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雲蒼靠在鋪滿軟墊的躺椅上,聞到了漸漸濃郁的藥味。
「少爺。」婢女捧著藥碗出現在門邊:「該服藥了。」
他接過藥碗,爽快地仰頭喝了下去。把碗遞了回去,異常苦澀的味道在他嘴裡翻騰著,他卻已經習慣了這種常人難以忍受的味道,絲毫不覺得難受。
婢女收了碗,急急忙忙退了出去。
他笑了笑,拿起手邊的書籍,翻到用檀香片夾著的那頁,慢慢地看了起來。陽光穿過窗櫺照射在他的身上,沒一會他就有了倦意,把書隨手放在身上,淺淺地睡去了。
恍惚裡,總覺得有人進了他的屋子。
他覺得有些奇怪,如非必要,這個家裡的人從來不會主動踏進他的院子。想睜開眼瞧上一瞧到底是誰,偏偏眼皮重得抬也抬不起來。
有個影子遮住了他身前的陽光。他甚至能夠感覺到那個人身上發出的淡淡熏香味道,可就是沒有辦法睜開眼睛。
是誰?
他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地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細縫。眼前一片深濃的綠色……就在這個時候,心上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
他的眉因為疼痛緊皺到了一起,呼吸也急促起來。他本能地掙扎,一個翻身摔到了地上,因為抓著身旁矮桌的桌布,一拖之下,桌上的茶壺茶杯乒乒乓乓摔了一地。
模糊的視野裡,那抹綠色一閃而逝,暖和的陽光重新照到他的身上。迷迷糊糊地,像是聽見莊管家衝進房裡的腳步聲和叫人的聲音。漸漸地,屋裡嘈雜起來,他被移到了床上。
然後……意識飄遠……
這個時候,在傅家另一處小樓的屋頂上,站著一個衣袂飄搖的綠色身影。
那人看著傅雲蒼的屋子,看著他被一群慌亂的人們圍著,看著他面無血色地躺在床上,看著他的手捂著自己的心口,看著他流露出痛苦的表情……那人也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像是同樣感覺到了一種異樣的疼痛。
「奇怪……」他喃喃自語:「怎麼會……」
臘月十五,五行水日。宜祭祀,出行,會友。忌採納,動土,嫁娶。
臘月十五,傅雲蒼去城南的弘法寺會友。
弘法寺的主持言智大師,不但精於佛法,而且擅長琴棋書畫。傅雲蒼和言智大師是忘年之交,每當他身體好些,可以出行的時候,常常會到弘法寺找言智大師辯禪下棋。
最近的天氣不是很好,昨天開始下的大雪到了今早才停,所以雖然有陽光可還很十分寒冷。傅雲蒼的精神卻特別好,早晨起床後,看見天地間滿眼的雪白,就興起了踏雪訪友的興致。
「你們在這裡等我,今天我自己走過去。」在離言智大師居住的禪院只有一小段路的地方,傅雲蒼讓轎子停了下來。
「可是少爺……」莊管家扶著他,為難地說:「還是讓我送您過去……」
「不用了,就這麼一段路,我自己可以。」他搖了搖頭:「你們去前殿休息好了,我要回去的時候自然會差人去叫。」
傅雲蒼雖然身子孱弱,但在人前素來有一種無形的威懾,從來沒有人敢違他的意願。揮退了僕人,他拉了拉身上的披肩,沿著清掃出來的小徑往方丈禪院走去。
他走得很慢,走兩步就停下來歇歇,走兩步就停下來歇歇。這樣慢慢地慢慢地,他走進了禪院前的那片梅林。臘月正是寒梅怒放時節,絲絲縷縷的香氣在梅林裡洋溢,在陽光下晶瑩的白雪,為這傲立枝頭的梅花更添了幾分豔色。
傅雲蒼停了下來,嘴角若有似無地掛上了一抹微笑。
「數萼初含雪,孤標畫本難。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橫笛和愁聽,斜技倚病看。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
淡泊,溫柔,堅定。
在傅雲蒼一生之中,從來沒有僅僅憑一個聲音同時聯想到這麼多的詞語。他微微一驚,往聲音來處看去。
白雪寒梅,還有梅林中的那人。
一道淡綠色的身影,宛如春日裡的第一抹新綠。
那人抬起了眼睛,看了過來。傅雲蒼心口忽然一窒,隱約像是心疾發作前的徵兆。他急忙靠到了路旁的梅樹上,被他一撞,積在樹上的雪和著梅花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
梅花雪裡,有一雙有力的手扶住了他向下滑落的身子。
傅雲蒼抬起了頭,看進了一雙奇特的眼睛,烏黑中帶著一絲暗沉的綠,閃動著難以描述的光芒……
那人為他撣了撣落到肩上和髮上的雪,用淡然溫和的聲音問他:「這位公子可是身子不適?」
傅雲蒼深吸了口氣,覺得心上那種滯鬱不暢的感覺似乎消失了,急忙搖搖頭,站直了身子。
那人放開他,雙手負到身後。傅雲蒼自幼僻居,也不喜多言,轉身就想離開。
「公子可覺得這梅花長於苦寒,長伴白雪,香氣淡雅高潔,品性正如世間少有的君子。」在他身後,那人仰首看著枝椏間點點寒梅,像是有感而發,卻是對著他說的:「愛梅者眾,卻少有人懂它心中立意。就如真正品性高潔的人,看在世俗人的眼中,難得欣賞一樣。」
傅雲蒼停下了腳步,回頭看去。那人伸手在枝頭折下了一枝帶雪的梅花。
「我一見公子,覺得公子就像是這雪中寒梅,讓人感覺高雅潔淨,心生仰慕。」那人朝他微微一笑,把手中的梅枝遞給了他:「我能和公子相逢於此,必定是有前世的宿緣。今日折梅相贈,望他日還能有緣相遇。」
傅雲蒼不由伸手接了過來。淡淡暗香縈繞鼻翼,竟比記憶中的梅香多添了一絲清冽。再抬頭時,只看見那個淺綠色的背影已漸行漸遠。
直至那人背影消失,傅雲蒼覺得手腕一熱,連忙抬起手看了。原本七彩的琉璃失了其他色澤,瑩瑩泛著碧綠……
正月十五,五行土日。宜捕捉,移徙。忌出行,祈福。
正月十五,元宵佳節。
傅雲蒼獨自一人靠窗坐著,耳邊隱隱傳來前院的絲竹笙歌和院牆外行人的輕聲笑語。抬頭看去,天上月色蒼茫,和這喧囂塵世有著格格不入的清冷。
何時在天攬明月,翔於天宇上九霄。
有時會覺得,那種駕雲乘風的感覺,像是曾經有過……這念頭一起,傅雲蒼自己都笑了。
還說什麼上天攬月,暢遊天地?這個連走兩步都氣急的破敗身子……
「少爺!」莊管家一板一眼的聲音在門外傳了進來。
「什麼事?」傅雲蒼關上了窗戶。
「老爺差人來請少爺過去前廳,說是請到了京城來的名醫為少爺看診。」
「就說我已睡下了。」傅雲蒼隨口答道。
「可是老爺堅持……」莊管家的聲音裡帶著為難,想必是被勒令要請到人。
「那好吧。」傅雲蒼雖然覺得無趣,卻又不能太駁自己父親的面子:「你先去回稟老爺,說我過會就到。」
莊管家立刻讓身後的丫鬟們進來幫他穿衣整理,自己回前廳去了。
過了一會,傅雲蒼披了一件狐裘,抱著手爐,一個人慢慢地沿著迴廊往前院去。還沒有走到宴廳,就聽見了嘈雜的聲音,他嘆了口氣,耐著性子走了進去。
傅雲蒼一走進,宴廳立刻安靜了下來。他大略環視席間那些人一眼,果不出所料,都是他父親的酒肉朋友。
宴廳裡的人都不由自主地閃避著他的視線。
偌大的惠州城裡,有幾個人不知道傅雲蒼這號人物?不是因為他家九代單傳,也不是因為他家富可敵國,而是因為他這個人本身透著一股邪氣。
關於傅雲蒼的傳言千奇百怪,不過脫不了一個主旨。
傅雲蒼能役使妖邪!
先是說他能驅鬼除妖,然後漸漸地,在口耳相傳中,傅雲蒼幾乎和這個惠州城裡所有無法解釋的事情都扯上了關係,更有人說見過他夜半時常常獨自一人在城外墳場野地留連。
久而久之,各種捕風捉影的傳言,傳得繪聲繪色,像是人人親眼目睹一樣。
加上傅雲蒼出生時不足七個月,他的生母足足痛了三天三夜也生不下來,直到出血而死。一夜以後,才有一位路過義莊的遊醫試著剖開死者的肚腹,把他救了出來。
至今還有人記得他出世那個早晨,先是滿天七彩雲霞,然後不一會整個惠州城突然烏雲遮天。那時明明是旱季,卻連著下了一個月的大雨。
再說他生來患有嚴重的心疾,都說他活不過十五歲,可他今年已經快二十了,雖然身體孱弱,卻還是活得好好的。
照當地的說法,這樣的人多半是出生時就被妖魔附體了。要不是礙於傅家是惠州城的第一大戶,城裡大部分人的生計多多少少和傅家有關,何況也沒有什麼實證說這傅家少爺是妖魔化身,這些傳言又何止是在私下裡流傳?
傅雲蒼礙於體弱不常出門,見過他的人不是很多。現在眾人一看,他果然是臉色蒼白,重病纏身,三分像人,倒有七分像鬼的樣子,對傳言又信了幾分,不由得紛紛露出了畏懼的神情。
傅雲蒼不喜歡被人盯著瞧,心裡暗暗不快,但還是目不斜視地走了進去,朝席上的傅老爺行禮問好。
傅老爺連忙讓他坐到自己身邊,一付熱絡關懷的樣子問東問西。傅雲蒼看似恭恭敬敬地答了,其實是在心不在焉地附和敷衍。
「雲蒼,我今日請了一位剛從京城移居過來的名醫赴宴,讓他為你診治。」傅老爺話鋒一轉,說到了正題:「這位名醫雖然醫術高超,可是脾氣怪得很。我派人在他門前求了一天一夜,他直到片刻之前才答應來為你看病,這個時候正在路上。」
「有勞父親費心了。」他低下頭說著,心裡卻開始疑惑起來。
有什麼理由要他在大庭廣眾之下讓人看病?
眼角看見那些席上的人們大多竊竊私語,露出看好戲的表情來,傅雲蒼心裡的疑惑更是加深了很多。
這時,有人遠遠從門外走了過來。傅雲蒼微微瞇起了眼睛,看著那個由遠而近漸漸分明的身影。就在那人踏進宴廳的第一步,大廳最細碎輕微的聲音也突然之間完全地消失了。
這個人不就是當日在弘法寺裡……
相較於其他人的目瞪口呆,傅雲蒼雖然有片刻的驚愕,但很快地平復了下來。
直到那人走到了大廳中央,席上的眾人還是沒能回過神來。
那人倒像是習慣了這種場面,只是負手站著,任人打量。
傅雲蒼聽見身邊的父親在嘴裡說著什麼「如此人物」之類,於是也抬起眼仔細打量這個男人。
有什麼特別的嗎?不也是眼耳口鼻,四肢齊全?不過……這人的眼睛真的和別人不太一樣,烏黑暗碧,說不清到底是什麼顏色。
在書上看過,也許這人有異域血統,所以眸色和常人有些微差異。
又等了一刻鐘,傅雲蒼終於忍不住輕咳了幾聲。
一臉呆滯的傅老爺終於回過神來,慌亂地站了起來,侷促地問:「請問貴客是……」
「在下解青鱗,應傅老爺的邀約過府看診。」那人傲然站著,輕薄的綠色衣衫隨著屋外吹來的冷風飛揚擺動。
傅雲蒼敏銳地捕捉到了空氣裡傳來的清冽香氣,那是……帶著冰雪氣味的梅香。
「啊!你就是解大夫?」傅老爺和其他人一樣一臉詫異,沒有想到這個「名醫」非但不是耄耋老兒,而且這麼地……年輕俊美,飄逸如仙!
那解青鱗這時轉過了視線,和傅雲蒼的目光撞作了一團。
「是你!」解青鱗驚訝地輕喊了一聲。
感覺到眾人的視線又一次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傅雲蒼皺了皺眉,勉強朝他點點頭。
「沒想到我們這麼快就再見面了,果真是有緣。」解青鱗微一沉吟:「難道說,這次請我來就是為你……」
「怎麼?解大夫和小兒相識?」傅老爺愕然地看著自己的兒子,想不通平日裡深居簡出的傅雲蒼,怎麼會認識這個前不久才來到惠州城的大夫。
「我上月去弘法寺賞梅時,和公子見過一面,當時就覺得有緣。」解青鱗搶在傅雲蒼開口之前回答說:「這兩日還在後悔當初忘記互通姓名,沒想到居然是傅老爺的公子。」
看他一臉驚喜,傅雲蒼有些不習慣地咳了兩聲,沒有回話。不明白為什麼就是偶遇了一回,這人怎麼會這麼高興,好像和自己很熟的樣子?
「是嗎?雲蒼他平日裡不常出門,能和解大夫遇上可真算是有緣了!」傅老爺知道自己兒子不喜歡搭理人的性子,急忙接過了話尾:「啊!小兒名叫雲蒼,是雲海蒼茫的雲蒼二字。」
「雲蒼,傅雲蒼,真是好名字!」解青鱗閃亮的眼睛盯著他:「我叫做青鱗,解青鱗。」
「解大夫。」傅雲蒼虛應故事地拱了拱手:「幸會。」
「這次請大夫來,原就是想請大夫來為小兒看診。」傅老爺把他請進席間,坐到傅雲蒼身邊:「小兒深為頑疾所苦,希望解大夫妙手回春,我們傅家上下必定對大夫感恩戴德。」
「你……不舒服嗎?」解青鱗問眼前正掩嘴輕咳的傅雲蒼。
這話一出,四下譁然。
傅雲蒼也停下了咳嗽,訝異地看著他。這個人是不是大夫……怎麼會這麼問的……
「解大夫,不是說你醫術超群嗎?怎麼會問這種無知的問題啊?」這時,另一席上,有人大聲地問,那裡還傳出了一陣哄笑。
解青鱗似乎也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急忙伸出了手。
傅雲蒼看了看他,才捲起自己的袖子,把手腕放到了他的掌心。
解青鱗兩指搭上了傅雲蒼的脈門。他為傅雲蒼診斷脈象,臉上的表情複雜起來。過了好一會,他才放開了手,緊皺的眉頭卻沒有一起放開。
「怎麼了?解大夫,你可是沒有把握治好傅公子?」這時,那面席座裡又傳來了嘲諷聲:「還說什麼除了秉性,世上沒有什麼病是你治不好的!你現在還有什麼話說?」
傅雲蒼看了過去,認出了那是縣丞的獨子,又看到父親避著自己的目光,心裡明白了幾分。
聽說前陣子這位縣丞大人的公子得了不為人知的惡疾,城裡的大夫束手無策,多虧了一位神醫把他救活,可那人也藉著治病好好地戲耍了一下這個驕橫子弟。
他們是想藉著自己這天生無救的心疾,折辱一下這個解青鱗吧!原來,是這個意思啊!
傅雲蒼忽然之間站了起來,解青鱗抬頭看他。
「不勞煩大夫費心了,我這病是天生缺憾,本就無藥可醫。大夫不用為此多花無用的心思。」說完,他微微一笑,朝解青鱗行了個禮。
解青鱗一愣。
這傅雲蒼……
那邊席上正要起哄,傅雲蒼一眼掃過,每個人都覺得他森然的目光在盯著自己,一時寒毛凜凜,立刻沒了聲音。
「解大夫,你回去吧!元宵佳節,不要在這裡白費了時間。」
「雲蒼。」傅老爺訕訕地說:「我只是想讓……」
「我明白父親的意思。」傅雲蒼打斷了自己的父親:「只是我以為有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倒不如不做,這個道理父親應是比我懂得的。」
傅老爺被他這麼不軟不硬地一頂,也不好再說什麼。
「傅公子,請等一下!」在傅雲蒼轉身要走的時候,解青鱗突然出聲喊他。
傅雲蒼轉過頭,看見那個叫解青鱗的大夫正朝自己微笑著。
「其實,公子的病雖然可能無法根治,不過,只要調養得宜,身子縱然要比常人稍差些,但和現在相比,還是能好上不少。」看見他露出一絲驚訝,解青鱗補充說:「雖然說不上能起死回生,但論醫術,這天下間能和我相提並論的少之又少,傅公子盡可以相信我說的話。」
「這可是真的?」一旁的傅老爺面露喜色:「解大夫真的願意為雲蒼治病?」
「我想試試。」解青鱗的目光一直看著始終淡然的傅雲蒼:「我和傅公子一見如故,非常想為他做些事情。」
傅雲蒼看著他的眼睛。
這個人的目光……清澈坦然,不見一絲偽善。是真的嗎?這世上真的有這麼坦蕩真誠的人嗎?
「也好。」傅雲蒼轉眼間做了決定:「那就多勞大夫費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