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他之鷹（上）〉
1
旅行中，時常有在都城停留的機會。
有時是為了補給物資或修理狗車，有時則是為了做生意，不得不多給客人考慮的時間。
有時只是單純順應自己的心情，享受在人群熙來攘往的街道上悠閒漫步的感覺。
就算書商的職責是走遍各地廢墟，發掘舊時代人遺留下來的典籍，也不代表我們喜歡與危險和死亡為伍。我已經聽過太多同行為了找書，最後淪為野外無名屍的故事，如果能過上安穩的生活，相信沒有人會拒絕。
和旅店的掌櫃討價還價或是被工具舖的老闆敲竹槓，這些日常才是生活的一部分。就算是我這種對書特別執著的書商，也明白天秤的兩端從來都只有幾分臭錢和爛命一條，所以每當有機會在城裡駐足，我總會去看看街上的商鋪。並不一定是為了購物，只是單純享受浸泡在文明世界的感覺。
其中，我最喜歡去的地方莫過於雜貨店。
所謂的雜貨店，意味著店裡千奇百怪的商品都有，除了最基本的服飾和日用品，也有許多舊時代的發明。這些東西大多是從拾荒者手中低價買來的，由於商店主人往往也不知道行情，因此成為許多人淘寶的好去處。
對旅行書商而言，寶物自然就是書了。
大多數人都看不懂字，書在拾荒者眼中只是垃圾，但如果運氣很差，除了書以外什麼也沒找到，他們也會把書從廢墟裡帶回，轉售給雜貨店，多少賺點零錢，所以城鎮裡的雜貨商行便成了我碰運氣的地方。
記得那時我正站在櫃子前翻書。櫃子上除了書以外，還擺著茶壺、馬克杯、衣服還有文具，商品陳列雜亂無章也是雜貨店的特色，這種做法可以強迫來光顧的客人花時間關注其他商品。
忽然，一陣尖銳的嗓音刺進我的耳裡。
「你怎麼這麼不講理呢？我就說東西在我這邊，只是沒帶在身上而已！」
「不，客人，不是這個問題，而是妳出的價格實在是太……」
我暫且把目光從書本上移開。
櫃檯前，有一個女人正和雜貨店主人爭吵，與其說女人身材苗條，不如說是纖瘦，目測大概二十幾歲，穿著藍色短上衣和牛仔短褲，是舊時代年輕女性的典型打扮，只不過衣服上到處都有汙漬和修補的痕跡，脫落的線頭垂在她的腰際處，纏成一個小毛球。
「如果你知道這本書的價值就絕對不會說這種蠢話了！還是你擔心我收了訂金之後會跑掉？我可以告訴你我住的旅店在哪裡，我發誓我哪裡都不會去！」
「注意妳的口氣，客人，我不是非得做妳的生意不可，而且我們這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
「拜託！別那麼死腦筋，我保證你不會有損失！」
我從年邁的商鋪主人臉上察覺到慍色，他對女人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限。原本我只是想挑個安靜的角落白看書，但要是女人搞壞了老頭子心情，等等被遷怒的人很可能就是我們。
我將書塞給身旁的紫虛，請她替我記好讀到了哪一頁，接著往櫃台走去。
「連一本書的價值都看不出來，虧你還說自己開店開了四十年！」
「因為這是間雜貨店，不是書店。」
我來到女人身邊，女人一臉狐疑地瞪著我，而商店主人則是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露出終於鬆一口氣的模樣。
「不好意思，你是？」
「知道書本價值的人。」我說。
「那好，你能不能替我勸勸這老頑固，讓他知道我手上這本書值得他用七十五張彩券買下。」
和彈珠、瓶蓋還有撲克牌一樣，舊時代發行的彩券是這座城市使用的貨幣。但不知是被獅子大開口還是莫名其妙挨了罵，我只注意到商鋪主人的臉色變得跟門口的水溝一樣臭。
「七十五張彩券不是筆小數目，尤其是當妳讓買家不愉快的時候。」
「喔，是，我知道，但它絕對值得任何人擁有。不信，你瞧瞧。」
女人將放在櫃台上的紙遞給我，還不忘補上一句：「如果你真的懂書，就沒道理會看走眼。」
紙上寫著「馬爾他之鷹」幾個字，並畫了一隻黑色的老鷹，除此之外，還有出版社以及作者的名字。我立刻看出來這是一張臨摹，描繪對象正是這本書的封面。
「這是妳畫的？」
「不錯吧。」女人揚起下巴笑著說：「我也沒想到自己這麼會畫。」
「所以妳也不知道這本書的名字。」
「噢……」她遲疑了一下。「為什麼這麼問？」
「這是老招數了。」類似的把戲我見過好幾次。「妳如果知道書名，大可直接唸給別人聽，沒必要刻意把封面畫下來，妳甚至連宣傳標語都抄了。」
我告訴女人這本書的名字，她跟著複誦了一遍，似乎想把書名記起來。
「你說得沒錯，我的確看不懂字，但這不影響這本書的價值對吧？」
「這是當然。」
她接著問：「看起來你跟其他傻子不一樣，所以那隻老鷹在哪裡？那是老鷹對吧？」
「很久以前我讀過一次。」我說。「這本書是舊時代的偵探小說先驅，妳說的老鷹只是一座雕像，是書中各路人馬爭奪的寶物。」
「聽起來很有趣。」
她拉了拉自己的領口，不經意的舉動卻露出鎖骨上的疤，疤痕還沒有完全褪去，肯定是不久前留下的。
我知道她其實沒有多大的興趣，因為每次紫虛找我聊她那些謳歌男性友誼美好的書時，我也是這種反應。
她別過頭，扯開嗓子對店主說：
「好了，你也聽到這位好心的小哥說的了，這本書是以前的什麼小說先驅，絕對對得起這個價格。接下來就等你點頭，晚上我就能把這本書送過來。」
「我沒這麼說。」
搶在店主破口大罵、把我們全部趕出去前，我再次介入兩人的談話。
「他的確是很稀有沒錯，但還不值七十五張彩券，如果是我，頂多出五十張收購。」
「五十張？」
明明價格被我硬生生砍了三分之一，女人非但沒有感到不悅，兩顆眼珠反而睜得更大了。
「五十張夠我逍遙一陣子了。也行，就五十張，你願意買下它嗎？」
「我沒說我要買。」
「但你也沒說你不買。」
我得承認我有點心動。這輩子到現在，我只見過一次《馬爾他之鷹》，而且還是冒著被揍的風險偷翻師傅的藏書。我很清楚那本書有超過五十張彩票的價值，但它同時也是有價無市的典型案例。
就算紫虛能讓我財富自由，也不代表我會任意揮霍她家的財產，去買這些賣不掉的書。
對，我不會這麼做。
我不該這麼做。
這樣不對。
「別這樣，小哥。」女人忽然挽起我的手，用甜膩的聲音說道。「你也知道機會錯過就沒了，不是嗎？」
「我只是在猶豫。妳如果想賣掉東西，就要給客人猶豫的時間，這是基本職業道德，也是做生意的小訣竅。」
我的內心陷入交戰，並在腦中計算著如果買下這本書，我得多餓幾天肚子才能彌補。
「沒有要買東西的話就快滾！別站在櫃臺前擋其他客人！」
直到店主人出聲咆哮。
到頭來，我們還是被趕出店門了。
2
「那本書，不買沒關係嗎？」
紫虛說完，將臉湊近鋼杯，吸了一口果汁。
「沒關係，反正缺了好幾頁，我本來就沒打算花錢買那種垃圾。」
她指的不是《馬爾他之鷹》，而是我在雜貨店翻的那本舊書，因為《馬爾他之鷹》的主人現在就坐在我的面前。
距離雜貨店一個街口外的露天咖啡廳，我們三人正在遮陽傘下的位子上悠哉喝飲料。
咖啡廳是沿用還沒因為老舊而垮下來的招牌，實際上這間店只賣果汁。水果來自近郊的果園，由一對慈祥的老夫妻獨自管理，和咖啡一點關係都沒有，也沒有童工被剝削，至少店裡的大姊是這麼跟我說的。
「沒讓我失望，味道真的不錯。」女人說。「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久沒喝點像樣的東西了。」
「這能抵掉那本書的訂金嗎？」
「喔，你可別當真，我只是鬧著玩的。當然你要先付錢我也沒意見，但至少我看到你的誠意了。說來我可真幸運，想不到連在那種破店都能遇到像你這樣一個英俊的小書商。」
女人的名字叫溫德利。她說這名字是幾年前認識的人替她取的，她覺得好聽便沿用到現在，在那之前她還有別的名字。
「做我們這行的，名字一向不是很重要，只要彼此知道是在說誰，叫什麼都無所謂。」
她擺弄著鋼杯裡的吸管，一邊說道。
「所以妳是拾荒者。」
「你早就猜到了，不是嗎？」
我點了點頭。雖然她自稱拾荒者，但穿著打扮和說話的方式都與一般的拾荒者不太一樣，我想她大概隸屬於某個拾荒隊，做些不用賭上性命的後勤工作。
「好吧，所以關於《馬爾他之鷹》，妳有什麼想法？」
「如果是問價錢的話，我可以替你打個折，四十五張彩券。當然這杯飲料的錢也算進去了。」
她說話的同時不忘看向紫虛，眼神依然帶著那種嬌氣，但紫虛一向對我的生意沒什麼興趣，只是低頭專心喝著飲料。
「不過你得答應我的條件。」
「什麼條件？」我問。
「我只能等晚上再把書拿給你，而且得在我指定的地點交易。」
「呃，為什麼？」
「你剛剛也聽到我跟那老頭說的了，書現在不在我手上，我需要一點時間。等今天太陽下山後，我們在西口的公園見面，到時我保證你能拿到你要的。」
「何不選在妳下榻的旅館？有見證人的話也比較好辦事。」
「因為我今天就得退房了。」溫德利說。「我不會在這座城市待太久，等拿到錢就會離開。」
我點點頭表示理解。
對話的節奏幾乎都控制在溫德利手上，這不是好現象。我想我需要一點時間整理思緒，也得讓頭腦冷靜，便拿起鋼杯吸了一口冰涼的果汁。
「其實我還沒想到那麼多。」我說。「我剛剛問妳有什麼看法，是想問妳為什麼會知道這本書有價值。」
「女人的直覺？」她笑了笑。「畢竟我身上沒有其他值錢的東西了，就算我不識字，把希望投注在一本書上也不為過吧？」
「是不為過。」
我也逼迫自己回以笑容。
「別問我為什麼，但我恐怕比妳還清楚拾荒者的想法。他們確實會把書批到城裡去賣，但那是萬不得已的情況下，而且開價從不會超過兩張彩票。我只是不懂七十五這個數字是從哪裡來的。」
「隨口說說，等哪個冤大頭上門唄。」
她稍稍擺動身體，兩顆眼珠靈活地轉著，接著又說了一次：「也是憑女人的直覺。」
「妳有那種東西嗎？」
我向身旁的紫虛問道，本以為她根本沒在聽我們說話，想不到她很快就答了聲：「沒有。」
「那是因為妳還年輕，小妞。」
溫德利又笑了，她搖了搖鋼杯，裡頭傳來冰塊碰撞的聲音。
「等過幾年，這些錢在妳眼裡就有不同意義了，七十五張彩券也好、五十張彩券也好，沒到自己手中都跟廢紙沒兩樣。這麼說來，我自認還滿機靈的，也許有當書商的天賦呢，小哥你怎麼看？」
「妳的圖畫得滿不錯的。」
成為書商前要先撐過好幾年艱苦的學徒期，每天都得強迫自己閱讀大量的書籍、記憶上百個新字詞。除非是像紫虛這種有天然環境的特例，否則能出師的人少之又少。
「那還有什麼想問的嗎？儘管問沒關係，我不會跟你多討一杯果汁喝。」
看見我聳聳肩，她便作勢要起身。
「沒有的話，就傍晚見了？」
「喔，等等。」我叫住她。「只是想確認，等妳把書帶過來後，可以讓我檢查有沒有缺頁或破損……妳知道的，就是那些書本常有的毛病。」
「當然可以，不過我能向你保證，那本書和我過去在廢墟裡撿到的每一本破爛都不同。」
「這是當然，我從沒懷疑過。」我雙手一攤。「只是保險。」
「那你也應該明白，好運從來不會等人。」
離開前，溫德利把她畫的《馬爾他之鷹》封面送給我，說是當作紀念。
「是啊，我明白。壞運也是。」
我呢喃著，不過溫德利已經走遠。很快，她的背影就淹沒在人群中。
鋼杯裡的冰塊融去了大半。
3
這座城市有三間旅館，其中一間就在我們和溫德利光顧的飲料店街上，另外一間則鄰近領主的宅邸，專門用來招待都城的重要賓客和有錢人。至於最後一間則位處城市邊陲區域，是一個中年人把老家的餐廳收掉後改建而成的，標榜最有人情味的服務與最實惠的價格，同時還有最多的蟑螂。
幾個街區外就有更強的競爭者讓這間旅店的生意慘澹，入住這裡的除了書商就只有窮人，還有待在附近廢墟裡的拾荒者和乞丐。我很驚訝溫德利竟然沒有恰好和我們投宿同一間旅店。
旅店主人正在吧臺後擦著他少數幾個珍藏的玻璃杯，餐桌上還留著食物的殘渣，一隻蟑螂正在享用牠的大餐。
我和紫虛踩上旅店的階梯，穿過陰暗的走廊，回到房間。
床上，一個外貌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少年正趴在枕頭上看書。
那是我的枕頭。
「嗨，你們回來啦。」他翻了身，向我們招手。「有帶些好吃的嗎？肚子快餓扁了。」
「你真幽默。」
少年的名字是黎，至少製造他的博士是這麼替他命名的。我們受那位博士委託，在旅途中順道將黎帶去他指定的城市，黎要獨自在那裡生活。
對於為什麼要把辛苦製作的機器人送到遙遠的外地，博士似乎有自己的盤算，但我從未過問，也沒有多大的興趣。我只知道每次接下委託，博士都會把工廠裡的典籍寫成抄本送給我。
那些抄本記載著舊時代的科學知識，往往能賣出很高的價格，穩賺不賠的生意沒有不做的道理。
「我也這麼覺得。」黎咧嘴笑道，接著坐起身，分別看了看我們後問道：「要睡了嗎？」
「還沒，現在還早，還有事情要做。」
我拉開書桌前的椅子，拿出書包裡的記帳本，將今天的開銷寫到帳本上，順便確認身上還有多少盤纏。
紫虛來到我身旁，問道：「錢不夠嗎？」
「不會，我一直很小心控制財務。」
「嗯，你只是才剛花了四十五張彩券買一本書。」
「妳說《馬爾他之鷹》？不，我沒打算買，我要放那女人鴿子。」
她看著我眨了眨眼睛。
「聽你們聊得很愉快，我以為你打算買了……」
「我跟誰都能聊得很愉快。」
我一邊說，一邊在腦中計算著三杯果汁的錢，並祈禱它們不會成為這趟旅程的變數。
「只是我沒打算買，就這樣。」
「為什麼？」
「溫德利沒向我們坦白。」
這世界我只認白紙黑字的單據，我不相信男人嘴裡講出來的屁話，當然更不可能聽信所謂女人的直覺。
溫德利說書不在她手上，要我們晚上去跟她碰頭。於是問題來了，書現在在哪裡？如果她把書留在旅館，大可直接帶我們一起回去，但她沒有這麼做，說明書放在一個她碰不到的地方，而她必須在傍晚會面前想辦法把書弄到手。
「所以你認為《馬爾他之鷹》是贓物。」紫虛說。
「或即將成為贓物。」我接著說：「更重要的還有一點。」
「什麼？」
「《馬爾他之鷹》的女主角也叫溫德利。」
關於她的名字，我倒是相信溫德利沒有說謊，畢竟拾荒者不會沒事幫自己取一個跟小說角色一模一樣的名字。我在意的是替她取名字的人，對方肯定看得懂文字，而且明顯不願透漏太多資訊給我們的女主角。
溫德利說她用這名字好幾年了，代表她很早就接觸到《馬爾他之鷹》，直到最近才把腦筋動到這本書上。
聽完我的解釋，紫虛也表示同意。某方面而言，她比我更怕麻煩，除非是和自己家族有關的事，否則這趟旅程除了看書和寫書外，她什麼也不想沾上邊。
這種性格，正好跟我另外一位旅伴完全相反──
「喂，聽你這個意思，那女的好像被捲入了什麼麻煩。」
黎扔下手邊的書，望著我說道。不祥的預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
「而你知道她有危險，卻選擇什麼都不做？」
黎憤慨地站起身，看見他握緊的拳頭我就知道他肯定又發作了。
「拜託，黎，不要每次都來這套。」
「每次？」
「唉，算了……總之，不關我們的事就別去淌渾水，知道嗎？博士有交代我一定得把你送去目的地，拜託你別再給我添亂子了。」
「但父親也叫我要幫助有困難的人。」
「那困難是她自找的。」
他來到我身邊，拍了拍我的肩膀。
「別擔心，我不會勉強你，不過這件事我管定了。我會代替你去找那個叫溫德利的女人，看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地方。」
看見那抹宛如冬天太陽一般的笑容，我知道我不可能阻止得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