０（這個世界的顏色）
玉溪鎮座落在山與海之間。
前方是一望無際的碧藍色海洋，小鎮後方則是連綿不盡的群山。
山中茂密的原始森林遍布。
此地無人踏足，因而散發出神祕且幽靜的氣息。
在很久以前，這裡因為能通往茂密的森林進而形成聚落。
時間緩緩流逝著，但任由歲月流淌，無論小鎮風貌如何變遷，玉溪鎮依舊保留了悠哉愜意的慢步調生活。
樸實的街道風情，鄰里間熱絡的閒聊，放眼望去一望無際的農田與悠然的青山綠水，還有背後浪潮洶湧的蔚藍海洋。
無一不吸引人。
高三升上大學的暑假，我從臺北回到老家。
玉溪鎮的空氣清新乾淨，碧藍的天空總是讓人看了心情都會瞬間變好。如果能愜意地漫步在田埂之上，更是讓平凡的日子顯得慵懶而自在。
小鎮前方的黛色群山和身後的湛藍大海，彷彿正溫柔地擁抱著這座小鎮。
今天是回來老家的第二天。
我坐在家裡的客廳，敞開了面朝稻田的拉門。
叮鈴──微風徐徐吹動了門邊的風鈴。
拉門外有一道沿廊，夏天時可以坐在沿廊上吹著暖暖微涼的夏風。而沿廊外就是鄰居種植的稻田與花田，一路延伸到平原彼方的山腳下。
金黃色的稻穗豐滿低垂，隨風搖曳。
冬末春初時插秧，現在正好是收穫的時候。
這個暑假，我有大把的時間可以荒廢。玫瑰色的青春即將落幕，在步入未知色彩的大學生活前，這是最後一點無所事事的慵懶時光。
我雙手插在口袋，從客廳的矮木桌邊離開，走向沿廊。
目光從稻田和花田一路蜿蜒至遠方的群山，與時不時遮蓋了山稜線的雲層。
「好美。」
直到一隻紫綬帶──一種稀有的過境鳥──啪啪啪地揚起翅膀，悠悠地降落在沿廊上。
紫綬帶是一種顏色非常漂亮的鳥類。
眼前這隻個頭嬌小，腹部雪白，靛紫色漸層暈染著背部，而最特別的是牠鈷藍色的眼圈和短短的可愛褐尾。
雖然很美，但我瞇起了眼睛望著牠。
一根羽毛落下。
隨後一陣霧氣緩緩隱去了牠的身影。
再次現身時，那隻降落在沿廊的美麗過境鳥已經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高䠷纖細的女性，身穿一件淡紫色的寬鬆長版Ｔ恤。只見她正理所當然地穿過沿廊，直入客廳。
我還以為她會跟我打聲招呼。
這次卻連招呼都免了。
她哼著歌，心情看似不錯，不知道是不是又吃到了什麼好吃的東西？
只見她腳步輕快地走向放在客廳角落的餐桌。
餐桌上放著手沖咖啡的器具與幾包咖啡豆。
對了，我本來要沖咖啡喝的呢。
「早啊，林隱逸。」她忽然拋出一句。
「……早。」
「幹嘛那樣看著我？怎麼了，想喝我親手沖的咖啡嗎？」
「林梟，妳是不是把這裡當成妳家了？」
「不是嗎？」
她刻意露出無辜的笑容。
我在心裡翻了翻白眼，把注意力從沿廊外的稻田風景轉向室內。
午後的陽光映入鋪著榻榻米的客廳，窗邊與牆邊，無數緩慢飄浮的灰塵粒子正閃耀著點點光輝。彷彿身在玉溪鎮，所有事物的步調都跟著變慢了。
「林隱逸，回到老家，你有什麼想做的事嗎？」
「有啊。」
「是什麼？」
「無所事事地度過這個暑假，在這裡。」我半開玩笑地回道。
「希望能這樣囉。」林梟拿起手搖磨豆機，「要喝什麼豆子？」
我看了一眼桌面。
大部分都是我跟林梟一起從臺北帶回來的豆子。
但嗜咖啡與美食如命的林梟，不知道從哪裡又變出幾包我沒看過的品種。
薇薇特南果，高山的莊園豆。
日曬的耶加雪菲。
近期評價非常高的哥倫比亞水洗瑰夏咖啡豆。
我拿起用亞麻袋盛裝的咖啡豆。
隔著布料，依然能聞到咖啡豆富有的花香和柑橘氣息，十分清新。這細緻的味道餘韻悠遠，幾乎奪走了我的注意力。
天啊。
我回過神，咳了一聲。
「瑰夏咖啡豆，林梟，妳從哪裡叼回來的？」
「注意你的用詞。」聽見我若有似無的嘲諷，林梟白了我一眼，「我是跟別人買回來的。」
「就喝瑰夏吧，這支最近不是很有名嗎？」
「可以。」
林梟點頭，略微骨感的手拆開了亞麻袋的封口，一股強烈的花香與果香瞬間散開。
香氣撲鼻。
幾乎無法形容這味道的美妙。除了剛摘下的藍莓與水蜜桃，也有典型果香咖啡豆必有的柑橘和檸檬。
一座粉紅色的花園在我眼前瞬間展開。
那裡好似四季如春，只要人們踏入，就能感受到布滿空氣間那股讓人怦然心動的餘韻。
林梟把豆子盛在手心，再小心翼翼地倒入手搖磨豆機。
喀喀喀喀喀──她開始轉動搖桿，把瑰夏咖啡豆一一磨碎。
咖啡豆的粗細會影響風味，所以每一粒咖啡粉都應該盡可能研磨得大小一致，讓風味更加均衡。
當咖啡豆細細研磨完畢，空氣中的香味似乎得到了進一步的昇華。
林梟把濾紙放入濾杯，淋了一圈熱水，再將咖啡粉緩緩倒入其中。接著，她專注地拿起細口壺，準備要往濾杯裡注入熱水進行悶蒸。
「林隱逸。」
她輕喚了聲，並搖搖細口壺。
瞬間明瞭她的意思的我，動作迅速地去客廳的另一角拿回熱水壺。細口壺重新注滿了滾燙的熱水，她稍等了幾秒，等到溫度些許下降。
林梟張大了雙眼，專注地盯著濾紙裡瑰夏咖啡粉。
熱水沿著細口壺流淌，在濾紙裡形成了一個小湖，咖啡粉快速地隆起成一個小山丘。這個步驟能把咖啡豆裡的美味徹底釋放。
沒有泡沫，完美的萃取。
帶點透明的深咖啡色，從濾杯下方滴入咖啡壺。
空氣間滿是瑰夏咖啡豆馥郁的香味，萃取後的氣味，又多出了淡淡的荔枝甘甜。
那是關於夏天的美好風味。
「林梟，妳買這支咖啡豆花多少錢啊？」
「你趕快把暑假該畫的東西畫一畫，我們就可以買很多了。」
「……是喔，也對。」聽起來怎麼怪怪的。
「喝吧。」
林梟雀躍地遞了一杯瑰夏給我，她自己手裡也有一杯。
嗯，美好的一天由咖啡開始。
我喝了一口，隨後坐回客廳的矮桌前，把咖啡杯放在一旁。
桌上散落著幾本書、一大本畫冊還有幾支筆。
這個暑假我答應要幫人畫一幅畫，一幅關於玉溪鎮的畫。委託人想看一看這座保留舊時代生活步調的隱密小鎮。
即使我出生在玉溪鎮，但其實在很久之前，我就只有在長假時才會回來了。
多數時間，我都待在北部。
會隨風搖擺，被風一陣陣壓下，再一一回彈的稻穗。
清澈的河渠，四處看得到小螃蟹跟小青蛙。
一座座隱蔽的水坑，偶爾還能看見小魚在裡面悠然地游著。
這些兒時的記憶，都已成為過往雲煙。我說不出來，也無從在意，因為那些東西早已一去不復返了。
林梟晃悠悠地坐在木桌邊，將一雙長腿向前伸展。
她究竟是人還是紫綬帶，只有她自己知道。
「林隱逸。」
「嗯。」
「我如果叫你畫快點，這樣我才能去買咖啡豆，你會不會揍我。」
「喝什麼咖啡，去喝自來水啦！」
「嘿嘿嘿嘿。」
林梟開心地笑了，發自內心。
她留著一頭烏黑的鮑伯短髮，略長的髮尾在頸後綁成了一束低馬尾，露出她白皙的後頸。
就像是紫綬帶一樣，她有著圓潤可愛的頭型，額前的瀏海微微分向左側。
耳畔與耳垂下的捲曲髮絲隨意地垂落，十分輕盈，帶了點凌亂，卻也有股率性的自然感，很適合她。
「好吧，我其實是想問你。」
「說。」
「你還是只有喝咖啡的時候，才能品嘗到味道嗎？」
我微微一愣，直視著她的雙眸。她正輕啜著瑰夏咖啡，摒息等待我的回應。
良久，我嘆了口氣。
「是啊。」
瑰夏咖啡的果香尾韻極長，綿密微酸的口感潤飾了那份苦楚。
林梟沒有說話，只是輕啜著咖啡。
穿過樹梢的點點陽光照映著初夏的沿廊。
我埋首於工作桌，時不時把視線探向屋外的稻田與花田，還有更遠的、綿延的青山。
不同於坐在桌前思考的我，林梟叼回咖啡豆之後就沒事做了。
她呈大字形躺在沿廊上。
雙眸閉起，隨著呼吸，她的胸口正微微起伏著。
說起來，她可以變成紫綬帶。
那是一種稀有的過境鳥，其實根本不該在臺灣生活。但她居然能過得如此逍遙，還喜歡享受美食跟咖啡。
要畫什麼呢？
於我而言，玉溪鎮的象徵、形象和特色又是什麼？
前有海，後有山，得天獨厚與世隔絕的環境，至今仍保有日治時期的街道風景和純樸的小鎮風情。
我眼前的宣紙上，仍被一層撥不開的迷霧覆蓋。
撥不開，就畫不了。
無從下筆的我，再次隨意地看向屋外。
隨著日落，從海的方向映來的溫暖橙色斜陽染紅了綿延的山群。那隻喝飽喝足的林梟已經不見蹤影，不知道是走去哪裡，還是飛去哪裡了。
眼見太陽就要落下，玉溪鎮的夜晚，多數的商店與攤販都不會營業。
應該出去覓食了。
我擱下畫筆，看向放在桌緣的咖啡杯。
──你還是只有喝咖啡的時候，才能品嘗到味道嗎？
是啊。
林梟跟我在一起混很多年了。
至今，她仍不時會問我這個問題，而我的答案始終一樣。
我離開屋子，在夜色降臨之前，把面對沿廊的拉門拉上。
從家裡走向鎮上比較熱鬧的街道只要幾分鐘。
玉溪鎮大部分的房子都是平房，頂多蓋個兩層，沒有高樓大廈。這裡的人的生活方式，也大部分都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清閒而安逸。
走到鎮上唯一一條學校前的街道，這裡是小攤販的聚集地。
蔥油餅、鹽酥雞、炒飯、炒麵、粥品、涼麵等等小吃，在這裡形成了約莫十幾個攤位的小集市。
我點了份粥，雖然品嘗不到確切的味道，但填飽肚子也足夠了。
在等待製作的空檔，我看了眼手搖杯的攤位。
林梟那傢伙整天像喝美酒一般沉醉在各式各樣的精品咖啡裡，真應該讓她也喝喝看其他飲料才對。
「你的海鮮粥好了，五十元。」
「喔，謝謝。」
我伸手接過海鮮粥。
玉溪鎮濱海而立，雖然沒有大力發展漁業，也沒有興建港口，但還是有一些人會出海捕魚。
時值夕陽尾聲，暖紅色的陽光把所有人的影子拉得極長。
天馬上就要暗了。
迎著夏季的晚風，我一步步往家裡的方向走去。
「……咦？」
不知道為什麼，走了一陣子後我突然發現自己好像走錯了方向。
尷尬，已經七年沒有長住在這裡的我，其實對路也不是特別熟悉。
畢竟只有長假會回來玉溪鎮嘛。
要是有房子改建或修路，很有可能就會讓人不小心迷失。
我停下腳步，仔細看了看周圍。
看來，我正在某條小巷道內，只要找到正確的路回到大路上就好了。夕陽的餘光已經消逝，水泥牆構築的巷道正把我困在其中。
當橘紅的夕陽徹底消失後，街道一瞬間陷入灰暗。
這裡甚至沒有路燈。
「有光……」
但沒過多久，一輛大紅色、富有喜慶感的小攤販突然出現在巷道的彼端。
可能是剛才光線太亮，夕陽的顏色又跟小攤販類似，所以我才一直沒有發現吧。
既然有人，走過去好了，還可以問問路。
走近一看，我忍不住笑了。
那是賣古早味糖葫蘆的小攤販，在臺北的夜市裡這也是一定會有的小吃。
裹上糖衣的水果，正一根根插在糖葫蘆掃把上。
「哇……」
我有多久沒看到糖葫蘆掃把了。
那是一種用稻草嚴密編織的竹竿固定架，能把一根根做好的糖葫蘆一圈一圈插進稻草的縫隙裡。
做好的糖衣容易沾黏，最好不要碰觸到任何東西。
於是將糖葫蘆插進直立的糖葫蘆掃把裡，是從很久很久以前就流傳下來的作法。
這輛大紅色的糖葫蘆小攤販很有復古感，讓人有點難以想像它存在了多少歲月。
小攤販的頂端，是類似屋簷的設計。紅磚片的屋頂下，黃色的燈光由上而下打向桌面。
在夜幕初臨時，給人一股安定溫暖的感覺。
車身是明亮的大紅色，桌面也是一樣的顏色。
一共有三串糖葫蘆掃把立在桌面上。
「老闆你好，有什麼水果？」
「這裡有剛做好的山楂、番茄還有李子。」老闆的聲音很溫和。
抬頭一看。
他的身高比我高上一截，身形纖瘦，臉上漾著從容的笑意。戴著一副細框眼鏡，是個很斯文的人。
「那我各要一個好了……」
好久沒吃到糖葫蘆，我想全部都吃看看。
這時，心裡忽然閃過那隻大字型躺在沿廊的林梟。要是不幫她買，被她發現很可能就要蹭我的糖葫蘆去吃了。
「呃，老闆，全部各兩個好了。」
「好的。」
老闆拿出紙袋，緩緩裝入六隻糖葫蘆。
付了錢，接過紙袋，我開口問道：「老闆，這裡要怎麼走回大路上呢？」
「大路？你往前走就能看見了。」
「好的，謝謝。」
我帶著紙袋往前走，走沒多久，果然聽到了車子行駛的聲音。
很快地，我穿越小巷，走到了大馬路上。
這裡的路就簡單多了，我往家裡的方向走去。不知道林梟在不在，要是不在家，倒也可以先把糖葫蘆冰起來。
在粥變涼前，我回到了家裡的客廳。
面對沿廊的拉門被拉開了一條縫隙，正透著涼爽的晚風。來自群山的風，正溫柔地吹拂著玉溪鎮。
看來林梟回來了。
這座客廳占地頗大，是當年常住在這裡的父母親手設計的。
有供平常使用的矮木桌，在角落還有一張餐桌。
只是現在沒在用，被我堆滿了雜物。
面對沿廊的拉門可以隨時敞開，眺望寬廣無垠的田園風情，遠方的高山與藍天白雲也能盡收眼底。
我開始吃起海鮮粥，並把糖葫蘆放在桌上。
沒過多久，林梟留著鮑伯短髮的頭頂，像是一根正快速生長的蘑菇般，從桌子邊緣探了出來。
她深邃的雙眼並沒有看著我，而是伸手拿出了一根糖葫蘆。
「林隱逸。」
「嗯。」
「這個東西我好久沒吃到了。」
「我也是啊，沒想到剛剛居然能在巷子裡看見賣糖葫蘆的小攤販。」
「在巷子裡賣？」
「是啊，店主還告訴我怎麼走回大馬路呢。」
「喔……」林梟坐直上半身，端詳著糖葫蘆幾秒，隨後伸出舌頭舔了一下，「你不會是在夕陽快要下山的時候去的吧？」
「是啊，妳怎麼知道？」
「嘿嘿，不要每天都趕在傍晚前才去買晚餐好嗎？勤勞點。」
「我可不想被妳這麼說。」
我一言她一語，我們輕鬆地聊著，一邊配著那幾根糖葫蘆。
雖然現在的我幾乎吃不出糖葫蘆的味道。
印象中，糖葫蘆僅僅是把糖水煮化，覆蓋在水果上，就能讓水果的味道提升許多。晶瑩剔透的糖殼，能帶出酸酸甜甜的滋味。
我好像有點想起什麼了。
「林梟，妳最近飛遠一點。」
「不要。」
「妳連理由都沒問！」
「嘿，憑什麼你叫我飛，我就要飛？」
「妳是喝太多吃太多，所以飛不高了嗎？」
林梟嘖了聲。
一個抱枕向我飛來。
我連忙邊笑邊說：「好啦好啦，我是想說，玉溪鎮山上應該有那種不為人知的祕境。那裡的風景一定很美吧。」
「你想畫嗎？」
「如果妳願意幫我找，這樣我們就有更多錢可以買咖啡豆了。」
「可以，我就來幫你吧。」
林梟也十分直爽，馬上答應了。
她看了眼剩下的糖葫蘆，似乎沒有太多胃口，便站起身拉開拉門。
隨後我聽到了一陣翅膀拍動的聲音。
林梟似乎又飛走了。
沒有一句再見。林梟一直以來都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逍遙自在，無拘無束。
這讓我都有點羨慕了。
像是玉溪鎮這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到夜晚周圍就會變得寂靜的小鎮，習慣了以後，心裡便會十分清靜。
這是在城市裡怎麼樣都無法獲得的平靜。
屋外隱約蟬鳴，偶爾傳出夜行鳥類的鳴叫，剩下的就是風的聲音了。
我把吃完的東西收拾了一下，便開始追劇的日子。
是時候該休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