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警視廳搜查一課的刑警──淺倉久志,拿起烤肉夾將烤好的肉翻面。
餐桌上擺著好幾盤霜降牛肉。就算進到店裡、翻開菜單問起「想吃什麼?」,坐在對面的「他」也只沉默地看著散發出熱氣的炭火而已。淺倉別無他法,只好一邊搔著下巴的鬍子,隨便點了昂貴的肉。
「──……所以你的意思是,動手殺人的是那個叫惡魔的傢伙嗎?」
面前坐著的是過去的搭檔,也是後輩搜查官一之瀨朱理。他連竹筷都沒拿起,雙眼無神地低頭看著烤爐,放在一旁的生啤酒也一點都沒有減少,只流下水珠。
「喂,一之瀨……我應該跟你說過,下次要是再變成這樣,不只是你,我也會因為連帶責任而丟掉飯碗吧。」
淺倉操作放在桌上的智慧型手機。輸入八位數的密碼後,連上警察組織用來管理最新搜查情報的伺服器──共用網路。
上星期,某一起殺人案件的重要嫌疑人死亡了。那件案子超過十年都沒有破案, 因此轉由獵奇殺人事件特別搜查課──簡稱奇特搜處理。共用網路上還留有奇特搜的代理課長,兼唯一一位搜查官的朱理最近閱覽過資料的痕跡。
淺倉用指尖敲了敲手機的玻璃螢幕。
「你以為自己是多虧了誰,才能繼續當警察的?」
用試探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淺倉將啤酒一飲而盡。
「……我很感謝淺倉前輩替我求情。」
他的嘴脣微微動了,發出的聲音低沉又沙啞。
「我也沒想到可以重回工作崗位……所以真的很感謝前輩在各方面──」
「我不是要你感謝我,而是在要你解釋為什麼你經手的案子,重要嫌疑人都會死亡?你說的那個惡魔是怎麼回事?」
朱理像放棄辯解一般,「呼──」地嘆了一口氣,蒼白的手忽然搔了搔後頸。這大概是他的習慣動作吧,他經常伸手去搔脖子的左後方。以前跟他搭檔辦案時,好像沒看過他有這樣的習慣動作,這讓淺倉有些在意。
「就算我相信有你說的惡魔存在好了……所以是那個叫惡魔的附身在你身上,接二連三地擅自殺害了嫌犯嗎?」
「大致上來說是這樣。」
「唉……我說啊,一之瀨……我不會要你忘記過去,但你的復仇結束了,犯人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吧。是時候讓你的妻子跟女兒成佛了。」
「……」──朱理的眉間顫了一下。
「別被困在自己的妄想當中,找個可以更積極活下去的目標吧……知道嗎?」
淺倉像在表示審問到此為止,尾音柔和不少。他夾起一片在兩人說話時,烤得金黃的特級橫膈膜,放在朱理的盤子裡。放在最下面的鹽味牛舌已經完全冷掉,變得乾硬了。
「小久,讓你們久等了~剛煮好的大碗白飯來嘍!」
身穿圍裙的年幼少女雙手端來一個大托盤,像抱在身前似的。她「嘿咻」一聲,將裝得滿滿的兩碗白飯端上桌。淺倉揚起滿臉笑容,對少女說:「喔喔,謝謝妳啊,很重吧?」,並摸了摸她的頭。
「小久,你是不是也差不多要再來一杯生啤酒了?」
少女的一雙渾圓大眼閃閃發亮,看著淺倉。
「真會做生意啊。那再給我一杯吧。」
「謝謝~媽媽,再來一杯生啤酒!」
少女輕快地轉過身,朝廚房跑去。
在相較於虎之門,更靠近新橋的一棟大樓裡,位於八樓的烤肉店「天狼」內可能因為是平日的傍晚,除了淺倉他們之外,沒有其他客人,菜單上的國產牛肉跟豬肉的價位都偏高,不是那種任誰看了招牌都能隨意光顧的餐廳。很可惜地,只能放四張桌席的小巧店面門可羅雀,遠遠稱不上生意興隆,遠離鬧區的地點或許也帶來了不小的影響。「天狼」是由神宮寺二三子跟步未這對母女一起經營,大概也沒有餘力能聘僱員工。
「小久,對不起喔,蔬菜湯很快就好了。」
廚房傳來一道柔和的女性嗓音。
「喔喔!二三子,慢慢來就好了。」
看到朱理投來一道費解的目光,淺倉一邊夾起白飯,一邊對他說明。
「她是我的高中同學,之前剛好在醫院碰到。我看她挺著一個大肚子,哭著說沒地方可以住,所以沒辦法坐視不管……就介紹她租下這裡的八樓跟九樓。住在樓上的話,就能在照顧孩子的同時經營店面了吧。」
「所以你才會動不動就說要吃烤肉啊。」
「我先聲明,我吃吃喝喝的費用都有確實付給她喔。總之,你也常來捧捧場吧。」
淺倉夾起自己烤的肉,沾了醬汁後放到白飯上,再豪邁地塞進嘴裡,然後搭配生啤酒一口氣嚥下。就在他的啤酒杯空了的時候,步未拿了另一杯啤酒過來。
「這麼說來,步未,妳今年幾歲了?」
「六歲喔。明年就要上小學了。」
「已經這麼大啦。該買書包了呢。」
「難道小久要買給我嗎?好耶!媽媽,小久說要買書包給我!我想要天藍色的書包。」
「天藍色?現在還有那種顏色嗎……」──淺倉狠狠皺起眉。
從廚房傳來斥責女兒太厚臉皮的聲音,但步未吐出舌頭,擺了張鬼臉。
朱理默默注視著少女。那眼神就像對自己所失去的東西充滿嚮往,卻也對那存在感到厭惡。察覺到這道視線的淺倉有種不祥的預感。朱理的女兒身亡時也是六歲,四年前──被鮮血染成暗紅色的書包成了他女兒的「遺物」,朱理收下時陰暗的神情,令淺倉難以忘懷。
「欸,大哥哥,你肚子不餓嗎?」
步未雙手撐在餐桌上,湊近去看朱理的臉。朱理或許是因為她突如其來的舉動,有點驚訝而全身僵硬。淺倉還來不及阻止,擅長做生意的少女卻伸長手臂,握住他的啤酒杯把手,說著「來,請用」,將酒杯朝他推去。
「肚子不餓的話,多喝一點啤酒吧,因為成本很便宜,對我們非常有幫助喔。」
「妳夠了,步未,別讓客人傷腦筋!給我過來!」
「唔……好啦~」──步未噘起嘴。
少女前後甩動短短的雙臂,回去廚房。
不久後,二三子端著放上湯品的托盤,愧疚地走出來。她雖然染了一頭褐髮,但是沒有化妝,散發出一股不幸的氣質。那雙下垂的眼睛下有顆痣,接待客人時的表情很沉穩,是個面帶柔和微笑的樸素美人。
「對不起喔,我動作太笨拙了……」
「不用在意啦。」
淺倉先從托盤上接過湯品。
「不過……這位是小久的部下嗎?是警視廳的人?」
二三子將另一碗湯放在朱理面前。
「是我的後輩也是前同事。不過現在是這傢伙的地位比較高,是代理課長。」
「哎呀,小久被人家追過去啦?」──二三子輕聲笑了起來。
「少囉嗦,我本來就對升官不感興趣啦。」
「你在後輩面前就這樣耍帥。那個……」
「我是一之瀨。」
朱理一直都只是沉默地觀察母女兩人,因此他主動自我介紹讓淺倉嚇了一跳。
「一之瀨先生,要替你拿一杯新的生啤酒過來嗎?」
「好的……麻煩妳了。」
二三子對朱理笑了笑,回到廚房。
這時,朱理緩緩拿起啤酒杯,一口氣喝光不再冰涼的生啤酒,接著拿起筷子,開始慢慢吃起肉。淺倉瞠目結舌地望著他。
「你、你突然間怎麼了?」
他吃東西的速度越來越快,不久後盤子上高高疊起的肉就被吃個精光。
朱理拿起烤肉夾,接連將仍滴著血水的牛肝一片片放上烤網。白煙伴隨著滋滋作響的烤肉聲冉冉飄起,只是表面稍微烤過就被放到白飯上。迅速吃完一碗白飯的朱理發現淺倉正緊盯著自己,停下筷子。
「……怎麼了嗎?是淺倉前輩說要請客,要我吃飽一點的吧。」
「啊啊,嗯,是這樣沒錯……」
「肉不夠,請再加點牛五花跟里肌肉。」
四年前痛失妻女,對活下去感到絕望而變得憔悴消瘦的他,能恢復食欲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但有那麼一瞬間,淺倉不禁覺得他是因為產生了不好的想法,才會做出這樣的行動。今年春天,他確實成功復仇了,然而只有外人這麼心想,在他心中說不定已經開始湧現想奪回自己失去的一切,那樣近乎渴望的欲求。
如果那是──與「復仇」極為相似的「執著」,那他現在活下去的目的是……
「你啊……有沒有想過……再婚之類的?」
朱理不停咀嚼著,歪過頭道:
「沒有。」
被他乾脆地否定之後,淺倉不知為何放下心來。
第一章 白馬王子
×
毒悄無聲息地從女人傳給男人。
人腦是通過突觸這種細胞互相傳達情報來建構網路。藉由細胞的突起,進行抽插這費工的機制,提升傳達效率。
我第一次覺得神經細胞的突起就像男性,鈉鉀幫浦則像女性的時候,是在高中生物的課堂上。儘管那是一堂老師只會一味地念出課本內容的無聊課程,但途中,只有那段說明特別清晰地傳入自己的耳中。好下流──之所以會這樣想,是因為自己已經「有經驗」了。
國中時,在健康教育的課堂上,無論老師說什麼,大家都竊笑不已。
翻到印著陰莖插入陰道圖示的頁面時,不停偷瞄女生的男生看起來很幼稚。我當時覺得對於生孩子的過程會感到興奮或投以輕蔑眼光的男女,應該無法想像不以此為目的的性愛吧。
會在課堂上把鈉離子想像成保險套,把神經細胞的突起視為男性生殖器,鈉鉀幫浦則看作女性生殖器,玷汙偉大腦科學的女生,大概只有自己而已。
……在那之後不曉得過了多少年。
把鄉下課堂上的光景留在腦內一隅,已經長大成人的自己現在則身在大城市之中。
走出公共電話亭之後,用戴著手套的手深深壓低帽簷。
臉上戴著白色口罩跟黑框的平光眼鏡,身上穿著的短袖跟短褲是XL尺寸的樸素成衣。動作俐落地走進S車站男女共用的公共廁所之後,從後背包拿出平常穿的衣服,迅速脫掉身上的衣物,並全部扔進垃圾袋裡,最後拿起處於關機狀態的手機。自己還沒有蠢到會在這種滿是個人資料的東西裡,留下任何犯罪的蛛絲馬跡。
街上所有設置監視器的地點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在現代,這個國家的所有人民都平等地受到監視。一旦有事件發生,警察就會立刻仰賴監視器──這種事情只要稍微深入了解一下新聞,就能輕鬆得知。看似既有效率,又是決定性的證據,但想欺瞞過完全不關心活人的警察雙眼很簡單。
「再見了。」──手指在手機螢幕上滑動。
明明只是想跟完美的男人在最美好的情境下,體驗理想的生孩子過程罷了。
像在傳達汙穢的情報一樣擺動腰部的突觸比比皆是,但自己對那種毫無效率的戀愛已經不感興趣了,因為令人激動不已的愛情早在十五歲之前就體驗過了。
「白馬王子果然不存在嗎?」
想追求的明明是像繪本的結局一樣,保證會有美滿結局的人生。
在未來的某個地方,一定有著絕對會幸福的……──永恆的愛。
×
一之瀨家遭逢悲劇的那天,是三月三日。那是朱理二十九歲生日的夜晚。
女兒真由第一次烤了蛋糕,要替朱理慶生──出門前,妻子明日香如此偷偷透露,因此說好了這一晚一定會早點回家,但回家時又跟平常一樣,因為工作而忙碌到深夜,女兒想必已經睡了。他帶著苦笑跟「唉,今年又要被妻子罵了」的想法回到家中時,深愛的妻女卻變得面目全非,令人戰慄。
案發現場相當悽慘。妻子受人蹂躪,女兒變成肉塊,就連朱理自己也來不及發出絕望的哀號,就被潛藏在暗處的某個人砍傷脖子──……
經歷那場惡夢般的事件之後,過了四年的歲月。
滿三十三歲的今年春天,朱理總算替遇害的妻女復仇了。
……然而……那並不代表一切就此結束。
怎麼了?爸爸,快點一起到那邊去吧。
受到安眠藥的影響,女兒真由在朦朧的意識中拉起自己的手。眼前是一片像用玻璃工藝製成的七彩花田,明日香也在遠方溫柔地招手。
即使溫暖的家人前來迎接,朱理依然佇足不前。真由一臉不安地抬頭看向父親的神情。
現在還不能過去。殺了她們的確實是那個男人,然而刺激他執著於「父親」的欲望,誘使他殺人的「惡魔」依然尚未就範。
「殺掉那個惡魔,我就過去。」
真由說著「惡魔……」並眨了眨眼,最後死心般地鬆開了手。
「在那之前可以再等我一下嗎?」
因為她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朱理彎下腰撫摸女兒的臉頰。真由在哭出來之前轉過身,跑回媽媽身邊。抱住女兒的明日香一臉寂寞地揚起微笑。
朱理遲到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我們會等你的。
朱理低喃著「對不起」,明日香則輕輕搖頭。
玻璃花朵紛紛碎裂四散,細小的花瓣碎片將她們包裹起來,最後隨著一陣風飄起,消失在穿透雲層,灑落光輝的天空之中。
目送著美麗的靈魂緩緩上升後……突然,朱理頭上傳來電子音效。
嗶嗶嗶嗶、嗶嗶嗶嗶──
「……唔……」
設定在七點的鬧鐘大聲響起。朱理依然趴在床上,朝床頭櫃伸出手。關掉可愛的青蛙造型鬧鐘之後,頂著黑髮的頭再次陷進枕頭裡……再五分鐘……再十分鐘……錯過清醒的時機,半夢半醒地過了十五分鐘左右時,房門被一把推開。
「天亮嘍!」
身穿粉紅色圍裙,胸前大大地印著桃子圖案的青年衝了進來。
「怎麼了,朱理?你最近很『貪睡』呢。」
「……我醒了。」──他用沙啞的聲音回應。
朱理只將頭緩緩地轉過頭。
「睡得好是好事。吾來看看……哦?」
金髮碧眼的俊美青年趁著朱理正在半夢半醒間,用食指勾起運動服的衣襟。朱里蒼白的後頸裸露出來,可以看見一個剛好剩下一半的黑色齒輪。青年確認他的「狀態」之後,不懷好意地揚起嘴角。
「差不多了呢。可要早點做準備喔。」
「……囉嗦,不用你講我也知道。不要動不動就來看……」
朱理煩躁地拍掉他的手。
「在殺掉那傢伙之前我不能死……」
他擠出的聲音不是帶著起床氣,而是濃郁的憎恨色彩。
「喔喔,真可憐啊,想死卻死不了很痛苦吧,朱理啊。但無論你是要毀約擅自翹辮子,還是失去自我、陷入精神錯亂,吾都沒差就是了!」
他愉悅地放聲大笑後,回到客廳去了。
臥室的房門沒有關上,從外頭飄來一股類似法式清湯的淡淡香氣。
「那傢伙還是一樣吵死了……」
朱理按著後頸,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後站起身。
朱理穿上黑色西裝褲跟長袖白襯衫,將領帶掛到脖子上。他穿過廚房,朱理昨晚吃的安眠藥及鎮定劑的包裝四散在廚房吧檯上,旁邊放著的應該是青年今天早上做的,吃到一半的三明治跟法式清湯。
「喂,巴力,你不吃嗎?」
朱理對坐在客廳沙發上操作遙控器的青年問。
「唔唔唔……為什麼?怎麼會沒錄到錢形銀次……」
看來他原本是打算一邊看喜歡的時代劇一邊吃早餐。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狀況而沒有錄下來,似乎很後悔地咬著大拇指的指甲。
朱理沒有特別在意,走到脫衣間,在洗手檯洗臉。倒映在鏡中的臉龐,氣色相較於以前好多了。一邊繫緊領帶,一邊隨意地踩上體重計,發現體重漸漸回到二十多歲時的數字,腰上的皮帶也要鬆開一格了。
「啊啊──!沒錄到的偏偏是最珍貴的S子那集──!」
發出絕望哀號的青年一下趴到客廳的桌子上。
「喂。」
「唔喔喔喔……」
「喂,巴力。」
「吾大受打擊到食不下嚥……」
朱理口中名為巴力的青年自稱哈日族,他的興趣不只是要「準時收看」不定期播出的時代劇,還會錄下來,反覆觀看。由於每次錄製失敗,他就會大聲哭天喊地,所以朱理建議他乾脆去借DVD來看,巴力卻說那樣就得趕在租借期間內看,而且馬上就會看完了,沒辦法好好享受劇情內容……朱理不太能理解。
「你不吃的話,我拿走嘍。」
朱理拿起吃到一半的三明治,咬在嘴裡,穿上外套之後朝玄關走去。
「唔?」──巴力因為大受打擊,反應慢了一拍。
他頓時定住,隨後猛地抬起頭來。
「那傢伙……?」
傳來玄關門關上的聲音。巴力像用爬的來到廚房吧檯前,盛著法式清湯的杯子已經空了。他眨了眨纖長的金色睫毛。
「他的心境究竟產生了怎樣的變化啊?」
被搶走早餐的巴力嘴邊,不見往常那道無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