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生不記得是什麼時候認識兒時玩伴四辻柊的了。自有記憶以來,他們就理所當然地天天在一起。
柊的父親茂彥是爸爸的好朋友,結婚後就住在夏生家附近。聽說茂彥是在美國留學時認識了柊的母親珍妮佛,陷入熱戀後把她帶回日本。雖然不久後生下了柊,珍妮佛卻還是一直不適應日本的生活,經常拜託夏生的母親照顧。
同年的夏生和柊變得十分要好,窩在對方家裡已經是理所當然的事。比起小三歲的妹妹,夏生和柊相處的時光應該更久。
柊跟俏麗美豔的珍妮佛長得很像,是個俊美少年。經常有人說夏生遺傳了母親的大眼睛,像小動物一樣可愛,但柊跟夏生……不,跟絕大部分的同齡小孩是不同次元的人。
柊的肌膚白皙透亮,曬到陽光也幾乎不會曬黑。有著一頭滑順的黑髮,讓對自己亂翹的髮尾充滿自卑的夏生羨慕得不得了。深邃的五官看起來纖細又脆弱,彷彿輕輕觸碰就會粉碎,卻又帶著讓人忍不住想伸出手的甜美氣息。被纖長睫毛圍繞的鮮綠色瞳眸,甚至帶著神祕感。
現在想想,附近的小孩子總喜歡捉弄柊,應該只是想吸引貌似美少女的柊注意吧。保護膽怯害怕的柊,將欺負人的孩子們趕跑永遠是夏生的工作。
『夏生、夏生,我最喜歡你了,沒有你我活就不下去。』
泫然欲泣的柊,胸前總掛著一條墜鍊,白金吊牌上鑲嵌著跟柊的眼睛一樣碧綠的祖母綠。那是鮮少見面的美國祖母特地向珠寶設計師訂製,送給柊的禮物,用來代替護身符,據說祖母綠能阻擋邪物靠近。
雖然對寶石的價值一無所知,但既然寶石的顏色跟柊的眼睛一樣,應該會靈驗吧。因為跟夏生一起打遊戲、看喜歡的動畫時,柊的雙眼都閃閃發亮到耀眼奪目。
『不過,柊的眼睛真漂亮。我們在一起時,你的眼睛都閃閃發光,我有時候會看到恍神呢。』
『……那、那是因為跟夏生在一起啊……我比較喜歡夏生的眼睛。』
『咦~?我的眼睛超普通的耶。』
『沒這回事,你的眼睛又亮又黑……就像鎖住星空的尖晶石。』
可能是受到父親的影響,柊有時會用艱澀的詞彙說出讓人難為情的讚美,讓夏生傷透腦筋。
柊的父親茂彥是民俗學者,年紀輕輕就大有名氣,家中的書房塞滿了茂彥從日本各地蒐羅來的厚重文獻。夏生沒讀幾頁就會打瞌睡的那些書,柊幾乎全部看完了,讓夏生十分驚訝。
只要學校放長假,柊和夏生一定會跟家人出去旅遊。經常在外做田野調查的茂彥,唯獨此時一定會請假參加。畢竟他總是讓妻兒孤單寂寞,這麼做或許是為了贖罪吧。
十年前──夏生他們八歲那年的暑假也規劃了旅遊,目的地是離都心不遠的N縣日無山。雖然不是熱門觀光景點,卻是茂彥出生的故鄉,也能使用柊的祖父母留下來的別墅。附近有露營區,似乎也能享受烤肉及森林遊樂設施的樂趣。
懷著興奮的心情坐進父親租來的廂型車裡,夏生卻馬上發現異狀,因為平常一定會同行的珍妮佛不在車上。茂彥說她感冒了,為了慎重起見而留在家裡。
……阿姨感冒了?
溫柔的珍妮佛平常都在家裡,出去玩時會帶親手做的美味點心給孩子吃,就像夏生的第二位母親。雖然很擔心珍妮佛要獨自入眠,但他更擔心柊。他一路上都茫然地望著車窗外,夏生和妹妹跟他說話也心不在焉,愛理不理的。可是他牢牢握住夏生的手,不肯放開。
茂彥和夏生的父母都沒責備這樣的柊,只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面對這莫名寂靜的氣氛,夏生和妹妹很是困惑。
不久後,一行人來到日無山下的別墅,柊也終於打起精神了。別墅附近有潺潺小溪,看到三個孩子立刻就想衝過去玩水,茂彥一臉嚴肅地對他們說:
『你們三個聽好,小孩子不能單獨跑進山裡喔。』
『咦?為什麼?』
『日無山雖然是座小山,但已經有很多人失蹤了。』
茂彥在上大學之前都住在山腳下的村落,但似乎每隔幾年就會發生有人進山後有去無回的大騷動。每次都會號召所有村民進山找人,警消也會加入搜索,卻完全找不到人。聽到這件事,夏生和妹妹都渾身發抖。
『……我記得山裡有沼澤吧?』
柊插嘴說道。為了和父親那邊的祖父母見面,他小時候似乎造訪過這個村落。
『是啊,你居然還記得。有人說失蹤者可能是掉進那個沼澤裡,潛水員也下去探查過了,最後還是一無所獲。』
那他們到底去哪裡了?看到夏生他們緊張嚥口水的模樣,茂彥神情嚴肅地回答:
『──異界。』
不屬於人世的世界,茂彥說那些人或許是誤闖了用正常的方法絕對到不了的世界,才會無法回來。
『自古以來,山林就是異界,無法用人世間的常識來解釋的另一個世界。』
『……如果不小心誤闖,就再也回不來了嗎?』
『不知道。就叔叔所知,沒有人在日無山迷路後平安歸來。』
所以小孩子絕對不能單獨進山喔──聽到茂彥叮嚀,夏生和妹妹都點頭如搗蒜。闖入在沒有家人和柊的世界中,再也回不了家,這種事光是想像都覺得毛骨悚然。
……但這是怎麼回事?有種奇怪的感覺。
雖然心情有些沉悶,夏生還是跟柊和妹妹在小溪游泳,晚上體驗烤肉的樂趣。等到他和柊一起鑽進被窩後,才明白始終縈繞著的怪異感是怎麼回事。
……對了,當叔叔叮嚀絕對不能進山的時候,柊沒有點頭。
他為什麼沒點頭?雖然想問,但或許是白天玩得太盡興累壞了,柊早已沉沉入睡。明明開著空調,被柊緊握的手卻莫名炙熱,夏生至今仍記得。
隔天早上。
當朝陽終於從山稜線上露臉時,夏生被柊搖醒。在小孩子睡著以後,茂彥和夏生的父母似乎喝酒喝到很晚,別墅內寂靜無聲。
『去山裡吧……就我們兩個。』
之所以無法拒絕這個邀約,是因為夏生覺得兩人獨處時,也許能問出柊昨天態度異常的原因。昨天妹妹或父母一直都在旁邊,沒辦法說悄悄話。
為了不吵醒其他人,偷偷跑出別墅的感覺就像冒險一樣,讓夏生心跳加速,但這股微弱的興奮感立刻轉變成後悔。他被柊拉著手走進日無山,明明是盛夏的早晨,山中卻籠罩著淡淡霧靄。正因為天空蔚藍又遼闊,夏生的心裡湧上不安,彷彿有無數小蟲在肌膚上爬竄。
『……欸,柊,發生什麼事了?』
夏生強忍著想回去的心情提問,柊卻沒有回答。
『你又被附近那些人欺負了嗎?那我就再……』
『……夏生,你想跟我永遠在一起嗎?』
柊緩緩回過頭,眼神昏暗沉重,彷彿融入了蓊鬱樹林的暗影。他怎麼會問這種問題?儘管心生疑惑,夏生還是點點頭。
『當然啊,畢竟我們以前都在一起,我無法想像和你分開。』
『真的嗎……?』
柊笑逐顏開,周遭明明沒有風,樹木卻搖曳起來。柊緊緊握住驚訝的夏生的手。
『那就不要回別墅了,永遠留在這裡吧,就我和夏生兩個人。』
『……你在說什麼啊?這怎麼可能。』
『可以啊。因為夏生也想跟我永遠在一起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唔!』
山裡沒有遮風避雨的房子也沒有食物,小孩哪有辦法生活下去。連夏生都明白這個道理,天資聰穎的柊不可能不知道。
『走吧,夏生。』
柊拉著夏生的手,興奮地爬上狹窄的山路。
被柊拉著走時,霧也越來越濃,吞噬了周遭的景色。群樹的輪廓淡去,蟲鳴也消失,能見度僅剩短短數公尺。原本旺盛到令人煩躁的生氣遠去,在逐漸染成乳白色的世界中,只剩下柊和夏生兩個人。
──自古以來,山林就是異界,無法用人世間的常識來解釋的另一個世界。
難道他們正在踏入茂彥說的那個異界?一道冷汗流過T恤下方,明明裹住全身的霧靄奪走他的體溫,甚至感到寒冷。
進山前經過的露營區公布欄上,貼了好幾張尋找日無山失蹤者的海報。他們或許也是像這樣被霧靄籠罩,不小心誤闖進異界。
『……柊……!』
柊抓著自己手臂的手看起來像大人一樣骨節分明,讓夏生發出哀號。當柊不由得停下腳步時,夏生拚命哀求道:
『我們回去吧!再走下去,我們會跑進異界……』
『……那不是正好嗎?』
『咦?』
夏生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柊卻帶著笑容,看起來既開心……又愉悅。
『我想要一輩子這樣,永遠永遠跟夏生在一起,為此就算要去異界也無所謂。』
『柊……?』
柊不停拉扯的力氣大到不像小孩子,夏生被連拖帶拉地走上山路。夏生覺得周遭的樹影看起來都模糊不清,但在柊眼裡,周遭的景象似乎十分鮮明。
『從警示牌這裡走進去就是捷徑喔。』
當霧靄中浮現森林大火的警示牌後,柊拐進岔路。這條路被岩石包圍,無法想像跟剛才是同一座山。
而前方──是一片黑暗。彷彿一顆星點也沒有的夜空被緊緊壓縮,到處都是深不見底的幽暗。
本能警告夏生不能繼續往前走,如果被這股幽暗困住,就再也回不去了。
『不要,好可怕……!』
夏生放聲大喊,用全身的力氣揮開柊的手。
柊驚訝地瞪大雙眼,他的臉和身體在轉眼間被白色霧靄包裹住──不對,那真的是霧嗎?彷彿是棲息山林的妖怪群起而上,想將柊帶到某個地方……
『……柊?』
戰戰兢兢地睜開下意識緊閉上的雙眼,夏生差點腿軟……柊消失了,明明直到剛才都在他身邊。
『柊?……柊!』
夏生在現場大喊了好幾聲,卻都無人回應。他鼓起勇氣、想往前踏出一步,卻瞬間「轟」地颳過一陣強風,將濃密的霧靄、莫名寂靜的氣氛和盤據於四周的幽暗都颳散。
唧──唧──唧——……
聽著遠方再次傳來的蟬鳴,夏生茫然地呆站在原地。眼前不再是一片幽暗,而是池水滿盈的水藍色沼澤。
在澄澈水面上擴散的巨大漣漪,緩緩融入水中。
後來夏生連滾帶爬地衝下山,將柊消失的事情告訴別墅裡的茂彥和父母親。大人們報警,甚至出動了當地的義消團體和自衛隊,展開大規模搜索。
警方認為柊也有可能是遭到綁架,所以將露營區的遊客和當時在日無山周遭通行的車輛都徹底搜查過一遍。
夏生說柊可能掉進沼澤裡了,所以有幾名潛水員潛入調查,但最終沒找到柊,搜索人力也隨著時間經過,慢慢減少……柊失蹤兩週以後,公家機關的搜索行動宣告終止。
『明明再三交代過小孩子不能單獨進山了!』
夏生有生以來第一次被父母毆打痛斥,茂彥卻沒有責怪他。當夏生說出柊想去異界的事後,茂彥悲痛地閉上雙眼告訴夏生,其實這場旅行結束後,他跟珍妮佛就打算離婚。
珍妮佛的精神狀況本來就不穩定,但她再也無法忍受丈夫長年不歸,終於在一個月前左右提議離婚。茂彥也對始終不想融入日本文化的妻子心生厭煩,兩人立刻達成協議。
可是柊強烈反對父母離婚。
珍妮佛拿到了柊的扶養權,預計在離婚後帶著柊回美國,因此柊拚命向茂彥表示自己想留在日本,不想和夏生分開。
茂彥也想答應柊的請求,但無法天天回家的他不可能養育孩子,爭奪扶養權一定會輸。因為無法完成柊的心願,他才計劃了這次的家族旅遊,希望多少留下一點回憶。
得知狀況後,夏生的父母也主動幫忙茂彥。之所以沒跟夏生說離婚的事,是想讓他愉快地度過這場最後的旅行吧。誰也沒料到柊居然會發生這種事。
──我想要一輩子這樣,永遠永遠跟夏生在一起,為此就算要去異界也無所謂。
柊的態度始終不太對勁,還說了那種話,都是因為他知道旅行結束後就要跟夏生分開了。但夏生卻對他不理不睬,最後還揮開了他的手。
……都是我的錯……!
如果夏生當時沒有鬆開手,柊肯定不會失蹤。雖然大人們──連說過異界傳聞的茂彥都說『「絕對不可能』」,但柊一定是被帶到那片濃霧的另一邊,廣大的異界了……因為這就是柊本人的期望。
柊失蹤後不到半年,珍妮佛就和茂彥離婚,飛回美國。「柊的失蹤可能和父母有關」這種無情的誹謗中傷謠言一時間甚囂塵上,似乎讓珍妮佛十分難堪。
前兩三年,茂彥還會招募志工、定期搜索日無山,但是跟女助手再婚後就不再這麼做了。
那只有我一個人也要去找──夏生幹勁十足,但父母堅決不同意。讓一個小孩子進山搜索太離譜了,夏生本來就對柊失蹤一事相當自責,在這種狀態下進山也只會徒增失蹤人口。面對父母的指責,仍受到父母庇護的孩子無力反駁。
──柊失蹤後過了十年。
原本是小學生的夏生變成了大學生,柊卻依舊毫無音訊。已經沒有任何人相信柊還活著了。
茂彥將鄰近的那棟房子賣掉,和新的家人一起搬走了,夏生也聽母親說,珍妮佛似乎也在美國再婚了。雖然沒說出口,但夏生的父母和妹妹應該都覺得柊在某個地方喪命了。
但夏生就是沒辦法放棄。
柊一定還活著……在濃霧另一邊的異界,他不由得這麼想。如果柊真的在某處喪命,夏生一定會知道才對。
升上大學的第一個暑假剛開始,新聞就報導了一起事件,讓夏生這股毫無根據的自信轉為確信。柊失蹤的日無山的那片沼澤,出現了一具浮屍。
確認浮屍是十三年前──也就是柊消失的三年前,同樣在日無山失去音訊的男性後,媒體大為騷動。司法解剖的結果顯示男性的死因為心臟衰竭,沒有他殺嫌疑,但就算警方仔細調查,依然無法掌握到男性在這十三年來是在哪裡、如何生存的。現今街上到處都設有監視器,要不留下一丁點生存痕跡幾乎是不可能。
難道這十三年來,他都在山裡生活嗎?
再加上過去有許多人失蹤,媒體便將日無山渲染成神隱之地。
採訪團隊和直播主連日湧進日無山,連可疑的超自然研究家都攪和進來,擅自發表見解,夏生卻不禁感受到某種命運的安排。因為男性浮屍出現的日期,和十年前柊失蹤的日子一樣。
難道柊也跟男人一樣,活在深山某處的異界裡……希望夏生去救他嗎?思及此,夏生就坐立難安,下定決心要再次進入日無山。為了以後尋找柊時能派上用場,夏生努力打工存了一筆錢,所以費用不成問題。
發現浮屍半個月後的今天,天還沒亮,夏生就從獨居的公寓出發,沿著山路不斷往上爬……終於來到十年前吞噬了柊的那片沼澤。
……對不起,柊,我花了十年才又來到這裡,但這次我一定會把你找出來。
夏生吐出不知不覺屏住的氣息,在岸邊蹲了下來。
「……好安靜……」
沼澤的藍色水面跟那天一樣波光粼粼,除了夏生之外,一個人也沒有。過了半個月,媒體的採訪熱潮也漸漸冷卻了吧,能不顧他人眼光隨處走動,真是謝天謝地。
夏生捲起上衣袖子,輕輕將手沉入水中。
……好冰。他攪動水面,感受到一路走來發燙的肌膚逐漸冷卻下來,試著嗅聞濡溼的手,卻只聞到淡淡的水草氣味。手沒有溶解或腐爛,只是非常普通的水。
但十年前盈滿這片沼澤的不是水,而是凝滯的深沉幽暗。雖然沒人願意相信,但夏生確實親眼目睹了濃到非比尋常的大霧,和充滿幽暗的沼澤。這兩者一定和柊的失蹤,恐怕也跟那位被人發現遺體的男性的失蹤息息相關。
「柊、柊!……柊!」
夏生擦乾溼掉的手,開始沿著水岸繞行,巡視四周。
「是我,夏生啊!你在的話就回答我一聲,柊……!」
那天也是萬里無雲的大晴天,空氣卻莫名冰冷潮溼,連汗水流過衣服下方的觸感和遠方的蟬鳴都跟記憶如出一轍,唯一不同的是柊不在自己身邊。
但不管夏生怎麼走,沼澤水面依然清澈,毫無漣漪,也沒有起霧的徵兆。不久後,夏生看見綁上繩子做記號的樹,沮喪地垂下肩膀,這表示他繞完一圈,回到出發地點了。
「唉……」
明明盡可能趕在跟當時相近的時間點抵達,太陽卻在不知不覺間升上高空,都快中午了,也沒有任何變天的徵兆。
……這樣應該不會起霧吧。
他坐在草叢旁喝著果凍飲料當午餐,並用氣象APP確認這一帶的氣候,但降雨機率為零,也沒有警報之類的通知。
但十年前應該也是如此。他跟柊一進這座山就起了霧,沼澤也染成一片漆黑。所以夏生隱隱期盼著今天只要來到這片沼澤,就會像當時那樣出現濃霧,開啟柊誤闖的那扇異界大門。
夏生將臉埋進立著的雙腿之間。
「柊……你在的話就出來嘛。」
好想見他。好想現在馬上見到他,看看那張人人都說可愛,比附近的女孩還美麗的笑容。柊不喜歡大家說他像女孩子,所以夏生至今都沒說出口,但每當柊對他露出笑容,他總會有些怦然心動。
「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