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巨型郵輪在點點星空與粼粼海波中綻放著張狂炫目的光彩,宛若恆星。
船體頂端,高於甲板面最高的桅杆上,駐立著比夜色還深沉的孤高人影。一整片薄膜般的影陣擴散,由外側包圍著船體,彷若蜘蛛隔著網,悄悄地觀察、偵測著船內的動靜。
郵輪上充斥著嚴密的咒令和結界,警報咒語、束縛咒語、攻擊咒語……整艘船根本是偽裝成樂園的碉堡。
他靜靜地站在高處,居高臨下地看著在甲板上休閒區遊憩歌舞的遊客。人群裡,混雜著些許的微弱妖氣,有妖魔混雜在裡頭。
不只甲板,他偵測到至少有十來個妖魔偽裝成遊客,全都住在樓層較高的頂級套房裡。但船上的妖魔們非常謹慎,有意地隱藏蹤跡,雖然他可以感覺得到妖氣,但他無法確切地追蹤到來自何人。只能在對方偶爾使用妖力時,定位出概略的所在方向。
他已大致掌控了郵輪的情況──結界和咒語的分布,觸發的界限,以及妖魔們活動的位置。唯獨兩個地點讓他一無所獲。
其一是東側的一間頂級套房。那裡的結界非常嚴密且敏感,只要稍微提升一點點影陣的強度,就會觸發警報。
其二是六樓與七樓的內艙房區,位於船艙最中心處的內部空間。他可以感覺到那裡隱藏著某個東西,有著高階魔法使用過後的殘餘波動,但同時也被高階結界給封閉遮掩,使他無法感知到更多。
忽地,影陣傳遞來了一波細小騷動。
一道妖氣瞬間擴張,然後立即消失。速度太快,讓人幾乎難以察覺。
奎薩爾挑眉。
妖氣全然消失,代表有隻妖魔被消滅。
是他們的人下的手?但他沒有感覺到其他的妖力發動……
他轉頭望向妖氣消失的位置,大約是十二樓的溫泉水療區。
去看看吧……
當他正要縱身而下時,一陣不安感像是冷水一般,猛地衝擊他的心。
奎薩爾頓了頓。
他皺起眉,對於這股莫名的心悸感到困惑。
彷彿有某個東西不見了。某個重要的東西,被硬生生地從他的身邊抽離!
他曾經有過這樣的感覺,就那麼一次。十二年前自己被封印時,雪勘皇子離開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即將再也見不到他的主子──
奎薩爾的心臟再度跳漏了一拍,瞬間領會了發生了什麼事。
──他感覺不到封平瀾。
封平瀾的存在感,在一瞬間從郵輪上消失!
溫泉水療區,專屬黑金級房客的個人更衣室。
「──你還是教我做翻糖蛋糕吧。」帶著笑意的熟悉嗓音,從百嘹的身後響起。
百嘹回過頭,在看見來者時,雙眸裡出現明顯的驚愕。
「清原謙行!」
「你好啊。」清原微笑,「很高興你還記得我的名字。」
「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正想問你同樣的問題。」
「我有任務在身。」百嘹直接開口,笑著反問,「你呢?」
清原的出現讓他感到意外,但對方算是自己人,即使可疑,但至少不是召喚師,沒有什麼威脅性。
「我也有任務在身。」清原故作高深地壓低嗓音,「我懷疑亞歷斯先生持有美味翻糖蛋糕的祕方,所以一路追來這裡打算偷學。」
百嘹盯著清原,似乎有點困惑。
「不好笑嗎?」清原苦笑。
「你……」
門外,走廊彼端傳來腳步聲,兩人同時警覺。
亞歷斯回來了?
百嘹沒料到對方會這麼快回來,正打算召出迷香時,被清原制止。
清原一手揪住了那正在凝聚妖力的手掌,接著側身,將擱在一旁矮架上的礦泉水順手抄起,拿到嘴邊,用牙齒咬住瓶蓋旋開瓶身,將水從自己頭上淋下,然後反手將剩下的水往百嘹頭上倒。
清原把空寶特瓶塞入百嘹的手,順手把置物櫃闔上,接著快速脫下上衣,隨手將濕衣服塞到角落,接著一個旋身,優雅地坐入梳妝檯前。
幾乎是同一時刻,門扉開啟。
推著置物推車的服務生輕步踏入房內,看了房內的兩人一眼,並不覺得有異,「您好,打擾了,請問需要補充盥洗用品或飲料嗎?」
「再給我兩條浴巾,和三瓶礦泉水。」清原面對著鏡子,向身後的人微笑開口。
「好的。」服務生走向另一旁的置物架,但架上已經有著乾淨的毛巾和兩瓶沒開封的水,「這裡還有毛巾和水,您需要再補嗎?」
「噢,對。我們等一會兒會很渴,而且需要擦好幾次身體。」
服務生看了清原和百嘹一眼,訓練有素地沒露出任何表情,掛著營業用的微笑,默默地從推車上取出水瓶和毛巾並放在架上,隨後恭敬退出,慎重關門。
清原鬆了口氣,「完美過關。」
百嘹將水瓶丟入垃圾桶,「你剛剛就知道來的是員工?」
「噢,我只是認為,亞歷斯應該會花更多時間騷擾女服務生,不會那麼快回來。」
事實上,當他聽見腳步聲時就判斷出是員工了。
進入溫泉的客人會換上膠質拖鞋,和穿著硬底包鞋的員工腳步聲不同。這是暗殺者的基本觀察力。
最重要的是,他很確定,亞歷斯先生絕對不會出現。
因為,此時的亞歷斯先生,正待在隔壁的個人更衣室中上了鎖的櫃子裡,被塞在他小小的、有如禮物盒一般的結界箱之中,安靜地長眠。
亞歷斯先生就像是意外的禮物。他原本在跟蹤倀貆,結果意外地發現了正仗著黑卡身分調戲女服務生的亞歷斯,恰好他想弄張黑卡來調查。
但更讓他驚喜的是,他發現亞歷斯不是人類。
他跟蹤著亞歷斯一路來到溫泉中心,然後在更衣室裡,兩人好好地促膝長談了一番──雖然他一開始就廢了亞歷斯的膝蓋以防對方逃跑,但整體而言,談話過程還頗愉快的。
亞歷斯告訴了他不少事,但也隱瞞了不少事。他很訝異,懦弱怕痛的亞歷斯受盡折磨,仍然死都不肯說出幕後主使和他們打算進行的計畫。
可見,亞歷斯先生的主子一定是個非常厲害的角色,不是非常慈悲,就是非常狠戾。
至少他知道了三件事。第一,他在船上還有十三個同伴,而倀貆不屬於那十三人之一。第二,他們全是僭行者,不隸屬於任何召喚師。第三,這船歸「東尉」所管。
「東尉是誰?」清原扯了扯手中的鎖鍊。
「風之東尉……」亞歷斯奄奄一息地開口,妖化的身軀殘破不堪,布滿了藍色的血。
「他是你的主子?」
「不,他是人類,他──」亞歷斯忽地重咳,好像被自己的舌頭噎住一般,發出了幾陣悶塞的喘息聲,然後再也不動了。
清原搔了搔臉頰,拽起亞歷斯的頭顱,確定對方已經斷氣。
他下手有這麼重嗎?看來,太久沒拷問,有些生疏了吶……
清原拿出預備好的方盒,盒子外頭是典雅的和紙紋樣。接著以熟練的手法,將亞歷斯的遺骸塞到盒子裡。他割開自己的手指,在布滿血汙殘塊的地面上滴下自己的血。片刻,鮮紅的血像是黑洞般,把妖魔的血與肉吞沒蝕盡,最後只在地面上留下一點殷紅。
本打算直接離開,但來到出口時,他看見了百嘹。
出於某種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渴望,他默默退回更衣室,把亞歷斯先生藏好,然後躲在更衣室死角,等著百嘹現身。
他從來不是幽默風趣的人,但是看見那金色的身影,他竟然萌生了作弄人的念頭。
然後他非常樂在其中。
感謝亞歷斯先生,這位仁兄真的帶給他很多驚喜。
此刻,在他面前的百嘹雙手環胸,金色的髮絲末端滴著水。
「既然知道是員工,何必弄溼自己還脫去上衣?」百嘹笑著質問。
「這是為了以防萬一,如果進來的是亞歷斯的熟人,我們可以假裝走錯更衣間的一般客人。」清原擦了擦頭髮,「當然,全裸的話會更有說服力。」
「這樣呀。」百嘹點點頭,笑著追問原本未完的話題,「所以,為什麼你會在這?」
清原停頓了一秒,「搭郵輪旅遊散心。」
他和百嘹一樣,也在出任務,只是他無法直接說出他的工作內容。
他是滅魔師,隱界裡的暗行者,只有將死之人有資格知道他的身分。
「噢,那還真巧呢。」百嘹笑了笑,接著轉頭,開啟置物櫃繼續翻找。
他從亞歷斯褲子後方的口袋裡翻出一張黑卡,接著拿出手機,拍下房卡的照片,然後放回褲袋中。
「這就是你的任務?」清原挑眉,「你們的任務真特別。」
「我們要調查擁有黑卡者的身分。」
「直接拿走不是更方便?」
「噢,這樣的話,亞歷斯很快就會發現他的房卡不見,接著他會詢問溫泉服務員,我就會被指認為小偷,然後被銬上手銬,關到內艙房裡直到靠岸。運氣不好的話,可能還會有個愛弄濕自己的赤裸室友。」
「你真的很風趣呢!」清原朗笑,讚許地拍了拍手,「如果不能直接拿走,那就這樣吧。」他接下百嘹手中的褲子,從口袋中抽出黑卡,然後捏住兩端,用力一掰。
「啪!」房卡從中斷裂成兩半。
百嘹挑眉,看著清原的一舉一動。
清原把一半房卡放回褲子口袋裡,另一半遞給百嘹。
「拿去。」
百嘹沒接下卡片,只是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瞪著清原。
「房卡的晶片在下半部,亞歷斯還是可以使用它。你如果只是要編碼和通行的話,這樣就可以了。」清原握住卡片邊緣,在百嘹面前晃了晃。卡片只露出完好的上半部,讓人完全不會想到,隱藏在掌中的下半部是斷裂的。「以亞歷斯先生的臀圍而言,坐斷幾張卡片也不是什麼罕見的事。」
百嘹盯著清原片刻,嘴角勾起玩味的淺笑。
清原不自覺地跟著微笑。「怎麼了?」他說了什麼有趣的話嗎?
「只是來搭郵輪度假散心,嗯?」百嘹接下房卡,模仿著清原方才的手法,把斷了的卡片夾在手上。「神官家的少爺,涉獵的事物還真廣呢。」
清原的笑容微微一僵。
看來,他似乎有點得意忘形,做得太超過了……
他對外界的公開身分是繼承古老神社的少爺,他要如何解釋自己熟諳這些偷天換日的手段?
但百嘹只是笑了笑,收回黑卡,「你打算什麼時候穿上衣服?」
這態度讓清原略微訝異,「就這樣?」他以為對方會繼續追問的。
「每個人都有祕密。」百嘹看著房卡的斷裂處,「你的祕密會對我不利嗎?」
清原遲疑一下,「那得看你的祕密是否會危害到我。」
嚴格來說,他是所有妖魔的天敵,但他只對未登錄在案、或違犯規約的妖魔下手。目前他對百嘹無害,但他不確定日後百嘹是否會出現在他的暗殺名單裡。
「這答案讓人很不安……」百嘹的目光移到清原的胸膛,玩味地打量。
手機鈴聲適時地響起,百嘹拿出手機,上頭的來電顯示是冬犽,於是他走到外頭接聽。
趁這時候,清原以極快的速度打開置物櫃,拿出另一半房卡,收到口袋之中,然後躍回原位,從容地拿起衣服穿上,接著追上百嘹的腳步。
抱歉了,亞歷斯先生,暫時先寄放在這裡囉。
奎薩爾有如一道閃電,快速地在船艙內移動搜索。
大廳、甲板、餐廳、遊樂場、購物區,沒有,全都沒有。他不用踏入便可感覺到對方不在。
那傢伙負責哪個區域?和誰一起行動?
他不知道,因為他向來不屑團體行動,也不認為影校的那群召喚師和契妖是他的同伴。他不需要配合對方,是對方需要他的能耐。
此刻,他卻突然憎恨起自己的我行我素。
船艙內到處是咒令,到處是結界,他不能使用任何妖力,不能打草驚蛇。只能親身一層一層、一步一步地探詢。
他覺得自己像是盲了眼的老鼠,被放在這寬廣的迷宮裡胡亂地找尋出路,處處碰壁。
踩著穩健而矯捷的步伐,奎薩爾穿過了廳廊,在客房區攔截到雪白的身影。
「他在哪?」他一個箭步向前,阻斷了推著推車、正要穿越長廊的冬犽。
冬犽對奎薩爾的出現感到驚訝,「你是指誰?」
奎薩爾微微一頓,以略帶猶豫的語氣,不太甘願地吐出三個字,「……封平瀾……」
冬犽更為詫異,但他非常識相地不動聲色,平靜地回答,「我不知道,他原本和希茉一起行動,但似乎分開了,怎麼了嗎?」
奎薩爾噤口不言。
他並不想告訴其他人自己感覺到封平瀾消失。甚至,他本人也尚未接受這一個事實。
他不想承認自己和封平瀾有所連結。
嚴格說來,這個感覺也非常抽象虛浮,根本不足以作為確切的證據。他怎能只憑著一時的感覺,就斷定對方出事?這太過荒唐,太過可笑。
但他更在意封平瀾的安危。
冬犽看出奎薩爾不願多談,便主動拿出手機,「等我一會兒。」
他撥打了封平瀾的電話,但電話未接通。他傳了訊息詢問其他人,片刻,收到了回應,「平瀾好像人在住房區,但不確定是哪一層樓。」
「他和誰一起行動?」
「他是獨自行動的,二十分鐘後會和班長他們會合。」
奎薩爾眉頭蹙起,冷峻的容顏出現了明顯的情緒──擔憂以及懼怕。
冬犽眨了眨眼,懷疑自己出現錯覺。他本想追問,但奎薩爾一個旋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閃離了現場。
水滴落下。
七樓內艙房走道,憑空滴落了兩滴水。
接著,空曠靜謐的廊道上,空氣微微出現震蕩。在離地約兩米處的空間,閃起一點微光,周圍的影像瞬間扭捲,萃榨而出一滴水。水滴落下,化為通道的另一個出口,在墜地前拉曳出了一道人影。
連續空間轉移造成的暈眩感,讓封平瀾跌坐在地。
他攀著牆面,緩緩地站起身,深吸了口氣,左右打量了一番,發現自己又回到了船艙內。
真神奇啊……
他左右張望一陣,走道上只有他一個人。封平瀾不解地抓抓頭,然後對著空中揮了揮手。
「哈囉?蜃煬?」他小聲詢問,但沒有任何回應。
封平瀾沉思了一秒,接著輕聲哼歌,「蜃煬咧蜃煬咧蜃煬咧蜃煬咧呼叫蜃煬快出來~」
他小聲地在原地唱跳,想吸引蜃煬的反應,但走道上仍然一片沉默。
蜃煬叫他來這裡到底打算做什麼?感覺對方似乎很懊惱,是在懊惱什麼呢?難道只是因為不喜歡盆栽嗎?
他實在搞不懂蜃煬的思考模式。
封平瀾轉過身打算折返和同伴會合,但在繞過轉角時,撞上了一堵肉牆。
「啊!」
他抬起頭,只見一名髮絲黑金參雜、面容凶惡陰狠的男子,正冷冷地瞪著他。
封平瀾下意識地想逃,但他還是故作鎮定。「呃,非常抱歉……」這人是誰?七0七的房客嗎?是綠獅子的人嗎?
倀貆盯著封平瀾,沉聲質問,「你穿的是美體中心的制服。」
「呃,是的!您真是慧眼獨具!」封平瀾決定裝傻,「先生你也想要來紓壓一下嗎?我們提供很多種按摩喔!一般的頭肩頸背大小腿,經絡疏通,甚至比較重口味的前列腺也──」
倀貆強勁的手掌冷不防地突襲,箝住了封平瀾的臉,直接阻絕他說話的嘴。
「你很吵。」倀貆冷冷開口,「我問什麼,你就答什麼,明白嗎?」
尖銳的指爪陷入了臉頰,封平瀾瞪大眼,不敢妄動,連忙點頭。
「為什麼來這裡?」
「我……」封平瀾飛快地思考,編造出萬無一失的藉口,「我聽說內廂房這裡沒人住,所以想來休息一下。」他卑微而惶恐地雙手合十,「拜託別告訴我主管,我會被開除的……」
儼然就是一個偷懶被抓到的小員工。
倀貆打量著封平瀾,確認對方只是個平凡人類,而非東尉的手下,便鬆開手。
他看到東尉從這層樓離去,他也知道內廂房區沒有住人,除了東尉。
船上有上千個房間,但東尉卻特地選擇住在這隱蔽的地方,而且此區的咒語和結界比其他區更為稠密,一個不小心便會觸動。
他很好奇,東尉在這裡藏了什麼東西。
「先生,如果沒事的話,我必須回去工作囉……」封平瀾悄悄地向旁跨了一步,打算開溜,但是還沒移動,手臂便被倀貆抓住。
「慢著。」倀貆揪住封平瀾,接著雙手搭在封平瀾的肩上,將他轉過身,背對著自己。
這舉動讓封平瀾驚恐不已。
「先、先生?!」
天啊!他要失身了嗎?!別啊!他剛才不該亂提什麼重口味按摩的!這下慘了!
「安靜,照著我的話做。」倀貆的恐嚇從封平瀾的身後傳來。「向前走。」
封平瀾抬起沉重的腳,照著倀貆的指示邁開步伐。
他並不知道倀貆拿他當肉盾。
倀貆一踏入六樓便感覺到,結界與咒語越靠近中心越為緻密。
他不確定觸發這些咒語的要素是什麼,這咒語似乎對一般人類不會起作用。但為了保險起見,他決定讓這倒楣的小子走在前頭,若有個什麼閃失,至少有個緩衝。
「轉彎。」
封平瀾照做。兩人一前一後,緩緩地前進。
封平瀾很努力地把身軀向前頂,和倀貆拉開距離。他可不想貼近任何可疑的充血膨脹物。
「停。」
封平瀾抬頭,看著面前的房門。
門板上嵌著七0七的浮雕。
這是蜃煬剛才要他去的房間……
「這是你的房間嗎?如果您的房卡弄丟的話,可以去大廳──」
「敲門。」倀貆加重手掌的力道。
封平瀾低聲哀呼,接著舉起手,朝門板上敲了幾記。
叩門聲在靜謐的走道顯得特別清晰。
沒有任何回應。
「先生?」
「繼續敲。」
封平瀾再度叩門。
數秒後,門鎖金屬的撞擊聲傳來,門扉緩緩地向內開啟。
一陣風從房裡頭吹出,不小的風。
封平瀾被風吹得瞇上了眼,向後退了一步,然後睜開眼眸。
門扉後方是個非常普通的房間玄關,房裡的燈是亮著的,但沒看到人。
「先生,您──」封平瀾轉過頭,發現倀貆的臉色變得很難看。「您還好嗎?」
倀貆把封平瀾甩向一邊,一手握著喉嚨,一手摀著嘴,發出沉悶混濁的抽氣聲,接著轉過身倉皇而逃。
封平瀾被推得跌坐在地,看著倀貆的背影,只覺得莫名其妙。
搞什麼啊……
忽地,一隻手出現在他面前。
封平瀾轉頭,順著手向上望。
一名黑髮少年站在他身邊。
一瞬間,封平瀾覺得自己的心臟跳漏了一拍。
少年對著封平瀾揚起友善的微笑,「你還好嗎?」
「喔,沒事。」封平瀾搭上了少年的手,站起身,「謝謝啊。」
他想抽回手,但是少年卻握著他不放。
「剛才是你敲門的嗎?」
「喔,對。」封平瀾尷尬地笑了笑,「剛才有個人好像弄錯房間,要我來幫他看一下,打擾到你真不好意思。」
少年還是握著封平瀾不放。
「那個,還有事嗎?」
「喔,抱歉……」少年鬆開了手,歉疚地低下頭,「我一個人待在這裡,很少遇到年紀相仿的人,所以……」少年苦笑,「我只是想找個人聊聊已。」
少年的眼眸裡,有著明顯的孤獨與落寞,還有著認命的無奈。
封平瀾認得那樣的眼神。
那樣的眼神,曾經出現在自己的眼中。
「噢!沒關係的!」出於同病相憐的悲憫,封平瀾伸出手,握住對方的手掌,用力地搖了搖。「我叫封平瀾,請多指教啊。」
少年握著封平瀾的手,片刻才放開。
「請問……可以陪我一會兒嗎?」
封平瀾遲疑了一秒,少年的眼中立刻浮現明顯的失望。
「抱歉,我忘了你正在工作。」少年再度道歉。
「沒關係啦!現在是我的偷懶時間哈哈哈。」封平瀾朗笑幾聲,豪邁地踏入房間中。
房間出乎意料地寬敞,茶几、沙發、桌子上堆滿了書,電視機旁放著一整套音響設備,CD散落在播放機上。但是房內沒有窗戶,不知是否是這個原因,使得房間給人一股封閉窒悶的感覺。
「哇,沒想到內廂房也這麼高級……」
房間裡迴響著清脆的樂聲,但聲音並非從音響發出。
封平瀾循聲望去,發現聲音是源自於床頭櫃的一個音樂盒。木製的盒身上雕著繁複的花紋,開啟的盒子裡有顆小小的水晶在旋轉,折射出耀目的虹光。
「你一個人住?」封平瀾打破沉默,開口詢問。
「不是。」少年倒了杯果汁,遞給封平瀾,同時發問,「你在這裡工作多久了?」
「其實才兩天而已,我是新人。」封平瀾從對方手中接下杯子,說著設定好的說詞。「你是高中生嗎?」
「算是吧。」少年笑了笑,接著拉著封平瀾坐入沙發,「我沒有去上學,我在家自學。」
「哇,真酷。」
「學校有趣嗎?」少年反問。
「很有趣!」封平瀾回想起在曦舫的時光,不自覺地笑彎了眼。
「真好……」少年忽地垂眸,看起來帶了點哀怨。「我也想要決定自己該有的人生……」
封平瀾看出這話題讓少年感到憂鬱,便僵硬地轉移話題,「你的家人呢?」
「去忙了。」少年翻了翻桌上的書,「我不能離開這裡,頂多跑跑圖書室。」
「看來你的家人很保護你。」封平瀾羨慕地開口。
他的家人遠在國外,他完全不曉得家人的近況……
「或許是因為他怕我再死一次吧。」少年微笑,「不過我也沒得選擇就是了。」
封平瀾分不太出那是不是笑話。他看了看錶,和伙伴們相約見面的時間差不多了。
「我得走了。」
「好的。」少年起身,送著封平瀾走到門邊,「謝謝你陪我聊天。」
「別客氣。」封平瀾熱心地承諾,「有空的話我會再來找你的!」
「不用。」少年斷然拒絕。
「啊?」封平瀾微愣,以為自己聽錯。
少年淺笑,「因為我不一定會在房裡呀。」
「喔喔,說的也是。」
「再見。」少年站在門邊,向封平瀾道別,「希望還有機會見面。」
「再見。」封平瀾揮了揮手。在門板快要關上時,他趕緊開口,「對了,你叫什麼名字啊?」
門後的少年盯著封平瀾,片刻,漾起燦爛的笑容。
「小兵。」少年的笑容裡帶著得意,「那是哥哥幫我取的小名。」
封平瀾退出房間,匆忙地步向電梯。為了避免再度遇上方才的怪人,他刻意搭乘員工用的載貨電梯上樓。
看來蜃煬搞錯情報了,七0七號房裡只有一個普通少年而已。
不過,為什麼那個怪大叔剛好也到七0七號房?啊!該不會他早就打算染指房裡的少年吧?!太荒淫了!
「叮。」
電梯停止上升。但屏幕上顯示的並非他所前往的樓層。
厚重的電梯門開向右方收起。
黑色的頎長身影出現在門後。
封平瀾看見來者,驚喜不已,「奎薩爾?!」
奎薩爾一個箭步踏入電梯,順手按了門邊的按鍵,然後抓起封平瀾的手腕,緊盯著他。
「沒想到我們能夠共處一室!再點幾根蠟燭就好像在度蜜月呢!哈哈哈哈哈!」
奎薩爾瞇起眼,仔細地審視。
他發現封平瀾身上,帶著微弱的咒語殘波。
察覺奎薩爾的神色有異,封平瀾試探地喚了聲,「奎薩爾?」
「你剛才在哪裡?」奎薩爾凜聲質問。
「就……到內艙房客房那裡逛逛。」
他沒把自己被蜃煬帶離的事說出來。蜃煬要他保密,況且他也沒任何損傷,沒有必要再引發其他爭議。
「為什麼不接電話?」奎薩爾凌厲地丟出第二個質問。
「你打電話給我嗎?慢著,奎薩爾你有手機嗎?號碼是幾號?」封平瀾抽出手機,興奮地翻找著通話紀錄。
他絕對要把奎薩爾的號碼存起來,而且把每個數字都設成快捷鍵!
「……冬犽打的。」
「喔。」的確有一通冬犽的未接來電。「我沒注意到,發生什麼事了?冬犽還好嗎?」
「他沒事。你有。」奎薩爾忽地伸手,扣住了封平瀾的下巴。「為什麼受傷?」第三個質問丟出。
「啊?哪裡?」封平瀾伸手往自己身上胡亂摸了一番,想找到傷口。
奎薩爾的手移到了封平瀾的臉邊,掐起他兩側的臉頰。
「這裡。」
臉被向兩旁拉扯,封平瀾看起來有如吃太多、頰囊被塞爆的倉鼠。
他摸了摸奎薩爾示意的部分,感到一陣刺痛,「啊,剛剛有個奇怪的客人捏我臉,他的指甲有點尖……」
奎薩爾的手輕撫著臉頰上的傷口。平滑的臉頰上,有著明顯的弧形血痕。
一陣怒意自心底油然而生,明顯的不悅感。
封平瀾看著奎薩爾,偏過頭偷笑,「奎薩爾,你因為擔心我才來找我嗎?」
奎薩爾猛地收手,以陰冷的目光瞪了封平瀾一眼。不打算多言,便率然轉身,按下開門鍵打算離去。
但是厚重的門板毫無動靜。
奎薩爾皺眉,繼續按了幾下按開門鍵,但仍沒反應。
他瞪向門板,打算抽刀,直接將這該死的門劈開。
「那個,奎薩爾……」封平瀾湊向前,「你剛剛按到暫停使用,所以電梯沒辦法打開喔。」他發花痴的賊笑兩聲,「把人家帶到密閉的小空間,有什麼意圖呢?」
奎薩爾怒瞪封平瀾。他想影遁,但在這裡影遁會觸動結界。
「這個要這樣開啦。」封平瀾從奎薩爾的腰旁伸出手,取消了暫停使用狀態,然後再按下開門鈕。
門扉一開啟,奎薩爾立即閃離。
他踏著惱恨的步伐,怨怒著自己的失誤。
他從未如此失態,他的自尊斥責著自己,鞭笞著理智,並緊緊銘記,日後絕對不容許自己再犯下這樣的過失。
但內心深處,卻也暗暗地鬆了口氣,悄悄地安了心。
……雖然是個荒唐的失誤……
但至少封平瀾沒出事。
幸好,他仍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