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賽門
「可是……不對啊,是我『殺了』大法師耶。」
我坐在維彼羅醫師的書房裡。阿嘉莎把回家的打算告訴她爸媽時,維彼羅夫婦堅持要我也去他們家吃晚餐──目前為止,我們除了尷尬還是尷尬。
我和她像以前一樣,坐在辦公桌這一側的兩張椅子上。她媽媽今晚一直往我們這邊看來,她好像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該對我們已經分手這件事感到失望還是寬心。
我跟阿嘉莎本來應該要長長久久才對,她媽媽好像已經幫我們把婚禮都規畫好了。
不過我們以前能穩定交往,是因為以前的「我」還有可以規畫的未來,以前的「我」還有魔法。在那個時候,我還擁有「最強」的魔法,擁有自己的使命。
那是我背上長出這對他媽的巨大龍翼以前的事了。
剛才我脫下外套交給維彼羅太太,她看見衣服下的東西時整個人嚇傻了。至少她不必看到我的尾巴──我已經花時間把尾巴塞進牛仔褲褲管了。(超不舒服的,我的腿會被磨得很痛,尾巴也會越來越麻,而且我只能穿那種老爹款寬鬆牛仔褲。)
這頓晚餐簡直沒完沒了。阿嘉莎不肯閒聊,她爸媽也不曉得該從哪聊起。我全身上下都是沒有人想聊的話題,你要想無視站在房間裡的大象,就不可能和「大象本象」聊天嘛。
我三口把甜點──伊頓混亂──吃下肚,然後就聽到維彼羅醫師邀我進書房談話,他每次要討論正經事都是去書房。從我加入魔法世界開始,維彼羅一家一直扮演著「我的家人」這個角色(好吧,我們可能沒有那麼親,他們比較像是扮演「扮演我家人的角色」這個角色),早在我跟阿嘉莎在一起之前,學校放假或過節時,他們就會邀我過來了。維彼羅醫師常常試著和我討論一些父子的事情,我十二歲那年,他還叫我在這間書房裡坐下,對我解釋了「做人」的種種。(現在想來,他好像漏了一些關鍵資訊。)
今晚,他在鋪了玻璃桌墊的大辦公桌另一邊坐下,從抽屜拿出一疊紙。「賽門,大法師遺產的法律問題都處理好了,我想和你談談這件事……」
法律問題。「醫生──他們要逮捕我嗎?」
維彼羅醫師原本低頭看著那疊紙,現在他抬起頭來。「逮捕你?」
「因為我害死了大法師。」
他摘下閱讀用的眼鏡。「賽門,不會有人逮捕你的。大法師是意外身亡。」
「也可以這麼說啦……」我說。
「你那是正當防衛。」
我難受地點點頭。
維彼羅醫師又戴上眼鏡,低頭看著文件。「大法師──阿衛──大衛他──」
「大衛?」
「他遺產相關的手續都處理完畢了。」
我搖搖頭說:「大法師的名字叫大衛喔?」
維彼羅醫師抬眼看我,清了清喉嚨。「大衛.卡瓦達。」
「喔。」
「他當然也有一些親戚,不過遺囑寫得很清楚:大部分的財產他都留給了你。」
「我?」
維彼羅醫師又清了清喉嚨。「對。」
「可是……不對啊。」我說,「是我『殺了』大法師耶。」
「這個嘛,」維彼羅醫師邊整理文件邊對我說,「就算真是如此,這在法律上也不影響你繼承遺產。你仍舊是大法師的繼承人。」
大法師的遺產……
大法師那樣的男人會留下什麼東西呢?他已經給了我一把劍,可是我現在沒有魔法,沒辦法召喚它了。他把他父親的魔杖給了我,我好像把那東西放在華特福了。
大法師是為了讓我進華特福讀書,才把我當繼承人扶養的──只有魔法師才能就讀華特福,但我不是魔法師,我就只是個意外而已。我用魔法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殺死大法師。
假如潘妮也在,她會說我是「不得不」殺死大法師,「我們」是別無選擇才殺死他的。我們也只能用這種方法阻止他弄死我了──他都已經殺了厄本,說不定還打算弄死更多人。
假如潘妮也在,她會說這不是我的錯。
可是,那天是「我」把話說出口的。
是我殺了他。
我殺了我的……嗯,他應該算是我的導師吧。我的監護人。他沒和我談過父子的事情,不過我是他的養子,是他的刀劍,是他不祕密的武器,是他的左膀右臂。
我甚至連他有名字都不曉得……
「遺產包括一些私人物品,」維彼羅醫師說,「一些藏品。他的魔杖和劍、好幾把匕首──」
「我都不要。」
「這些是十分稀有的東西呢。」
「給他的親人好了。你不是說他有親人嗎?」
「他在圭內德有幾個表親。」
「全部給他們就好了。」
「還有一些是他的資產。」維彼羅醫師說,「他的存款。」
「大法師有錢喔?」
「他將華特福校長的薪資存下來了,平時也不怎麼花錢。」
「那也全部給他的親人吧。」
「不行。」維彼羅醫師堅定地說,「不能給他們。孩子──」維彼羅醫師有時會叫我「孩子」,但不是用父親對孩子說話的方式這麼叫我。(應該說,他可能是用為人父親的口吻對我說話,可是他沒把自己當成我爸。)「聽我說,我知道這很不尋常──」
「才不是不尋常,根本就是瘋了!我都殺了人,再拿他的錢還像話嗎!」
「賽門,這在法律上算是你的錢,你當然要拿了。況且──」維彼羅醫師紅了臉,「這也是『應該』的。我們現在都知道真相了,那男人虐待了你。」
「醫生,他沒有『虐待』我──大家該不會都以為我被他虐待吧?」
「不是,我的意思是──賽門,我的意思是,我們至今還沒完全查明大法師腐敗的行徑,只知道他想奪取你的力量。你的力量可能『真的是』被他奪走了。
「不是,我是自己把力量送給別人了!」
「無論如何,這都是他『欠你的』,賽門。他欠你的可不只這些──他為了一己私利操縱你那麼多年,再多錢也彌補不了你的損失。」
「他不用操縱我,是我自己想幫忙的。」
「你那時還是個孩子──」
「不是,我那時還是天選之子!」
維彼羅醫師低下頭,我別開視線,雙方都又尬又窘。我根本就不曾是天選之子,那不過是大法師的謊言而已,結果我和維彼羅醫師都傻呼呼地信了他的話。
「這是巫師集會的決策。」維彼羅醫師說,「賽門,他的遺產歸你了。」
我抬起下巴。「我已經不是魔法師,不歸巫師集會管了。」
維彼羅醫師用力嘆了口氣。「梅林啊。孩子,你把錢拿去就是了。」
3 雪帕德
我和潘妮洛普.班思認識約一週。
在這一週期間,我和臭鼬人打了一架,挑起了吸血鬼幫派之間的戰爭,還被施法攪亂了腦袋,而且是至少兩次。
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過得這麼愉快。
我們現在來到了倫敦。她一發覺我受過詛咒,就堅持要我跟著他們回家。
怎麼會有女孩子「因為」你被詛咒而把你帶回家?應該說,「我」是會幹這種事沒錯,但這是因為我在這些方面蠢到了家──我一開始之所以會受詛咒,就是因為這份愚蠢。
她幫我弄了假護照、假機票,她和貝茨現在都願意若無其事地在我面前施咒了。我從沒想過自己會有和魔法師近距離相處的機會,魔法師可是以不和外人打交道聞名呢!
硬要說的話,我如果背叛他們,心臟應該會爆掉……我說得一點也不誇張。我和他們握手立下了魔法誓約,清楚聽到了「不守誓者,不得好死」這句話,但還是欣然接受了這些條件。我可是見識到了一般語者一輩子都沒機會看到的事物──不對,不是「語者」,這裡的魔法師都叫我們「凡人」。「那個凡人」……潘妮洛普有半數時間都是這麼稱呼我的,說得好像她這輩子只見過我這麼一個凡人一樣。
「到了。」她邊說邊開門讓我踏入她的公寓,「進來吧。」
現在只有我們兩人。我們先前倉皇離開了聖地牙哥,據說是貝茨的阿姨被逮捕了之類的?原因似乎和他們從前讀的學校有關,總之我們的班機一抵達希斯洛機場,貝茨就風風火火地走了。阿嘉莎的心情還沒平復下來,所以賽門直接陪她回家。
其實我們所有人的心情都還沒平復下來,我猜就算以魔法師、吸血鬼與龍男的標準而言,上週發生的事也算是驚險刺激了。「好想大睡一個月再起來。」我坐在潘妮洛普的沙發上說。
「你明天再睡。」她說道,「等我沖完澡,我們馬上就去我爸媽家。」
「是出了什麼事嗎?」
「是啊,雪帕德,你的靈魂被惡魔帶走了。」
我聳了聳肩。「是沒錯,但這不算是『緊急事件』嘛。」
「你死後可是要永遠當惡魔的奴隸耶,哪裡不緊急了?」
「那是死後的永遠啊。」我說,「又不是明天。」
「那要是你明天被公車撞死呢?」
「妳打算把我推到馬路上,讓我被公車撞死嗎?」
「才沒有,不過說到這個──過馬路記得先往『右』看。你們美國人都沒在看車的……」
「潘妮洛普,我已經這樣生活兩年了。」
「所以我們才要直接去我父母家,等你把靈魂弄回來以後,愛什麼時候去死都隨你便。」
「妳爸媽會邊和我們吃晚餐邊幫我解除惡魔的契約嗎?」
「這個嘛──」她翻著一疊信件,手指纏著棕色長馬尾。「──我們如果不帶晚餐回去,應該就沒有一起吃晚餐這回事了。我們家沒有人喜歡煮飯。不過呢,我母親是全魔法世界最聰明的法師,可能還是最強大的法師,她會幫你解決問題的。」
「她是你們的女王嗎?」
「什麼?才不是咧。」潘妮洛普一臉嫌惡地抬起頭來,「法師又沒有女王。」
「也是,我都來到這個有君主的國家了,怎麼可以隨便假設法師也有女王呢。」
「我母親是魔法史學家,是校長,也是民選的官員。」
「她真的是全世界最強的魔法師嗎?」
「是『全魔法世界』。」
「那不是指……全世界嗎?」
「那指的是英國,還有愛爾蘭,還有另外幾座島。」她將信件丟回桌上。我原本滿心期待潘妮洛普和賽門的公寓裡擺滿魔法儀器與文物,到處都是水晶球和神祕的魔法盒,沒想到這地方和其他大學生的租屋處相差不遠,他們甚至有一組和我姐家同款的Ikea沙發。
「我先打個電話,確認媽在家……」潘妮洛普踢掉腳上厚厚的黑色瑪麗珍鞋。馬汀牌的啊,我喜歡。她穿著菱形花紋的及膝襪,這我也喜歡。我喜歡她整體的穿搭風格,看上去像是《史酷比》裡的葳瑪,只不過比較慵懶一點:彩格短裙、寬鬆的紫色T恤、玳瑁框眼鏡。
「妳確定妳媽媽會想幫我嗎?」我問她。
「她當然會想幫你了。」
「根據我的經驗,言者一般是沒在救掉進陷阱的語者……」
潘妮洛普抱胸對我皺眉。「在和魔法師相處這方面,你的經驗少得可憐,而且你也沒和我母親相處過。這麼說來,你也『幾乎』不算和我相處過嘛。」
我用最暖的笑容來回應她滿臉的不悅。(我的笑容可是「非常」暖的。)「那我們走。」我說道,「要我做什麼都行。」
她的眉頭皺得更深了。「這就是問題所在,你也知道的吧。」
「我確實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呢。」
4 貝茨
「貝茨頓,你是來幫我越獄的嗎?」
石砌的牢房角落,阿姨坐在鋪了天鵝絨的椅子上。巫師集會為了關她特地召喚了一座塔牢,門外的守衛還得等到天黑才有辦法施咒開門。
「我來保釋妳。」我說道,「魔蛇啊,費歐娜,妳腦子進水了嗎,到底在搞什麼啊?」
「保釋?碧漆家的人都沒在保釋的,也沒在付贖金。」
「無所謂。」我說道,「錢是我父親出的,他是格林家的人。」
她往椅背一靠,穿著靴子的雙腿蹺到了寫字桌上。「等你準備好要幫我越獄以後再回來。」
「我沒在跟妳開玩笑。若不是維彼羅醫師和班思校長幫妳做了保證,他們也不可能放妳出獄。」我之所以得知費歐娜被捕,完全是因為潘妮洛普決定在離開聖地牙哥前先打電話給她母親。昨天下午,潘妮狂奔到海灘上找我們時,我還以為是誰突然死了。
「維彼羅?」費歐娜冷笑著,「還有班思?他們有什麼理由替我作擔保?」
「他們是在替『我』作擔保。我對巫師集會保證妳不會落跑。」
她呼了口氣。「誰叫你說那種蠢話的?」
「費歐娜,算我求妳了,跟我走吧。」
她嘆息一聲,慢悠悠地站起身來,然後一腳將絨布椅踢翻。「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