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悠悠地轉醒，在模糊視線裡隱約動的，是濃密的雪色眼睫。他緩慢地翻了個身，同時感受到腳邊的柔軟觸感，意識才逐漸清晰。
其瑟從床上坐起身，一隻長毛的小白貓正安穩地待在他的腳邊，舒服地貪睡著。
因為一個特殊的原因，他並沒有幫牠取名字。
下床前，他伸手摸了摸牠的頭，見牠瞇眼伸了個懶腰，便露出一抹淺笑。十五分鐘後，他將自己簡單打理好，淡淡地看了一眼半身鏡中穿著高中生制服的少年。
冷淡卻深邃的目光從銀白色的瀏海下露出，彷彿月光下的一抹藍。他的雙眸是寧靜的灰藍色，如同他的視線一樣清冷而靜謐。
他的髮色很淺，略長的瀏海為他增添了幾分慵懶；一顆淚滴般的痣落在他左眼附近，雪色睫毛鑲在灰藍的雙目上，像一片迷失在薄霧中的雪花。
幾年過去，他已經長高成一百七十公分以上的優越少年，藏青色的毛衣背心在他身上低調得恰到好處，溫柔地襯托著帶了點藍調的銀白短髮。
他想起送他這面鏡子的聒噪少女，還有那位鄙視他都不好好打扮的張狂少年。說不清的複雜心情湧上心頭，但還好，那並不是嫌棄。
雖然大多數的時候他都無法理解那兩個人，但不論如何，他們從小相伴著彼此，是再真切不過的事實。
其瑟對著鏡中的自己微微嘆了口氣，而後，步伐極輕地離開了空無一人的宿舍。
國中畢業後，和他住在同一間房的室友們紛紛離開了。有的孩子考上外地的高中，也有的孩子被不錯的家庭領養，澈底離開了育幼院。
只剩他聽從爸爸和院長的安排，進入本地普遍給有錢人家小孩就讀的私立貴族高中－－是的，他是有爸媽的。只是他被忙碌的父母寄養在育幼院，一待就是好幾年。
這間高中的背後有育幼院創辦者的資助，因此過去也有不少育幼院的孩子是從這裡畢業的。
不管怎樣，關於未來的事情，他一向聽從爸爸的安排。
不過，因為同期的孩子一個接著一個走的關係，某個煩人的傢伙最終也住進了這房間裡。
「喔，終於起床了？慢得要死。」一道不耐煩的磁性嗓音響起。
當其瑟來到食堂時，那個優越卻討人厭的背影像是能聽見他的腳步聲一樣，在他緩步靠近時忽地回過身。
幾年過去，狄爾還是維持著小學時代的清爽短髮。不同的是，他在上國中的那年撥開瀏海，露出老鷹似的雙眼和飽滿的額頭，桀驁不馴的模樣迷惑了不少同校女孩，直到現在也是如此。
同時，狄爾的身高成長得比他更明顯，才十六歲的年紀，身高已經接近一百八十公分了。
雖然在其瑟的眼裡，他欠罵得一如初見，就算長高也沒用。
怕熱的他和其瑟不同，狄爾單穿一件白色的制服襯衫，搭上那頭耀眼的橘黃色短髮，在他眼裡又更刺眼了。不管怎樣，他和他在高一這年，成了相看兩厭的室友。
「……」其瑟沒打算理他的新室友，本來想挑個位子坐下，卻在看見手錶上的時間之後打消了念頭。
他看似不經意地環視四周，誰知這個小動作被他的新室友一眼看穿。
「找她？金毛小鳥在－－」
「其瑟！早安！」
不耐的語氣被一聲清脆的叫喊打斷。其瑟往後方看去，面容清麗的金髮少女一如小學時代那樣雀躍地奔跑而來。不得不說，狄爾這暱稱取得非常貼切。
艾薇總是蹦蹦跳跳，身高只有一百五十公分，就像一隻聒噪的金色小鳥。
她的長髮也始終未變，如同金絲帶般垂至小腿，蓬鬆亮麗。不過，上了國中後，她在老師的建議下梳起了左右兩邊的雙丸子頭，並將餘下的長髮縮短至臀部的長度，就這麼維持了三年多。
雖然其瑟無法理解她為什麼不剪頭髮，但至少他再也不用擔心會踩到她了。
十六歲的艾薇一樣活潑靈動，一樣喜歡攪亂他的一池靜水。不同的是，他也學會應付她的聒噪了。
「早。」低沉似雪的嗓音自他的唇邊逸散。其瑟只簡單回了一個字，卻足以讓艾薇不再騷擾他。
不過，狄爾似乎對他的起床時間有所不滿。
「你每天都要賴床嗎？要是校車提前來了，我可不等人。」看樣子，狄爾老早就吃完早餐了。他已拎起書包，似乎再過一秒就會丟下兩人。
不過，其瑟知道狄爾再怎麼樣也不會扔下艾薇。
「你們先去也行，我搭公車。」他冷淡回應。
「啊？你就不能早點起床？」
「搭公車也沒什麼不好，還能少見你幾分鐘。」
「靠，你這－－」
「不行！這樣你會遲到！」艾薇主動跳進兩人之間，將迸發的火苗一腳踩熄。她嘴裡咬著剛從廚房阿姨手中拿來的吐司，看起來不像是剛起床，而是吃了好幾片。
仔細一看，她的右手還多拿了一包袋裝的火腿吐司。正當其瑟心裡想著「她還是那麼能吃」時，艾薇把手中的吐司塞給了他。
「走吧、走吧！去門口等車。不要忘記吃早餐，你已經夠瘦了！」艾薇無視兩人的唇槍舌劍，同時推著兩人的背前進。
說也奇怪，只要她出聲，那兩人便懶得再吵下去。說到底，他們也不是真心想吵架。
「喂，妳推太大力了！」狄爾一邊抱怨一邊走，手裡還拎著艾薇忘在位子上的書包。
「……慢點，會跌倒。」其瑟面無表情地抗議。
「我才不會跌－－哇啊啊啊啊啊！」
因為，在「容忍某人」這件事上，他們倆是有志一同。
＊
國中畢業後，不只其瑟，連艾薇和狄爾都聽從院長的安排，一起進入了這所貴族高中就讀。身為孤兒的他們絕不可能稱得上有錢，能進這所高中，全都仰賴育幼院創辦人和學校之間的關係。
雖然艾薇只從照片上看過那位相貌和藹的伯伯，但她打從心底尊敬著他。只可惜，創辦人長年在國外工作，偶爾才會回育幼院看看大家。
住在育幼院的這幾年裡，她正巧錯過了幾次見他的機會。因此，能見那位算得上是救命恩人的伯伯一面，也是艾薇心中少數還沒實現的願望之一。
「大家早！」
艾薇不愧是超級外向人，一進教室就和全班打招呼。他們已經一起度過半個學期的時間，所有同學的名字，艾薇早就牢牢地記在腦海中了。
狄爾也是，就算到了育幼院以外的地方，他也沒忘記要擴張領土、劃定地盤。把好傢伙和壞傢伙的名字都記住，對他來說比較省心。
但其瑟才不管。
他不想記得任何人，只想找個不起眼的座位待著，最好能化作一片透明雪花，誰都看不見。
不過，雖然三人各懷心思，但因他們相貌不凡，還是很快就成為了學生之間的焦點。尤其是艾薇，有她口中的「神奇金色魔法」加持，她簡直是人見人愛，收禮收到手軟。
「咦？這是誰放的？」花了五分鐘和同學打完招呼，艾薇發現自己的桌上有一袋多出來的早餐。不對，抽屜裡也有一袋。
好多啊！先吃哪一個？
「那些沒眼光的男人吧。」狄爾經過她的座位，很順手地揉了一下她的頭。
「你才沒眼光！」雖然艾薇總是樂呵呵的，但也常常和狄爾鬥嘴。她摸了摸被他肆虐的頭頂，確定雙丸子頭沒亂掉，才安然吃起第四頓早餐。
狄爾看了看她嬌小的背影，托著下巴嘀咕：「……有時候我還真覺得自己沒眼光。」
尚未明朗的心事無人聽見，但他盯著她背影的樣子，卻被坐在他們斜右後方的其瑟看得一清二楚。
其瑟並沒有讓這一幕停在自己的心上太久。
他斂下雪色的眼睫，視線落在抽屜裡的早餐上。他想起艾薇把吐司塞到他手上時的笑容，說不清的心緒又一次浮現在他的腦海。
第一節下課時，艾薇忙著消化桌上的早餐，雖然小口小口地咬，食物卻消耗得特別快。狄爾看見她忙碌的背影，覺得她就像一隻正在低頭吃飼料的小鳥。
他忍不住嘴角上揚，想著自己沒事做，又走了過去。
「妳還真能吃，都不知道是誰送的，還敢吃。」他輕輕拍了一下她的頭。那是他的習慣動作，也不清楚是從哪天開始養成的。
但他們相識了五、六年，習慣養成了就很難再改。
「全班都被我施過魔法，沒人會下毒害我，放心吧！」艾薇心情不錯地抬眼看他，還把一包雞塊拿到他眼前晃了晃。「你要吃嗎？」
「妳這大食怪怎麼可能吃不完？而且，那是妳的愛慕者送的，我吃了會吐出來。」他嗤之以鼻。
「幹嘛這樣！這是同學的好意耶，哪裡噁了！」艾薇直接從袋中拿出一個雞塊，塞到狄爾的唇邊，「快點，吃一口。」
「幹嘛硬要我吃？」狄爾雖然嘴上那麼說，但還是一口咬了下去。雞塊已經涼了，吃起來實在不怎麼樣。
不過，艾薇看著他笑，像在看小動物進食一樣。
狄爾愣了一下，有點不爽，手卻莫名癢癢的，很想捏她的臉。但他的手才剛伸過去，便被另一隻突然冒出來的手拍掉。
「不要毛手毛腳的，小艾薇很困擾。」高亢的聲調響起，凝神一看，是人如其聲的富家少爺巴奈特。
巴奈特留了一頭金色中長髮，雖說穿的也是學生制服，但脖子和手腕上卻配戴了不符合這個年紀的昂貴珠寶，加上高亢的聲線，讓他看起來就像一隻鋪張的孔雀。
狄爾是不喜歡他，但嚴格說起來，是巴奈特先討厭他的。
「笑死人了，你是艾薇嗎？還替她發表意見？」狄爾當然不怕什麼富家少爺，不論是音量還是身高，他都甩了對方幾條街。
狄爾也只有這種時候才會叫她艾薇。她想阻止兩人吵架，卻又忍不住在心裡抱怨。
「你……呵，尊重女生是紳士的基本原則。」巴奈特裝出一副脾氣很好的樣子，卻誰都看得見他額上的青筋。「要是你喜歡小艾薇，就像我一樣有禮貌地追求她。」
發表完那句做作的宣言，巴奈特竟從袖口掏出一枝不知道從哪裡來的玫瑰花。艾薇看傻了眼，狄爾也是，但他更介意巴奈特剛才的暴言。
「我哪時說我喜歡她？還拿什麼玫瑰花，以為自己是電影主角嗎？」他看了艾薇一眼，發現她正在猶豫是否要接下那朵花，更加上火。「喂！比起玫瑰，妳更喜歡五花肉吧？」
聽見狄爾的聲音，艾薇如夢初醒。
那……倒也是，不對，那不是重點啦！
艾薇連忙從位子上起身，試圖分開兩人，「你們別吵啦！狄爾，快上課了，你先回位子好不好？」
狄爾不高興地皺眉，「幹嘛只叫我回去？」
「因為……」你可能會揍出人命啊！
「為什麼不能拿玫瑰花？追女生就是要送花！」沒想到巴奈特也把重點放在奇怪的地方，「我看你也沒追過女生吧？怎樣，有女生主動追你，你就得意起來了？呵，要是她們知道你有多窮，絕對不會繼續喜歡你。」
他一直「小艾薇」、「小艾薇」地喊，連本人都聽到有點不舒服。
艾薇不喜歡他說狄爾窮，正準備勸說巴奈特快點離開，誰知道他竟在這一刻伸出手指，挑釁地推了一下狄爾的肩頭。
巴奈特語氣嘲諷，「怎麼不說話啊？沒爸媽的小鬼。」
此話一出，兩人都愣了一下。艾薇也是現在才知道巴奈特說狄爾窮的真正含意。
怪了，他們來自育幼院的事，不應該有外人知道才對……
艾薇下意識拉住狄爾的衣角，擔憂地望向他。雖然他什麼也沒說，但那雙深紅色的眸子卻浸染著不明的情緒，像是隱忍，也像不甘心。
和艾薇不同，狄爾是渴望有一個家的。但他來到育幼院的年紀太大了，也沒聽說有任何家庭看上他。
身為育幼院的孩子，他並不感到羞恥。可被充滿惡意的言語攻擊家世背景，這還是第一次。
「喂，巴奈特，你說得太過分了吧？」艾薇忍不住出聲指責他。
聽見艾薇抗議，巴奈特又換了另一副嘴臉，在臉上堆滿笑意。「小艾薇，妳別誤會，我不是說妳。妳雖然跟他從同一個地方來，但是妳的個性很好。不像他沒爸媽教就長歪，沒錢還不想辦法去打工，只會在孤兒院當寄生蟲！」
巴奈特的聲音很大，教室裡的人都聽見了。但是富家少爺人脈廣又有錢，也沒人敢去招惹他。
說到底，風雲人物疑似被人一腳踩在地上的時候，多數人還是比較喜歡吃瓜看熱鬧。況且，狄爾和艾薇來自育幼院的事，大家也是現在才知道，都還忙著震驚。
班上陷入一片沉默，但艾薇依舊為狄爾說話：「你有問題吧？我也沒去打工……呃，不是，你不能這樣隨便說別人，還用這麼難聽的話罵他，沒水準！」
「妳怎麼這樣說我？我也會難過。」巴奈特還真的對她露出傷心的表情，看起來一點也不假。
艾薇瞬間意識到，她的「鍾情」好用歸好用，卻帶來了糟糕的副作用。她太低估育幼院之外的世界，也低估了血氣方剛的戀愛腦高中生。
似乎沒注意到她的懊惱，一直不講話的狄爾忽然冷冷地丟了一句：「……說完了嗎？」
「啊？你什麼意思？」大概是沒想到平時態度張狂的狄爾居然會這麼冷靜，巴奈特一時不知道該接什麼話。但他很快就重振旗鼓，硬是多酸了狄爾幾句。「說完了！你有什麼能講的？不就是沒爸媽的小孩－－」
「說完了就快滾，在我揍爛你的鼻子之前。」狄爾低頭望著自己的左手，冷笑一聲，「還是你想試試？」
事實證明，有錢人非常愛惜生命。巴奈特被那張陰沉的臉嚇得往後退了一步，卻仍虛張聲勢地喊道：「你是流氓嗎？多讀點書吧你！」
烙完狠話，他就一溜煙跑了。誰知道才不過三秒，巴奈特就在地上摔了個狗吃屎，發出驚天的慘叫。
艾薇驚訝地看過去，其瑟雖然面無表情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但那隻傲人的長腿橫在路中間，看起來連一頭牛都能絆倒。
而那頭笨牛，現在就躺在地上哀號。「幹！痛、痛死了！」
「抱歉，腿長。」其瑟終於開了金口。講完今天在學校的唯一一句話，他才收回那隻長腿。
雖然很想大聲笑死他，但艾薇還是先回頭關心狄爾。
可狄爾並沒有看她，明明是上課前三分鐘，他卻轉身走出了教室。艾薇愣了一下，連忙「咚咚咚」地追上去。
「狄爾！高、高中不能隨便蹺課，會被當掉！」艾薇在走廊追上他的腳步。
狄爾忽然停下，而她伸出雙手急煞，停在他背後。他轉過身，臉色不是很好看。
不能蹺課？是了，這句話讓他想起和她一起度過的童年。
三、四年前的他們還算無憂無慮，想蹺課就蹺課，頂多被老師罵一頓，再動用超能力解決一切就好。可現在，他們已經十六歲了。外面的高中人多眼雜，有些事沒有那麼方便。
很多事改變得比想像中更快。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的超能力已經能讓中招的人對她從單純的「欣賞」，轉為狂熱的「愛慕」？
而他竟然，開始對這件事感到莫名煩躁。
「妳要是擔心，就想辦法幫我跟老師撒嬌，讓他不要當掉我。」狄爾望著她，語氣比平時冷淡。
「我當然會幫你，但違反校規的事，我的超能力不管用。」
關於超能力的使用限制，這些年來他們都測試過了。「鍾情」雖然好用，但中招的人在行事上還是會有基本的底線，不可能讓狄爾即使蹺課也能安然畢業。
在這種情況下，狄爾的「遺忘」是最好用的－－沒錯，身為和艾薇一樣特別的天選之子，他能讓任何人「遺忘」某段記憶。
可這間高中的監視器實在太多了，他們沒把握能做得天衣無縫。
「喔，我還以為妳很熟練。」他別開臉，語氣不耐，「竟然讓妳的愛慕者失控到這種程度。」
艾薇愣了一下，突然無法爽快地回應。一個不安的念頭浮現，她不禁覺得，狄爾是在怪罪她。
是嗎？會是那樣嗎？
狄爾一向不懂說好話，但她認為他們還是很好。一想到他有責怪自己的可能，她竟然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
看她什麼話也不說，狄爾也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但他的腦子亂成一團，至少現在，他無法梳理這坨雜亂的毛線球。
於是，他伸手拍了拍她的頭。在她抬眼那一刻，狄爾淡淡地說：「不用擔心，我只蹺一堂。」
扔下這句話，他便把她留在原地，一個人往另一端走了。
這次艾薇聽話，站著沒跟上。可她安靜望著他灑脫的背影，覺得自己好像是第一次被他丟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