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不只是時光)
穿著漢服的書生走進店裡。身影略顯佝僂,鬢角的髮絲在燈光照耀下是藏不住的灰白色。中年男子,五六十歲,同樣藏不住的還有那股文人的氣息,像極了電視劇裡會出現的秀才、狀元。
他似乎不是第一次來這裡了,簡單地看了看料亭內部,便找了一張桌子坐下。
我遞上招待的麥茶。
在妖怪料亭裡,只要客人接受了料亭的招待,就無法在店裡鬧事了。這是料亭方圓內的規矩。
書生想也沒想,喝下了麥茶。
姚令瑄說他的到來跟金蟬有關。現在看起來,他至少不是壞人。
我問:「你好,請問想點什麼呢?」
「跟以前一樣。雞肉串燒跟一杯酒。」
「什麼酒呢?」
「姚家自己釀的酒。」他打量了我一眼。
「……好的。」雖然我不知道姚家釀的酒是指什麼,但看書生說得理所當然的模樣,他以前肯定點過吧。
看似熟客。
我把單子交給站在料理台後的姚令瑄。
個子不高的她,正把一頭過肩的茶青色、氣質別緻的長髮圈起,高高地綁成具有弧線的小馬尾,一雙具有骨感、乾乾淨淨的手正懸在料理台上。
「姚令瑄,妳家還有釀酒啊?」
「嗯,有啊。老先生點了酒?」
「……」我正想說什麼,但隨即打住。
姚令瑄已經進入料理模式,眼神變得專注,儘管只需要做一份雞肉串燒拼盤。不再閒聊的我,一個人走向門邊,輕輕帶上了門。
今天,妖怪料亭只招待一個客人。
姚令瑄使用了上好的雞腿肉、雞軟骨、雞頸肉、雞肉丸,放在烤架上,邊刷上早已調製的照燒醬。烤製的過程中,烤肉的香氣、滋滋的油聲從料理台後方傳來。
「你可以坐著等。」
「沒事,我站著就好。」
書生又看了我一眼,「你是新來的吧?之前沒在這裡看過你。」
沒看過我很正常。對於玉溪鎮來說,我一直只是過客而已。
「我是來幫姚令瑄的。」
「啊,姚家的小女還是需要人幫忙。」書生隨口說道,啜了一口茶,「叫我老先生就好,我也生活在玉溪鎮。」
「您真的還有在教書嗎?」我止不住好奇。
從他背著夕陽光輝一路走向料亭的腳步與身上舊時代的漢服,我幾乎能判定他也不是普通人。
老先生似乎很開心有人問他教書的事,笑著說:
「有啊,我在教一個傻小子。人很好,也很好學,卻被不該產生感情的東西纏上的傻小子。你……到底要不要坐下了?我一直抬頭,脖子很酸。」
「抱歉、抱歉。」
我正拉開椅子,姚令瑄輕快的身影出現在桌邊。
盤子輕輕地在桌上落下。
剛出烤架的雞肉串燒拼盤,飄散著熱騰騰的熱氣。竹籤穿過軟嫩的雞肉與蔥段,外皮酥脆,烤出了美味的金黃色外皮,灑上一點芝麻。盤子邊緣放著佐料。
使用料酒、醬油、砂糖調製的照燒醬汁,與碳烤特有的煙燻香味兩者協奏了起來,在妖怪料亭內散發出逼人的香氣。
「請享用。」姚令瑄的口吻平靜,輕描淡寫間透著自信。
老書生看了她一眼,問道:「……唔,我的酒呢?」
「老先生,您還是先別喝酒了,喝茶。」
姚令瑄把茶杯往老先生的方向推。
老先生露出微帶嫌棄的表情,把酒往回推。
「不要,我就是要喝酒。」
「那麼等談完,晚一點再倒給你喝好嗎?」
「要是咱們談不攏,我是不是就沒有酒喝了呢?」
「老先生,我們怎麼會談不攏呢?」姚令瑄刻意以富有氣質、細膩溫柔的聲音說:「您都光顧我們家這麼久了,是對我很好的長輩。也跟我奶奶很熟,您肯定不會跟我過不去的。」
「這個……」
老書生被說了幾句,似乎有點不好意思繼續開口,但也顯然不想直接答應姚令瑄。他把視線轉向烤物盤,拿起了筷子。
我與姚令瑄互看一眼,同時坐下。
妖怪料亭,是人類與妖怪、非一般存在談判的地方。
玉溪鎮在台灣碩果僅存,是因為前有海洋、後有深山,近乎與世隔絕的獨特地理環境,保留了大量傳統文化、當地人文,還沒被商業與科技徹底入侵。
如果說台灣還有妖怪,這裡就是唯一的地方。
這樣的地方,確實很少了。
姚令瑄的姚家正是玉溪鎮上的調停人家族。雖然似乎沒有明確的規範,但妖怪們遇到事情,也會主動來找她。
老書生以微微顫抖的手夾了一塊雞肉串,想好好品嚐似的放入嘴裡。
串燒炭烤的香氣十分厚重,微酥的金黃色外皮同樣吸引人。從他溢出的笑容,也足以瞧見老先生覺得十分美味。
我也拿了一串雞肉串,姚令瑄做了三人份的晚餐。
老書生忽然開口:「是這樣的,令瑄。金蟬,那個妖孽來找過妳了吧?」
「嗯,是來過了。」
「發生了什麼,可以說給我聽嗎?」
「您的守護靈沒有告訴您嗎?我以為您有派他們盯著金蟬……」
「就像我已經老了,我的守護靈也各各都老了,都需要……重獲新生。」老書生和藹卻滄桑地說:「他們只有告訴我,金蟬來過這裡了。至於進入料亭後發生了什麼,他們都沒有足夠的力量看到了。」
「……」我默默聽著。
有點一頭霧水,但是,老書生有守護靈。
難道他就是陳家老奶奶在走之前,拋下的話裡暗示的人嗎?
去找一個擁有筆墨紙硯四個守護靈的書生跟傳說中的比翼鳥,就有可能找到七年前那場恐怖的颱風夜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現在我眼前的這一位書生,就是陳家老奶奶提到的人嗎?
姚令瑄平靜地看著老書生。長相可愛的她,就算長時間注視著某人也幾乎不會讓人反感、心生厭煩。
「金蟬有來過,我們沒有談判。唔,祂根本不想聽我說話。那天金蟬衝進來料亭,直接衝破了我設立在門邊的結界。」
「啊,是這樣啊。」
我想起了那天被震動甩下門的風鈴。
金蟬闖入時帶來的威壓非常強烈。
「不過,我本來就有防備。」姚令瑄接著說:「小龜看我被欺負了,把金蟬噴到很遙遠的地方去了,可能一路飛到了山下呢。」
姚令瑄從懷裡掏出小烏龜,用纖細、白晰的手把烏龜放到桌上,並用手戳了戳龜殼。
老書生看到這一幕,忍不住放下筷子哈哈大笑。
「這是大名鼎鼎的製風龜?」
「咦?您老人家知道啊。」
「很久以前看過祂。哎呀,真的很久以前了。」
「我在後山遇到祂,覺得祂很可愛,最後就用美食收服祂了,呵呵。」
「姚令瑄,妳真的越來越讓我佩服了。以前妳還小就跟很多小靈體、守護靈、小妖怪走得很近,現在居然能把製風龜收到手裡……」
「我只是需要祂幫忙,而祂也願意幫我而已。」姚令瑄柔和地說。
語氣清淡,但藏不住對製風龜的愛護與疼愛。
老先生咳了一聲,像是認可了她的實力,打算切入主題,「我今天來找妳,是想正式委託妳,幫我除掉金蟬。」
「除掉?」
「讓祂永遠不能再靠近我的弟子。」
「現在金蟬靠近了您的弟子?」
「現在的話,我很肯定金蟬纏上了我的弟子。」老書生略帶憤恨地說道:「在來找妳之前,我就在古物堂的後院召喚出守護靈,跟金蟬正面對峙過了。雖然沒有真的打起來,但是我感覺得到祂很強。」
「很危險的。」姚令瑄面有難色。
「古物堂?」我心裡閃過兒時玩伴──葉穿雲家裡開的春林堂。
我也在是在那裡買到封印著巴魯匝庫的古畫。
作為具有歷史文化、乘載著悠久時光的小鎮,文化脈絡早已揉合進玉溪鎮上的每一處角落。而其中傳承多代的古物專賣店──春林堂自然充滿了故事。
不會就是那裡吧!
「正面對峙時,我要求金蟬那個妖孽離開玉溪鎮,永遠不再回來……」老書生說到這裡,嘆了口氣,「終究是老了,就算筆墨紙硯都在場,我的四個守護靈也拿祂沒辦法。金蟬絲毫不想聽我說話,我打不過祂。」
「被金蟬纏上的話,您的弟子現在狀況如何?我這個比較擔心。」
「現在還是早期,他的身體與精神狀況還很正常。」
「嗯。」
「但是他在寫書法、研究古物時,已經不太能專心了。我看得出來,弟子大有退步,金蟬正在一點一點地侵蝕他。」
老書生意味深長地望著姚令瑄。旁觀者的我,感覺得到裡面深含期盼。
姚令瑄的雙手交握放在桌上,五官姣好的臉蛋暫時沒有顯露出任何情緒。她想了想,又微微蹙起眉,最後說:「老先生,您知道我一向的作風。我會先調查,確定妖怪有影響到您的弟子後,我會跟妖怪談判。另外,我也會找您的弟子聊聊,畢竟他才是當事人。」
「這樣啊,沒問題。」
「我去古物堂,就找得到您的弟子了對吧?」
「對,他是春林堂這一代的傳承人。跟妳年紀差不多,姓葉……」
我忍不住插口,「是葉穿雲?」
書生一時不解,驚訝地望向我。而坐在一旁的姚令瑄,臉蛋上的表情則從好奇、納悶,最後化為了原來如此。
「他是我的兒時玩伴,我們從小一起玩到大……」我實話實說。
就算我身在台北,他也是唯一一個會進來我台北租屋處的朋友,就連家裡那隻高傲的紫綬帶──林梟也都看過他、認識他。
葉穿雲,居然是老書生的得意弟子?
好像也沒那麼意外。
老書生的呵呵笑聲傳來,「既然你們都認識,那就好辦了。希望你們可以幫我把金蟬趕走,這種日治時代流傳下來的妖孽吸收人們的精力生存,早就不該出現在這裡了!」
「我也很在意這個。」
姚令瑄用彎曲的食指抵住下顎,面露思考。
為什麼納悶呢?是因為,金蟬的起源很早很早,是近乎百年前的妖怪嗎?
心有疑問,然而我沒有提問。
老書生靜靜地吃著桌上的串燒,對姚令瑄揮揮手。
「姚令瑄,該把妳奶奶釀的酒拿出來了。」
「好喔。」姚令瑄莞爾一笑,像是終於凹不過倔強的老人一樣,她起身從料理台後方拿出一隻沒有標籤的白色小酒瓶。
姚家自己釀的酒,不知道風味如何。
老書生迫不及待地接過小酒瓶,為自己斟上一杯。本來他可能想與我們共飲,但轉念一想,拋下了一句:「你們都還沒長大,還是別喝了。」
然後他自顧自地喝了起來。
酒意正盛。
就算關上了門,妖怪料亭以溫馨的暖橙色光芒點亮的室內,依然聽得到外頭沙沙的竹子摩擦聲與風聲。外面,夜幕早已降臨玉溪鎮。
現在我確定了。
他就是陳家老奶奶在消失以前,讓我們去尋找的人。
「姚令瑄,還有……小子,我知道你們在等我的一個答案,陳家老奶奶、老唐,他們兩個人在走之前,也有跑來跟我打聲招呼。啊,她人真的太好了,不知道老唐那傢伙當初是怎麼娶到人家的。」
「您可以告訴我線索對吧?」姚令瑄認真地問。
她輕咬著嘴唇。
或許是因為室內的橙色光芒照耀在她的臉上,因吃著烤物、喝著熱茶,讓她的臉蛋也微微透出可愛的櫻色小酒窩。
老書生收起了慢條斯理的步調,想也沒想地點點頭。
「我也不瞞你們,那件事任何人說出來都有危險。但是,我會告訴你們所有我知道的事,只要你們幫我除掉金蟬──這就是我的委託。」
「您的委託,妖怪料亭收到了。」
姚令瑄真誠地伸出手,與老書生交握。
看起來,這就是我在妖怪料亭遇到的第一個委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