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也和市來約好週六要出去玩,沒過多久這天就來了。
這不是心情上的問題,因為草也每週只輪三次班,對他而言一週一眨眼就過完了。
「嗨。」
市來在車站前的集合地點舉手打招呼。他光是呆站在一處,就因為高䠷的身材而引人注意。
四周的女生也紛紛偷看他。他今天穿著藏青色POLO衫,搭配卡其色緊身褲,打扮較為時髦。草也身穿格紋襯衫,不禁擔心自己相較之下會不會顯得太孩子氣。
而且他又不是女生,總覺得自己沒資格和市來出去玩。但他發現周圍的人也在關注自己,這才想起自己現在不是野原草也,而是「天澤」。
他什麼都還沒告訴天澤。
畢竟一旦說了,天澤一定會說「不行」。
現在是嘗試交往期間,今天也只是一起出去玩而已。他之前未獲許可就和岩橋他們去唱歌,沒道理不能和市來出去玩。
對了,而且他們倆誰也沒說這是約會──
「抱歉,市來,等很久了嗎?」
「不會,我也剛到。想說可以看場電影,所以事先查了一下。」
「看電影?」
看電影根本是最典型的約會行程。
說起來,他們沒決定要去哪裡,只約好假日要單獨見面,這樣的行程本身就堪稱約會了。
「天澤,你有其他想去的地方嗎?」
「沒有,哪裡都好。看電影很好啊!呃……這是我們第二次一起看電影吧。」
「對啊。然後我猜你可能喜歡這部。」
草也想起市來說他們曾在電影院偶遇。市來雀躍地將手機拿給他看,展示附近電影院的場次表。
市來這樣子好可愛。
他真的沉浸在戀愛中。
──但他喜歡的是天澤。
「現在去吃午餐,吃完時間剛剛好。」
「那我先買票。」
他們在速食店簡單吃過午餐,多虧市來辦事俐落,提早買了票,電影也順利看完了。
那是一部奇幻類型的日本電影。故事描述外星人從遠方來到地球,但既未侵略地球,也未展開冒險,就只是混入地球人當中,過著不習慣的日常生活,是這樣一部溫馨喜劇。
草也一開始只想「哦,原來天澤喜歡這種電影」,看到後來自己也逐漸為劇情所著迷。
「好好看!」
「對啊,滿有趣的。」
男孩走在人行道上低頭望著草也,眼神很溫柔。草也現在戴著「天澤」的面具,這是當然的。
草也不經意想起小時候逛祭典攤位時,家人為自己買的面具。
那是他最喜歡的戰隊英雄面具。光是戴上面具就有種成為英雄的感覺,走路都有風。
明明就只是個塑膠面具。
「要吃嗎?」
「……咦?」
聽見市來的聲音,草也才意識到自己一直盯著路旁的冰淇淋店。
「畢竟今天這麼悶熱。喔,好像很好吃。」
店門口有人在排隊,感覺生意不錯。兩人邊排邊討論要點什麼口味。
「市來,你先點吧,我還在猶豫。」
輪到他們時,市來原想讓位,但草也叫他先點。這間店的口味選擇眾多,草也歷經幾番猶豫,終於在市來點完、輪到自己時下定決心。
他要點最受歡迎的初夏口味,麝香葡萄香草。玻璃窗裡的冰淇淋盒已快要見底,只剩下一人份。
「麝香葡……」
正要點餐時,他麝香葡萄四個字都還沒說完,身後的男人就咂了下嘴。
排在後方的情侶似乎也想點麝香葡萄。草也連忙接過外帶的冰淇淋,走向等在門口的市來。
兩人邁步準備去附近公園的長椅坐著吃冰,這時市來開口了。
「與其吃珍珠奶茶風味的冰淇淋,不如直接喝珍珠奶茶。」
「咦……」
「你剛才排隊時明明這麼說,結果還是買了。」
「對、對啊,我不討厭這口味。」
草也手中的白色紙杯裡,裝的不是清爽淡綠的麝香葡萄冰,而是呈混濁奶茶色的冰淇淋。
「買自己想吃的就好了嘛。」
兩人並排坐在一進公園的長椅上,草也聞言感覺到對方的傻眼,轉頭望向市來。
「真像你的作風。你是因為顧慮排在後面的人,才沒買自己想吃的對吧?體貼過頭了啦。」
「倒也不是體貼……」
天澤或許是個體貼的人,但草也不過是習慣看人臉色罷了。不過是個膽小鬼。真要說什麼過了頭,應該是小心過了頭。
缺點沒什麼好引以為傲的。
草也差點就陷入沮喪,市來將麝香葡萄口味的冰遞到他面前。
「吃我的吧。」
「咦,沒關係啦。」
「我也想吃吃看珍奶口味的。」
面前的紙杯令草也有些不知所措,但看見男孩的靦腆笑容,他仍不禁高興起來。
市來也是個體貼的人。
草也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了。
「咦,沒想到吃起來還滿像珍奶的……不過仔細想想,這款麝香葡萄的冰其實也只是『麝香葡萄風味』而已。」
男孩邊說邊將湯匙送到嘴邊,草也偷看了一下他的側臉。選不同口味似乎是正確的。
他和市來分食著冰淇淋。
像在懲罰他偷看市來似的,冰冷的雨滴打在他臉上。
他仰望天空,這次雨滴落在他額頭正中間。
「啊,下雨了。」
天空從中午過後一直陰陰的。
時而放晴,時而多雲,進入梅雨季後雨天也變多了。草也離世後,這世界的天氣依舊多變,季節不斷推移,時間逐漸流逝。
這感覺好奇怪。
自己身後仍能看見世上的光景。或許就像有些電影在片尾播完後會有彩蛋一樣。
「趁雨變大前回去吧。」
身旁的男孩同樣仰望著天空說道,草也忽然覺得就這樣分開有點寂寞。
這明明已是一段彩蛋般不可多得的時光,他卻還想再和市來多待一會兒,未免太貪得無厭。草也用透明的塑膠湯匙舀著冰送到嘴裡,正想點頭時,市來開口道:
「對了,要不要來我家?跟宿舍相比,我家離這裡比較近。」
原本索然無味的冰和話語,一下子又變得甜蜜起來。
兩人去了趟車站附近的超商,走出店門後,市來指著煙雨濛濛中的一棟建築物說:「我家在那。」那是棟住宅區常見的、外牆貼有磁磚的大樓,然而越靠近,草也的心臟就跳得越快。
或許是因為他們在超商臨時買了把塑膠傘,兩個人共撐的緣故。
「突然去你家,會不會打擾到你家人?」草也憂心地問,市來回道:「放心,我家裡現在沒人。」不但要去他家,而且還是「兩人獨處」,草也知道後完全無法冷靜。
「啊,邀你來我家沒有其他意圖。」
直到走出大樓電梯,市來才終於想起這件事,連忙解釋道。
「這、這我當然知道。」
草也支支吾吾,毫無說服力,市來只好再度強調:「是真的。」然而一到家後他的努力全部功虧一簣。
「你們怎麼在家!」
市來開了鎖,先一步進到室內,玄關響起他的聲音。草也原想跟著進去,聞言隨即握住門把,在半開的門外動也不動地聆聽。
「遊樂園之約取消了。小悠媽媽打電話來,說他發燒。」
「那妳自己帶繭香和駿太去就好了嘛。」
「對方希望不久之後再一起去啊……怎麼了?我們在家不行嗎?咦,難道你帶女朋友回來?」
市來的母親說著說著,終於發現門口有人,猛地將門推開,草也就像巢穴被人挖開的小動物般愣在原地。
市來和媽媽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市來若把頭髮留長並綁成一束,或許就是這個樣子。是位臉型稍長的苗條美女。
「啊……」
草也和市來媽媽四目相對,不約而同眨了眨眼。
「你朋友啊?」
「初、初次見面,我叫野……天澤奏,是市……一馬的同學。」
「哦,一馬也交到朋友啦!而且還是這麼漂亮又可愛的朋友……」
市來媽媽稱讚道,被推開的市來不滿地低語。
「別說得好像我沒交過朋友似的。國中時不是還有帶朋友回家嗎?」
「那不是女朋友嗎?雖說你們好像分手了。」
「好了啦,媽……」
「你回來得正好,樓上的伊藤太太有事找我,我正想出去一下。麻煩你顧一下小繭他們囉。」
「咦咦!」
市來媽媽未回應兒子的驚呼,只對草也說了聲「慢慢玩喔」就和兩人擦身而過,走出家門。
「總覺得……有點抱歉。」
市來一臉尷尬地請草也進屋。才進客廳沒多久,一個貌似市來妹妹的女孩便晃著雙馬尾,衝到走廊上。
「哥哥,歡迎回來!」
或許該說撲到市來身上比較正確。
她是個有著水汪汪大眼的漂亮女孩,年紀大概只有國小低年級左右。
「哇……好可愛。」
「……你是誰?」
女孩抱著市來的腰,用打量的目光仰望著草也說:「你應該不是女生吧?是哥哥的朋友嗎?」那口氣彷彿不歡迎女生似的。
可能是不希望自己引以為傲的帥氣哥哥被人奪走吧。草也和她一樣鍾情於市來,因此很懂她的心情。
「他是我朋友。繭香,跟人家打聲招呼。」
「你好,歡迎你來。」
「妳叫繭香啊,打擾了。」
妹妹的年紀和市來差很多,弟弟差得更多。草也才在想怎麼沒看到人,就發現市來弟弟趴在沙發上呼呼大睡。
是個只有三、四歲的男孩。
「原來駿太在睡覺啊。」
「他剛剛還在哭呢,真受不了。因為沒辦法去遊樂園。」
「妳應該跟他一起哭了吧?」
「才、才沒有!」
妹妹鼓起臉,似乎被市來說中了。市來不以為意,從斜肩包中拿出一個綁著紅緞帶的透明包裝袋。
「這個給你們吃。」
草也完全沒發現他買了小禮物。看來他不論何時都沒忘記家人。市來可能是因為害羞,而將袋子硬推到妹妹軟綿綿的臉上。
看來是一包餅乾。
「珍珠奶茶口味的餅乾?」
「剛才去了間冰淇淋店,能帶得回來的只有這一款了。」
「我比較想吃冰淇淋!」
「冰淇淋會融化啊……」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時,弟弟聽見哥哥的聲音,醒了過來。
「葛格?」
市來俯下身摸摸他柔順的頭髮,弟弟半夢半醒拉住他的衣角,抓著不放。
動彈不得的市來用無助的眼神望向草也。
「真的……對你很不好意思。」
他二度道歉。
「咦?真的沒關係啦。」
「你隨便坐吧。繭香,端茶給客人喝。早上不是有泡麥茶嗎?」
「對了,這些零食大家一起吃吧。」
望著繭香走向廚房的小小背影,草也忽然想起自己手中提著超商塑膠袋,從中拿出盒裝零食。
「這些又不是買給他們吃的。」市來說著拚命道歉,幸而他的弟妹聽了都很開心。妹妹端著麥茶回來時,市來的弟弟駿太也已清醒,一群人和樂融融。
真是段愉快的時光。後來市來媽媽回家,兩人移至市來房間時,草也甚至有點捨不得。草也當然也有家人,但他再也無法用原本的身分見他們。
感傷歸感傷,但他還是很高興能看見市來令人意外的一面。
「果然不該邀你來我家的。你一定嚇了一跳吧?我家很普通,弟妹年紀又都還小。」
房裡擺著簡約的灰階色系家具,很有市來的風格。床前有一張黑色的方形矮桌,兩人分別坐在桌角的兩側。草也環顧四周,以閃亮的眼神應道:
「很開心能見到你的家人。」
「我之前有簡單提過,他們倆是我繼父的孩子,我則是媽媽帶來的。繼父一直獨自在海外工作。」
「這樣啊……他們兩個都很愛哥哥呢。」
「當然囉,畢竟我也會照顧他們。我媽要上夜班,滿辛苦的。」
「呃,你母親是……」
「護理師。現在已經好很多了,以前只要她上夜班,駿太就會哭哭啼啼,很難哄睡。別看繭香那樣,她也會跟著一起哭。所以我白天才會老是想睡。」
「啊,所以你經常上課睡覺是因為……」
男孩發現自己不小心抱怨起來,連忙望向草也。
被瀏海遮住的雙眼游移了會兒。
「別告訴我媽喔,說了她會很在意,怕自己耽誤到我的學業。反正我成績也還可以。」
「市來你很體貼呢。」
「還好啦……畢竟我爸媽還得努力賺錢,付繭香和駿太的學費。我們家也還有房貸要繳。」
他對家人的愛令草也肅然起敬,不禁笑盈盈地望著市來。
市來像是敗給他似的承認道:
「好吧,我也不討厭吵吵鬧鬧的生活。」
「……嗯,而且他們兩個又很可愛。剛剛跟他們玩得很開心。」
草也原想厚著臉皮說「還想再來」,但猶豫了一下。
「可是……跟我交往沒關係嗎?……我畢竟是男的。你母親以為我們只是朋友……繭香也是。」
「我也想問你啊。」
「咦……」
「我和你不同,不會顧慮別人,只會選擇自己所愛的事物。」
市來忽然斂起表情,將原本因害羞而別開的視線移回草也身上。
「吃冰時會選最想吃的口味,交往時也只會和喜歡的對象在一起。我並不覺得顧慮別人,或以別人的想法為優先有什麼錯,甚至還很佩服這樣的人……不過我自己做不到就是了。」
他真是個直來直往的人。
有時令人捉摸不定,有時我行我素,有時甚至有點玩世不恭的味道。但或許他只是誠實面對自己的內心,坦率地表達出來。
而現在,他的目光焦點全都放在──
「我問你,你為什麼突然想試著跟我交往?是在顧慮我嗎?」
「不、不是,我只是覺得……人心有可能改變。如、如果更了解你的話,我今後或許會有所改變……」
──天澤也是。
這段話半真半假。
畢竟他什麼都還沒對天澤說,無論是決定和市來試著交往,或是今天一起出來的事。
「天澤,我現在有點狡猾,覺得不管你抱持怎樣的心情都好,就算是趁虛而入也無所謂。」
男孩苦笑著,將屈起的膝蓋抱向自己。
「當你拒絕我,說我『不配』跟你在一起時,我幾乎要死心了。人心真的很容易改變呢。」
「咦……我說你不配跟我在一起?」
「是你自己說的啊,可別說你忘了喔,我打擊還滿大的。不,應該說打擊超大……就像『轟』的一聲被雷擊中,世界就此終結一樣。」
男孩試圖描述自己受到的衝擊,但似乎認為這比喻過了頭,輕輕搖頭。
「好像太誇張了。不過……後來真的打雷了。我這才意識到明天不一定會到來,害怕起來。」
『說那種話太過分了。』
雨勢在傍晚變大。
草也雖撐著傘,褲管還是淋溼了。但他回宿舍後沒有馬上換衣服,而是拿起手機坐在床邊。
他在日記APP中記錄下今天發生的事,衝動地寫下和市來見面以及背後的原因,並且責備天澤說過的話。
就算要甩人,也不該對喜歡自己的人說那種話。而且說對方配不上自己,這想法本身就過於傲慢。
『你這麼聰明,應該能想到更好的表達方式才對。就算你再會念書,也不必說那種話……或許你認為有必要,但我還是覺得說那種過度傷人的話很殘忍。』
由於不是紙本筆記,他可以不斷寫了又刪,甚至可以一口氣刪光。只要輕輕一碰垃圾桶的圖示,日記就會消失無蹤。
草也短短的一生總是在看人臉色。對他而言,發脾氣是所有情緒中最困難也最無謂的,因此這可說是有生以來第一次。
而且對方還是天澤,倘若正面對決他絕對打不過。
「不能刪,絕對不能刪。如果不說,他什麼都不會知道。」
這可不像冰淇淋那樣可以輕言放棄。要是坐視不管,天澤可能會再對市來說些難聽的話。
他雙手用力握緊手機,若手裡握的是冰,早就融化不見了。
其實他現在根本沒什麼好怕的,死人不但無嘴,也無敵。只要稍微拍拍活人的肩膀,或出現在照片中,甚或半夜跨坐在活人的胸口,不管是誰都會嚇得發抖。
──應該吧,我也沒試過。
跨坐在睡著的人身上感覺好恐怖──不行不行,心態上已經輸了。
「不要小看幽靈!我可以的!」
就算大叫為自己打氣也沒用,這是日記APP,又不像LINE或信箱一樣能將訊息送出,看見「已讀」的標誌後忐忑地等待對方回覆。他只能不斷安撫自己想要反悔的脆弱心靈。
這種時候就該早點睡。草也迅速換上睡衣,拉過被子蓋住頭。
──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