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緒越來越清晰,他的頭腦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清楚了……多久了?
從淪為階下囚之後到現在,過了多少時間?從鐘聲響起到現在,又過了多少時間?他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多久?意志力促使跪在地上的戴門站起來。他必須保護他的家族、他的臣民。他跨出一步。
鍊條框啷作響,腳下的瓷磚令人頭暈目眩地滑動,眼前的世界彷彿在水底漂蕩。
戴門四下尋找能支撐的施力點,先是用肩膀抵著牆穩住身體,再憑強大的意志力阻止自己靠牆坐倒。他撐著身體站直,逼退暈眩感。這是什麼地方?他強撐著模糊的意識查看四周,並檢查自己的身體狀況。
他身上穿著阿奇洛斯奴隸的短服,從頭到腳都很乾淨;這表示有人為他清洗與更衣,但他毫無印象。金項圈和金手銬還戴在他身上,一條鎖鍊連接著項圈與地板上的鐵環。
他嗅到自己身上的淡淡玫瑰花香的那一刻,情緒險些失控。
至於周遭的環境,無論戴門望向何處,眼睛都被屋內過分的裝飾襲擊。牆上滿是裝飾品,而木門看起來和紗門一樣脆弱,門板上雕刻著連續的重複紋樣,浮雕之間的鏤空剛好能讓戴門隱約地窺見房間外側,窗戶也是同樣的設計。就連雜色的地板瓷磚也排成了重複的幾何圖形。
眼前全是大圖形中的複雜小圖形,這是拐彎抹角的維爾風格。就在這時,戴門懂了――他聽見的維爾語――羞辱的展示――桂恩議員的那句「這批奴隸都得像他這樣綁起來嗎?」――那艘船――以及,那艘船的目的地。
這裡,是維爾。
戴門驚恐地環顧四周。他此刻離家數百哩,身處敵國領土的中心。
沒道理啊。他還活著,四肢健全,目前為止也沒遭遇任何「可悲的意外」。維爾境內應該人人痛恨阿奇洛斯的戴門諾斯王子才對,他為什麼還活得好好的?
門閂推開的聲響,將戴門的注意力扯回房門口。
兩名男子走進房間。戴門警覺地看著他們,隱約認出其中一人――之前乘船時,負責管理他的就是那個維爾人。另一位男子是陌生人,他有著深棕色頭髮與鬍鬚,穿著維爾服飾,每一根手指的每一段指節都戴著銀戒指。
「這是送給王子殿下的奴隸?」戴戒指的男人問。
之前那位訓奴師點點頭。
「你說他很危險?他是什麼人?是戰俘嗎?還是罪犯?」
訓奴師聳肩表示「誰曉得呢?」,然後說:「別解開鍊條。」
「別傻了,我們總不能永遠鎖著他吧?」戴門感受到戴戒指的男人流連的目光。那男人近乎讚嘆地說:「看看這傢伙,就算是殿下也得費一番功夫才能駕馭他。」
「在我們航行的期間,只要這個人惹事,我們就下藥控制他。」訓奴師說。
「嗯。」男人的眼神多了一絲評判意味。「堵住他的嘴,縮短他的鍊條,然後找合適的人看住他,準備讓王子殿下來驗貨。要是他鬧事,你就想辦法制住他。」銀戒指男人說得輕描淡寫,彷彿在他看來戴門的處置無關緊要,不過是工作列表中的一個代辦事項。
意識越來越清醒的戴門這才發現,這些維爾人根本不曉得他這個新奴隸的身分,甚至以為他是戰俘或罪犯。他小心翼翼地吐出一口氣。
他必須保持低調,盡量不引起維爾人的注意。現在迷藥的藥效逐漸消退,他知道身為戴門諾斯王子的自己不可能在維爾活過一晚,當一個默默無名的奴隸還好過一些。
戴門任由維爾人碰觸他。他已經仔細觀察了房間的出口,也審視了負責看守他的守衛,發現守衛的素質不重要,真正關鍵的是他脖子上那塊項圈的品質。守衛將他的手臂銬在背後,塞上口枷,也將項圈上掛著的鍊條縮短到剩九節,以致他跪在地上也只能垂著頭,幾乎無法往上看。
士兵在他左右兩側站定位,他面對房門,看見房門兩側也分別站了一名士兵。所有人各就各位,戴門感受到房裡填滿緊張與期待的死寂,以及心臟一連串越來越緊促的鼓動。
門外突然傳來騷動,交談聲與腳步聲逐漸接近。
準備讓王子殿下來驗貨。
維爾當前的執政者是攝政王,他是王儲的叔父。戴門完全不瞭解維爾的王子,只知道他曾經有個哥哥――戴門很清楚,這位前任王儲早在多年前就死了。
侍臣三三兩兩走進房間。
這些人看上去平庸無趣,只有一名青年吸引了戴門的視線――這名青年擁有驚人的奪目外貌,若是在阿奇洛斯的奴隸拍賣會,這張臉想必能換來一筆可觀的財富。戴門的注意力被牢牢套住了。
青年有著金髮藍眸,以及白皙的無暇肌膚,一身繫得緊緊的深藍色正裝和淺色系的髮膚及雙眼形成強烈對比,在這間過分華美的房間裡也顯得十分突兀。這個青年和走在他身後的一眾侍臣不同,他身上完全沒戴任何首飾,連一枚戒指也沒有。
青年走近時,戴門看見他迷人的臉上那令人不快的自大表情。這種人戴門見多了,他們自我中心、自私自利,從小被教養成自以為是、糜爛放縱的暴君,都是被寵壞的孩子。
「據說阿奇洛斯國王送了一份禮物給我。」青年開口。他就是維爾的王儲――羅蘭。
「阿奇洛斯人就該像他這樣卑躬屈膝。」
戴門能感受到從各個方向襲來的侍臣視線,他們全都聚集在此處,見證王子對新奴隸的感想。戴門的視野受鍊條與項圈限制,但還是看見自己映入羅蘭眼簾的那一刻,王子陡然止步,如同被羞辱或被賞耳光似的臉色發白。羅蘭的表情迅速恢復如常。
戴門猜到自己只是一批奴隸的其中一個,旁邊某兩位侍臣的惱人竊語也印證了他的猜想。羅蘭的視線掃過戴門全身,彷彿眼前的不是人,而是商品。戴門感覺下顎有一條肌肉微微抽搐。
桂恩議員說話了。「這是送給殿下暖床的奴隸,但他沒有受過訓練。卡斯托認為您也許會享受打磨雕琢他的過程。」
「我還沒飢渴到需要用垃圾弄髒自己。」羅蘭說。
「是的,殿下。」
「把他綁上十字架,打到聽話為止,我相信這樣就能向阿奇洛斯的國王交代了。」
「遵命,殿下。」
戴門能感覺到桂恩議員鬆了一口氣,匆匆示意訓奴師帶他出去。從外交角度來看,戴門是卡斯托對維爾的挑戰,恰恰好介於慷慨與駭人之間。
鬧劇結束了,眾位侍臣準備離去。戴門感覺到訓奴師彎腰調整地上的鐵環,顯然打算先解開鎖鍊再帶戴門去十字架受刑。戴門握拳又鬆手,目光不離他唯一的敵手――訓奴師。
「等等。」羅蘭忽然說。
訓奴師停下動作,直起身。
羅蘭走近幾步站到戴門面前,帶著無法解讀的表情俯視他。
「我有話要和他說。拿掉口枷。」
「他的嘴巴不太乾淨。」訓奴師出言警告。
「王子殿下,我建議――」桂恩議員開口。
「拿掉。」
訓奴師取出口枷之後,戴門用舌頭掃過嘴巴內側。
「小可愛,你叫什麼名字?」羅蘭問道,語氣不甚親切。
戴門知道當對方用如此甜膩的語氣問話時,回答問題是非常不明智的選擇。他抬眼直視羅蘭的雙眼……這也是錯誤的選擇。他們凝視彼此。
「說不定他有缺陷。」桂恩說出他的猜測。
澄澈的藍眼筆直地看著戴門,羅蘭用阿奇洛斯語緩緩重複剛剛的問題。
戴門還來不及阻止自己,字句便脫口而出:「我的維爾語比你的阿奇洛斯語好多了,小可愛。」
只帶了些許阿奇洛斯口音的話語清楚地傳進所有人耳裡,他因此被訓奴師重重揍了一拳,其中一名守衛還將他的臉壓到地上。
「阿奇洛斯的國王說,殿下若是喜歡,可以叫他『戴門』。」訓奴師說。戴門感覺自己的胃猛地下沉。
侍臣駭異地相互竊竊私語,本就有幾分淫靡的的氣氛瞬間熱絡起來。
「他們認為用他們已故王儲的名字給這個奴隸取名,能為殿下您帶來一點樂趣。真是糟糕的品味,那個國家太不文明。」桂恩議員說。
這回,羅蘭的語氣沒有變化。「我聽說阿奇洛斯的新王可能會娶他的情婦――優卡絲特女爵――為后,是真的嗎?」
「卡斯托並沒有發布正式的宣告,但他確實可能娶優卡絲特為后。」
「所以那將會是由雜種和娼妓統治的國家。」羅蘭說。「太相稱了。」
即使被鐐銬困住,戴門的身體依然不由自主地做出反應,然後被鍊條扯回原位。他瞥見羅蘭臉上得意的愉悅。他那番話並沒有壓低聲音,整個房間的人都聽見了。
「殿下,我們該帶他去十字架嗎?」訓奴師發問。
「不。」羅蘭說。「把他關在這裡,讓他待在我的寢殿。別忘了教他一些基本的禮數。」
負責處理戴門的兩個男人不帶感情地動手教訓他,但戴門畢竟是王子的所有物,他們也不敢造成永久傷害。
戴門聽見銀戒指男人臨走前下的一系列指令:把這個奴隸關在寢殿,這是王子殿下的命令。別讓任何人進出這個房間,這也是王子殿下的命令。隨時都要有兩個守衛守在門邊,這也是王子殿下的命令。別解開他的鎖鍊,這也是王子殿下的命令。
兩名男子沒有離開,但也沒有繼續毆打戴門。戴門緩緩撐起身體,雙手與膝蓋跪趴在地上。他堅決、固執地心想,至少現在他的頭腦完全清醒了。
剛才的「驗貨」比毒打更震撼,戴門雖然不願承認,但他的心情大受影響。若不是鍊條太短、太堅固,他或許會拋開一切理性與計策,奮力反抗那些嘲弄他的人。他早就知道這是個多麼傲慢的國家,也知道維爾人對他的臣民有什麼看法――在維爾人眼中,阿奇洛斯人是蠻族、是奴隸。戴門勉強克制住自己,謹記他的目的,忍受所有冷嘲熱諷。
但那個王子――集驕縱、傲慢、氣量狹小與惡意於一身的羅蘭王子――差點令戴門失控。
「他看起來不太像寵奴。」比較高的男人說。
「他們剛剛就說了,這是阿奇洛斯送過來的性奴。」另一名男子回答。
「你覺得王子會上他嗎?」高大男人懷疑地問。
「應該是反過來吧。」
「哪有運氣這麼好的性奴。」高個子還在思考這件事,另一人只有敷衍地「嗯」一聲。「跟王子打炮不知道是什麼感覺。」
應該就像和一隻毒蛇同床共枕吧。戴門心想,但沒有把話說出口。
兩個男人離開後,戴門立刻開始評估現在的處境。他不可能逃跑;雖然雙手鬆綁,項圈的鍊條也加長了,他還是沒辦法分離連接著地上的鐵環與項圈的粗鍊條。他也無法開項圈;黃金理論上是質地很軟的金屬,但項圈實在太粗了,嚴絲合縫、沉沉地壓在戴門的肩頸處。給奴隸戴黃金項圈這種行為實在可笑,而且黃金手銬更可笑,戴門不僅能在近戰時將手銬當成武器,還能將黃金換成旅費回阿奇洛斯。
他只需假裝服從並保持警戒,逃出生天的機會必定會到來。頸上的鍊條允許他往每個方向移動約三步的距離,在他可觸及的範圍內擺了一支木製水瓶。他能躺在舒適的軟枕上,甚至用鍍金的銅壺解手。他沒有像之前在阿奇洛斯那樣被迷昏,也沒有被人打到不省人事。房門口只有兩個守衛,窗戶也沒有鎖。
自由觸手可及――現在或許時候未到,但再過不久他就能呼吸自由的空氣了。
戴門非得盡快逃脫不可,拖得越久,情況就越不利,卡斯托的地位也越鞏固。他不知道自己的國家、自己的支持者與自己的人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內心焦急不已。
還有一個問題。
目前還沒有人認出他,但這不表示戴門能高枕無憂。自從六年前位於瑪拉斯的決戰結束後,阿奇洛斯與維爾兩國便不相往來,但維爾境內肯定有一兩個人去過戴門的國都,認得出戴門的臉。在這個國家,身為奴隸的戴門,待遇肯定好過身為戴門諾斯王子的他。若卡斯托將他送去別國,戴門或許能揭露自己的身分,利用他人的同情心獲得幫助,或以他在阿奇洛斯的支持者的財富利誘別人。這招在維爾行不通,他沒法在維爾冒這個風險。
他想起在瑪拉斯決戰前夕,父親給他的警告:奮戰到底,不能相信敵人,因為維爾人不可能守信。決戰當天,戴門在戰場上徹底明白了這句話。
他不能想起父親。
他必須充分休息,讓身心復原。於是他拿起木瓶喝水,靜靜看著午後陽光緩緩從房間消失。入夜後,他讓痠痛不堪的身體躺在軟枕上,終於入眠。
然後驚醒。一隻手抓住戴門的項圈鍊條向上一扯,直到他自己站穩。兩名相貌平凡的守衛站在他的左右兩側。
僕人點亮火把,放入牆上的托架,屋內瞬間燈火通明。房間本來就不大,搖曳的火光使繁複的裝飾圖紋動了起來,跳起一場光影與形體的舞蹈。
而引起這波騷動、用凜冽藍眸凝視著戴門的,正是羅蘭。
他的深藍色裝束緊密地包裹著全身,從脖頸到腳踝、肩膀到手腕,每一處開口都繫著一串繁複細帶,看樣子每天都得花超過一個小時更衣。即使是火炬的暖光,也無法為這身嚴肅衣著增添暖意。
戴門眼前的一切驗證了他對羅蘭的想法:糜爛,就像藤蔓上過熟的葡萄。看著對方半閉的雙眼及鬆弛的嘴角,戴門推測羅蘭放縱地狂飲了一夜。
「我一直在想,到底該拿你怎麼辦?」羅蘭說。「用鞭刑調教你?還是順著卡斯托的想法使用你?我想,那會讓我非常愉悅。」
羅蘭一步步上前,直到他和戴門之間只剩下四步的距離。這顯然是巧妙計算的結果,即使將鎖鍊拉到極限,不論看起來有多麼觸手可及,戴門也永遠碰不到羅蘭。
「不說話?難道和我獨處,你就突然害羞了?」羅蘭絲綢般的語調既不親切,也無法令人安心。
「我以為你不想被野蠻人弄髒身體。」戴門小心地保持平板的聲調,耳中迴響著自己的心跳聲。
「沒錯。」羅蘭說。「但假如把你賞給守衛,我倒是不介意讓一場好戲弄髒眼睛。」
戴門不由自主地向後縮,再也無法維持鎮定的表情。
「你不喜歡?」羅蘭說。「那我來看看有沒有更好的做法。過來。」
戴門不信任也不喜歡羅蘭,但他明白自己的處境。在阿奇洛斯被俘虜時他奮力反抗,但束縛只變得越來越緊。不過在維爾宮廷他不過是一名奴隸,只要不被尊嚴及憤怒沖昏頭,總有機會逃出去。他可以忍受羅蘭幼稚的尖聲羞辱;他必須回到阿奇洛斯,所以他現在必須聽話。
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踏一步。
「不對。」話雖如此,羅蘭的語氣卻十分滿意。「用爬的。」
用爬的。
和這個命令相比,一切都不重要了。戴門腦中叮囑自己佯裝順服的聲音,被洪水般的傲氣淹沒。
然而輕蔑與不可思議的神情才在他臉上停留片刻,羅蘭便抬手示意守衛,戴門被推倒,四肢趴伏在地上。下一秒,其中一名守衛遵從羅蘭的無聲指示,一拳擊中戴門下巴。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他痛得耳鳴,鮮血從唇間滴落到地板的瓷磚上。他盯著那滴血,用意志力強迫自己不反抗。忍住。機會一定會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