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掃除時想把占空間又用不到的東西扔掉,猛然發現最該被扔掉的竟然是自己
年節前夕,冬末的寒氣大出清,溼冷的空氣凍皮刺骨。
雪白的洋樓有如冰山,靜靜地停駐在暗夜林海之中。
時間已過午夜,只有一樓的其中一扇窗,仍亮著燈光。
窗後,是廚房。廚房裡有兩個人。
帶著點興奮的低沉嗓音,在溫暖的室內呢喃。
「噢,看看這裡,竟然已經變成這樣了……」冬犽輕笑著搖搖頭,看起來像是逮到惡作劇的孩子一般,笑裡帶著點危險的氣息,「累積很久了吧……」
百嘹苦笑,「已經很晚了,不停手休息?你哪來的體力……」
「噓。」冬犽示意對方安靜。戴著白色乳膠手套的手,深向黝黑深邃的裡側,從薄薄的手套彼端,傳來了潮溼的黏膩感。
百嘹挑眉,「……有必要那麼深入嗎?」
「是的。因為你看,好髒。」冬犽嘖聲,「看來需要好好懲治一番了。」
百嘹笑了笑,「你高興就好,慢慢享受吧。」
於是,冬犽綻起像是過聖誕節一般的笑容,開心地舉起雙手──
一手拿起清潔劑,朝著抽油煙機的風扇狂噴;一手拿著海棉,使勁刷洗。
任務結束後,封平瀾一行人回到了洋樓,和契妖們度過第一個長假。
趁著假期,冬犽徹底地把整座洋樓大掃除了一番。將一些平常無法清潔到的死角,以及沒時間進行的大範圍刷洗工作,一口氣做盡做絕。
他已經排了行程表,規劃每天的清掃工作,但是今天才第一天,他已超前進度,做完三天的工作量。
百嘹背靠冰箱,啜著冰涼的糖水,看著用力洗刷頑垢的冬犽,輕笑,「看來你相當樂在其中。」
「對。」
「清掃真的那麼有趣?」
「對!」
百嘹點點頭,「那,我的床單亂了,幫我弄一下。」
「亂了?」冬犽頭也不回地詢問,「我晚上把折好的衣服放到你房間時,床是乾淨的。」
「所以我才說,幫我弄一下。」百嘹勾起略帶挑釁的笑容,「幫我,一起弄亂。」
冬犽停下動作,沒好氣地看了百嘹一眼。
「你沒事好做的話,可以先休息。」
「我正在休息。這是我的休閒活動。」
冬犽輕笑了聲,轉頭繼續手邊的工作。
百嘹一邊看著冬犽清掃,一邊喝著糖水。一時間廚房內沒有任何交談聲,只有冬犽刷洗東西的聲音,以及愉悅的喃喃自語。
安穩,平靜,悠閒,不虞匱乏,他們在幽界很難擁有這樣的時光。大戰前,他們花了大半的日子在艱困的絕境中求生。被雪勘提拔後,他們享有優渥的生活,但沒多久後便投身於刀光劍影的戰場。
他以往從未體會過這種沒有無後顧之憂、全然平穩閒適的生活。
「你不膩嗎?」百嘹忽地開口。
「當然不會。」冬犽笑著回應,「把髒汙除去,讓物品再度現出潔淨的樣貌,就像看到毛蟲蛻變成蝴蝶的那一刻,讓人欣喜。」
「不是說打掃。」百嘹放下杯子,走向冬犽,「我是說,這樣的生活。」
冬犽頓了頓,沉默片刻,低聲回答,「……我想不到厭膩的理由。」他看向百嘹,「況且,你也樂在其中。」
百嘹挑眉,失笑出聲,「你真的那麼認為?」
冬犽不語。
他知道,百嘹之所以會在人界極盡荒唐逸樂、玩世不恭,那是因為對他而言,人界只是度假玩樂的地方。
度假飯店再舒適,行程再有趣,終究不是讓人有歸屬感的地方。
「你不喜歡這裡?」冬犽反問。
「這樣的生活,太過自在,太過完美。」百嘹漫不經心地拉開抽屜,修長的指頭拎出一只冬犽收藏的骨瓷杯。「就和這個杯子一樣。」
掐金拉絲的杯子,有著完美的曲線,杯身披著飽滿的色彩。
冬犽盯著百嘹,和他手中的杯子。
百嘹咧起惡質的笑容,「但是,我看到完美的東西,就想弄壞。」
他鬆開手。杯子向下墜,碎裂一地。
冬犽蹙眉看了破碎的杯子一眼,嘆了口氣。「你很無聊。」
「才解開封印半年左右,你就買了這麼多東西,將來要回幽界時帶得回去嗎?收在櫃子裡的東西都無法割捨了……」百嘹繼續笑道,方才勾著瓷杯的長指,抵上了冬犽鎖骨間,緩緩地滑向胸口,「收在心裡的東西你扔得下嗎?」
「百嘹……」
「影校的家家酒玩太久,似乎讓你玩到忘我了。如果你分不出遊戲和現實,」百嘹輕聲說著,「要不要我幫你除去那妨礙你認清現實的東西?或是……人類?」
白皙的頸子冷不防地被一隻戴著橡膠手套的手給掐住。強勁的力道,將他推向牆。
冬犽的臉上不再有笑容,他沉著臉,露出了冰霜一般的肅殺眼神。
百嘹的脖頸受箝,整個人被釘在牆上動彈不得,雙腳離地,只靠腳尖勉強站立。他幾乎喘不過氣,但仍綻起笑容,欣賞著冬犽的怒顏。
沒有任務、沒有目的的長假,讓他閒得發慌。他是個停不下來的人,所以他使壞,欺負他在意的人。
他承認,他有病。
「我沒有忘記我的使命和身分。」冬犽沉聲,輕吐出話語,「雪勘是我唯一的主子,我是雪勘皇子麾下的第三軍團長,我的職責就是找到雪勘皇子,鏟除一切阻礙,輔佐他登基,成為統領世界的君王。」
接著,他將頭湊向百嘹耳邊,一字一字地說道,「平瀾是我在人界最珍貴、最重要的朋友。你要是動他,我會讓你和那只杯子一樣……」
「沒想到……」百嘹一邊喘著氣,一邊苦笑,「相處半年的異種朋友,在你心中,竟然超過了相處百年的同伴……」
他很滿意地看到冬犽肅殺的眼中,露出了為難的神色。頸上的力道,也放輕了些。
所以說啊……
這樣的人,怎麼不讓人想欺負?
他確實惡劣透頂。
倏地,黑暗中傳來了妖力的波動。
房屋裡的影子開始騷動。
冬犽鬆手,與百嘹同時向波動的來源望去。
深夜的客廳,浸泡在黑影裡。忽地,地面的黑影無聲無息地扭曲,盤聚出一道修長的身影。
奎薩爾冷著臉,走向兩人,「聚集其他妖魔,立即前往雅努斯。」
「發生什麼事?」冬犽詢問。
「又得當協會的奴才了?」百嘹諷笑。
「蜃煬有情報,他知道有誰能告訴我們雪勘的下落。」
冬犽微愣,「真的?」
「你希望是假的?」百嘹笑道。
冬犽無視百嘹的嘲諷,「現在就走?」
「對。時間有限,我們要去的地方很遠。」
「去哪?」
「幽界。」
冬犽詫異地眨了眨眼,「所以,雪勘皇子在幽界?」
「不確定,得去了才知道。」
冬犽沉默了兩秒,「……不用和平瀾說一聲嗎?」
如果雪勘確實在幽界的話,那他們就沒有回來的理由。
「他不是我們的主子,不需要經過他同意。」奎薩爾以在軍中時的嚴厲語氣下令,「時間緊迫,不要節外生枝。」
冬犽看了奎薩爾一眼,轉身去召集其他同伴。
百嘹揉了揉頸子,挑眉詢問,「人界都找不到了,去幽界有辦法得到情報?」
奎薩爾漠然地道,「我們全員到齊後,蜃煬才肯說出後續細節。」
「我以為我在人界沒有留戀之物,現在倒是讓我發現了一個。」百嘹輕笑, 「我頗喜歡看你被蜃煬耍得團團轉的樣子。」
奎薩爾陰冷地看著百嘹,「蜃煬是我們唯一的情報來源。為了雪勘皇子,即便被愚弄,也必須接受。」
「真是忠心吶。」百嘹拍了拍手,「我很佩服你。不管在任何處境中,你總能堅定心志和目標,不曾動搖,連道別都不願施捨。你是怎麼辦到的?」
奎薩爾沒理會百嘹的問題。
因為百嘹說的不是事實。
他並非不曾動搖。
正因為動搖了,心生多餘的情感,所以才選擇不告而別。
他不想和封平瀾道別。不管封平瀾是笑還是哭,他都不想看見。
他的心志已定。雪勘皇子的消息,讓他有足夠的勇氣和理智,斷絕一切已生根的莫名情感。
那無謂的憐愛與惜護之情。
清晨時分,深靛色天幕下的另一隅,無形的結界穩定運作,守護著曦舫寬敞靜謐的校園。
中央,立著雪白十字的行政大樓,最上方的樓層亮著燈。
白淨明亮的廳堂內,肅穆的身影跪在放著薰香的祭壇前,虔心默禱。一道灰色的身影靠著牆,雙手環胸,守候陪伴著默禱者。
瞬間,燭火搖曳。
密閉的空間裡颳起一陣風,將擱置在祭壇前的厚重書卷拂掀而開,書頁一張張地翻飛,接著驟止。
理事長起身走向前,望向書卷。頁面上密密麻麻的文句裡,其中一行泛起淺淺的金光,浮向空中,隨即黯滅。
因此律法放鬆,公理也不顯明。惡人圍困義人,所以公理顯然顛倒。
──哈巴谷書1:4
預示著艱難處境的經文,讓他忍不住長嘆。
「怎麼,又沒有好消息?你的主上真愛刁難人。」管理員沒好氣地哼聲。殷肅霜被派去執行其他任務,因此這陣子由他陪理事長守聖殿。
「是好是壞,都在至上神的掌握之中。」
管理員不以為然。「至少祂可以給點更明確的指示,而不是似是而非又隱晦的暗示。」
「因為未來時時刻刻在變動,人的心思和作為,隨時可能會改變發展的路徑。」理事長轉身,「至上神親自向我啟示,我必須遵行祂的旨意,完成我的使命。」
「你是做了什麼壞事,才被指派這個任務?該不會搶劫過孕婦,還燒過孤兒院吧?」
「這裡是聖殿,注意用詞。」
管理員哼聲,猶豫了片刻才再度開口,「……那只是一個夢而已。有必要那麼認真?」
十二年前,丹尼爾在夢中接受到了神啟,預詔著十二年後會有翻轉世界秩序的變動。
於是他辭去原本在協會中央的高層職務,轉而前往曦舫擔任理事長一職。
理事長淺笑,以帶著玩笑的語氣開口,「當然。因為,『丹尼爾』所做的異夢都會實現。」
他的名字是從先知「但以理」之名而來。他已經忘了最初所做之夢的內容,他只記得啟示的旨意。
那是災難、是毀滅,也是榮耀、是新生,集矛盾與混沌於一體的未來。
「但以理靠著做夢解夢當上宰相,你則是被放逐。」管理員毫不客氣地說著。
「但以理也曾被推入獅子坑。」理事長平靜地開口,「即便我走的是耶利米的道,注定要見證毀滅,我也不會為了私心而走向巴蘭的錯謬之路。」
「行,我辯不過你。但我告訴你,你要是走上毀滅之路的話,我會站在你墳上嘲笑你。」
「那麼請記得帶花,我喜歡百合。」丹尼爾笑了笑,伸手撫向書卷,指尖透過頁面傳來一陣冰冷,「我的使命是等待、守候,並依神諭而行,不是照著我的意思而行。」
管理員嗤笑了聲,「自從你接受神諭、照著你上司的旨意行事之後,處境越來越艱困、越來越落魄,我覺得你的上司在整你。」
丹尼爾出身望族,加上過往功績輝煌,卸去協會中央的職位後仍受人敬重,並在協會裡有一定的影響力。
但是他連續做了幾個新的政策和決定,使他得罪了不少人。
將影校改制設立日間部招收人類,提高妖魔在校內活動的自由度,以及,挽救犯了重罪的蜃煬脫離死刑。這三件決策徹底毀了他在協會的威望,從風雲人物變成了邊緣人。
理事長微笑,「年薪百萬,專屬配車,旅遊和出國還有交通補助,這樣的處境確實相當『艱困落魄』。」
「我不是這個意思。」管理員發出一陣氣惱的低吼,「我比較喜歡你當年在刑偵部意氣風發的樣子。」
「我不知道原來你那麼崇拜我。」
管理員重重地冷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廳中陷入了靜默。
片刻,理事長忽地開口,「神諭出現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歷史的輪軸已加速轉動。所有隱藏之事都會被揭開,吉凶不定的未來將要降臨。或許我會再度意氣風發,或許你將有機會到我墳上獻花嘲笑。無論如何,等候的時間將盡。」
「時間已近,但我不認為封平瀾準備好了。他仍然是個平凡人,完全不會操控咒語和妖力。在這變亂的終局來臨時,他能發揮什麼作用?他和十二年前發生在洋樓的事件有什麼關聯?」
「到時候就知道了。」
管理員啐了聲,「你和你的主上都很不討喜。」
放在書頁上的手,感覺到頁面傳來一陣顫動。理事長抬起手,書頁再度翻動。
泛著金光的字句自書頁上浮至空中。
禍患必不臨到你,災害也不挨近你的帳棚。因祂要為你吩咐祂的使者,在你行的一切道路上保護你。
──詩篇91:11
放在檯上的銀杯,杯中水位默默地上升,直到滿溢而出。
理事長靜靜地看著眼前的異象,仰首,望向立於廳堂前方的銀白十字。
「你的主上又說了什麼?」管理員好奇。
理事長望向管理員,「天亮後,幫我跑一趟。」
「做什麼?」
「傳話。傳達來自至上神善意的提醒。」
夜深之時,位於荒涼郊區的雅努斯,來了六名訪客。
這是年節唯一一批訪客,為冷清蕭條的殯儀館帶來些許的人氣。
蜃煬身穿南洋風的襯衫,頭戴太陽眼鏡,頸上掛了串扶桑花環,手中捧了顆鑿開的椰子,悠哉地躺在櫃檯後方的長椅上,彷彿正在峇里島度假,完全沒有冬季的感覺。
做不合時宜的事,是他自得其樂的方式。
「我不是要求全員到齊?為什麼有少?」他啜了口椰子汁,挑眉質問。
「哪有少?連算數都有問題,你是用頭去撬開椰子的嗎?」璁瓏不以為然。
「嘲諷自己所求的對象,還真是有智慧的行為吶。你的頭和椰子一樣,殼的厚度占了內部七成。」蜃煬輕笑,接著將椅子轉向另一側,面向一旁的電視,將奎薩爾等人拋在腦後,「封平瀾沒出現,你沒達到我的要求。」
「他是人類,這次是我們的私事,與他無關。」奎薩爾冷聲開口。
「有關無關是我說了算。」蜃煬悠哉地切換頻道,「帶他過來。」
「理由?」
「現在是你有求於我,規則由我定。所有人都到了,我才會告訴你們完整的情報,同樣的話我不想說第二次。」蜃煬仰頭,笑看著奎薩爾,「當然,你也可以拒絕,然後離開。畢竟,只要活著,總有一天你們還是會相遇的嘛。」
奎薩爾眼底的寒意比外頭的風還冰冷。
眾妖看著奎薩爾,等著他做出決定。
奎薩爾轉頭,看向冬犽等人,下令,「盯著他,我馬上回來。」
接著,逕自遁入影中。
凌晨時分,山腰上的洋樓靜謐沉寂。
過分安靜。
睡得香甜的封平瀾,忽地被一股強烈的不安撞擊。像是有人甩了他一巴掌般,硬生生地打斷他的睡夢,將他的意識粗魯地扯向現實。
他猛地坐起身,瞪大了眼,絲毫沒存餘半絲睡意。坐在床上,望著陰暗的空間,他滿腦子不明所以。
但是,心頭的那股不安感非常強烈,強烈到他無法忽視,無法再度躺回床面。
封平瀾手放在胸口,感受著心臟的悸動。
怎麼搞的……
他抓了抓頭,下床走出房門。
房門打開的剎那,一張紙片掉下,乘著氣流,滑到他的腳邊。
這是什麼?
封平瀾彎腰,拿起紙條,紙張上只寫了一行字:
「有雪勘皇子的消息,我們必須離開一趟,歸期未定,保重。」
那是冬犽的字。
封平瀾看著紙,站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
紙上有二十二個字,但他的目光,被其中兩個字緊緊抓住──
「我們?」
這個「我們」,不包括他。
天氣很冷,但他感覺到,背脊傳來一陣比冬風還尖銳的刺寒。
封平瀾立刻走下樓,尋遍屋中每一個角落,並一一打開契妖們的房間。
大掃除之後,每個房間都整齊清潔,所有的私人物品都規規矩矩地擺放在原位。
但是住在裡頭的人,都不在了。
封平瀾站在原地愣了兩秒,然後緩緩地走回三樓。
他看著三樓走廊末端奎薩爾的房間,走近,然後打開房門。
空的。
雖然在推開之前他就知道了,但還是忍不住期待,說不定他預感有誤,說不定奎薩爾會在房內,用責備的目光控訴他擅自闖入。
封平瀾站在空蕩蕩的房間中央。
這房間沒有什麼變化,和他第一次闖入時一樣。一眼望去,只有簡單的幾件家具,像是沒人住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