖怪,我幾乎問遍了。就是因為確定,所以我才這麼煩惱。」姚令瑄稍微頓了一下,輕眨雙瞳,「因為看起來也真的沒方法了。」
「是嗎……」
真的如此殘酷嗎?但好像也合理,因為……
姚令瑄的手越過吧檯,輕輕拍了我低垂的頭。
「你身邊那位紫綬帶……林梟姊姊,她也知道了這件事吧?她都沒有其他方法,你覺得還有其他方法嗎?」
「她……不,或許還有方法,只是還需要一點時間。」
林梟身為千年神祕的紫綬帶,也無法給出其他召喚比翼鳥的方法。但其實我覺得林梟只是還沒有認真投入、專注在這件事上而已。
見到我如此執著,姚令瑄最後笑道:「放心,這幾天我還會好好享受玉溪鎮上的美好時光。畢竟,誰知道以後會怎麼樣呢?」
聽到這句話讓我更加無力。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重整思緒。
先不要再講這件事了,我抬起頭,好奇地問道:
「姚令瑄,有什麼好吃的可以吃嗎?」
「有,我正在做松茸蒸蛋。當作午後的小吃,很健康喔!」
「松茸?」
「對啊,我之前跟小火狐一起去森林裡摘回來的。玉溪鎮附近的森林裡,食材的品質都很高。」
「嗯,期待。」
曾經除了咖啡以外,什麼東西都嚐不到味道的我,現在唯獨能嚐到的就是姚令瑄做的料理味道。這也是我喜歡來妖怪料亭的原因。
結束了沉重的話題,現在我是料亭唯一的客人。姚令瑄單獨為我做小吃,也真是一件奢侈的事。
只見姚令瑄動作流利地綁起馬尾,將一頭長髮高高圈起,露出白皙的頸子與耳畔,纖細的手拿起料理刀切起松茸。蒸蛋的部分,她更早就開始準備了。
過沒多久,淡淡的蛋香飄散在妖怪料亭。
我啜著冰麥茶,自己思考著。
髮絲、血與真名,又或者法術天賦,我都不希望姚令瑄放棄。
她說,她還想享受最後幾天平靜而普通的平凡日子。那,這幾天我就要找到方法,召喚出比翼鳥。
七年前的颱風夜,不只改變了姚令瑄的生活,更改寫了我的生活。從那以後,我的運勢急轉直下,對人生的期待與積極幾乎完全沒有用,不管再怎麼努力都沒有意義。
我有預感,那一天夜裡發生的事可能也與我有關。我也想找到在背後做出這一切的存在。
「松茸蒸蛋好嘍!」
「讓我嚐嚐。」
我嚐了一口,果然是一如既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