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利大法師。」
來人敲響了門扉,沒等到主人允許就逕自走進來。屋裡的老人早已站起身等待,似乎早在對方進屋之前,就已經有了準備。
「我不得不告訴您一個不幸的消息,您的外孫──——在外接受『歷練』的阿奇•貝利於前日不幸墜崖身亡。」
說話的人仔細觀察著眼前老人的表情,注意到對方在聽到「身亡」這個詞的時候,眼部抽搐了一瞬。隨即,老人又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我能問一下。」老貝利沙啞地開口,「他為何會墜崖?」
「阿奇•貝利試圖逃脫監管人的監控,在逃跑的過程中,摔下了大裂谷。我很遺憾。」來人裝模作樣地表達了悼念,「不過我們大家都希望,這一件事不會影響到我們之間的合作。考慮到您的想法,我們已經對阿奇•貝利從輕處罰了,沒想到還是會發生意外。不過──——」
說到這裡,他又狡猾地轉移了矛盾焦點,「如果沒有被伯西恩•奧利維抓住的話,我們也不會知道他的告密行為,就不會發生接下來的許多事。甚至,如果伯西恩沒有把他交給『議會』制裁,要我們對您孫子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不是不行。」
「伯西恩……」老貝利喃喃念叨著這個名字,「伯西恩,他為什麼?」
「為什麼?您還不明白嗎?」來人走出陰影,露出他那一對標誌性的彎曲尖角。
「人都是自利的,您牢牢抓著他的咽喉,扼住他的成長,他當然不滿意。所以,現在到他反擊的時候了。伯西恩•奧利維,」利維坦微微笑道,「真是一個可怕的人啊。」
「……事情正是如此。」陳述完一切,老貝利有些疲憊,「我知道,他們告訴我真相是想利用我對付伯西恩,但我已經不想再為他們賣命了,阿奇的死,他們也難辭其咎,他們和伯西恩都是凶手!」
「貝利大法師!」
「怎麼會這樣……」
身後跟隨他從梵恩城來的法師們,顯然不知道這中間的許多事,此時知道真相後,比精靈們還要驚訝。
老貝利對瑟爾指著身後的十幾人,「他們都是無辜的,並不知道我們與黑袍協會合作的事情。這些法師都可以成為您的助力,請您考慮一下吧。」
「阿奇已經死了?」沉默許久,瑟爾問。
「是伯西恩害死他的!」老貝利激動道。
「你對『魔癮』的事知道多少?黑袍協會的目的究竟是什麼?梵恩城有多少法師和他們合作?」沒有深究於第一個問題,瑟爾繼續問。
「我……知道得並不多,我只知道他們要開拓大裂谷,但是不知道他們竟然想用『魔癮』控制人類,讓惡魔重返大陸。大部分知道合作事情的法師,都是認為參與這個計畫有利於我們的研究,我們只是想弄清楚神力與法術的本質。知情人……除了我帶來的這十幾人,還有學院裡的學生們,梵恩城的其他人都是知情的。」
「所以你們暗中與惡魔混血、黑袍協會合作,使這麼多人喪命,就是為了滿足你們的研究欲望?」蒙特在後面喝斥道,「法師們都是瘋子嗎!」
「為了了解世界的真相,我們可以付出一切……我本來也是這樣想的。」老貝利痛苦地閉上眼睛,「我想,如果我能做出一些研究,就可以幫助阿奇更快掌握法術。那個孩子,他沒有天賦,根本無法在法師的世界裡生活。」
「也許他根本就不想在你們的世界生活。」瑟爾冷冷開口,「有想成為一名法師的貝利,有想成為一名畫家的貝利,也有成為了野心家的貝利。你是否想過,就是你的野心讓阿奇最終送了命?」
「我……我!」老貝利傴僂著背,抓住頭髮泣不成聲。
「把他們看押起來。」瑟爾對精靈們吩咐,「收起他們的法杖和施法工具,在我下令前,禁止任何人與這些法師接觸。還有,準備好訊問室。」
瑟爾並不相信老貝利的片面之詞,也不認為這些法師全是無辜者。不過既然老貝利自己送上門來了,他就要好好利用這群人。即便不發揮法師們的戰鬥價值,光是套取他們的情報也是很可觀的。
「是伯西恩!」老貝利突然道,「是伯西恩殺了預言師奧利維!我可以作證!你不想報仇嗎?」
瑟爾驟然轉過身,眼神恐怖。
「你剛才,說什麼?」
†††
「快看,他在那裡!伯西恩•奧利維!」
「我們該什麼時候動手?」
「不急,看他離開大裂谷是想去哪裡。」
「跟上!」
精靈們就像風一樣,無影無蹤,有著森林和動物的掩護,沒有任何人可以察覺到他們的蹤跡。他們的竊竊私語,也頂多只會被人當成風聲拂過。這群精靈一直跟著伯西恩,來到了營地外的小屋旁。
「這裡似乎關著一個人。」
然後,精靈們看到伯西恩將一個混血帶了出來。
他們聞得出尼爾身上的精靈血統,卻一時分辨不出伯西恩想對尼爾做什麼。更奇怪的是,伯西恩將混血帶出來後,並沒有立即使用瞬移法術離開,而是兩個人徒步慢悠悠地向附近的城鎮走去。
「他為什麼不使用瞬移法術?」刺殺伯西恩小隊中的一名精靈狐疑道。
「難道他發現我們了?」
「不,如果他發現了我們,應該立刻使用法術甩開我們才對。跟上再說!」
說是附近的城鎮,現在離大裂谷最近的,有活人的城市也在一千里哩外,而且這座無名小城也早已人心惶惶,能夠攜帶家眷逃離的權貴們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窮人們與城市相依為命。
當然,除了窮苦之人之外,這處最靠近「魔癮」爆發地的前線,也聚集少不了在刀尖舔血討生的冒險者們。
木里酒館,是目前城裡唯一一間還營業的酒館,能來這裡消費的都是到前線打探「魔癮」情報的職業者。因此,一開始伯西恩帶著尼爾出現在酒館裡的時候,並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他們看起來就像再普通不過的法師和輔助職業的組合(雖然一般隊伍很少帶吟遊詩人作為輔助)。
伯西恩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尼爾在他對面,用審視的眼光打量著他。
「你在等誰?」吟遊詩人問,伯西恩不理睬他,他又繼續問,「不使用法術,不隱匿蹤跡,你準備就這樣去行刺精靈王儲嗎?」
伯西恩替自己點了一杯紅酒,幫尼爾要了一杯清水。
這家酒館的紅酒品質不怎麼樣,伯西恩喝了一口就皺眉扔到一邊,順手將尼爾面前還沒動過的清水拿了過來。
尼爾:「……」
過了好一會,他又開口:「你以為你不說,我就不知道嗎?你是不是在等黑袍協會的人與你會合?」
他緊緊盯著伯西恩的臉。
這幾天太奇怪了,伯西恩將他帶出來,四處慢悠悠地走動,生怕別人沒發現他的蹤跡似的。他為什麼這麼做?他又為什麼要告訴自己黑袍協會裡有神殿的人?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他真的要殺了艾斯特斯嗎?
和瑟爾一樣,吟遊詩人也弄不清楚伯西恩的想法,即便對方是和他有一半相同血脈的親人。
伯西恩喝了幾口清水,直到清水滋潤了喉嚨,才緩緩開口。
尼爾緊張地等待著他的回答。
「在洛克城的時候,是你唆使瑟爾去假扮女裝的。」伯西恩聲音低沉。
「……」
那都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再談有意義嗎?
尼爾不耐道:「那和你有什麼關係?」
伯西恩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說:「我一直以為自己不會有伴侶。一個實力足以與我匹敵,智商不拖後腿,情商也夠高,在我做法術實驗的時候永遠不會來打擾我,在我想要有對手的時候也足以成為我的對手。她有自己的理想,而且完全不低於我的,我們可以並肩一起實現它們。並且,她必須擁有令人滿意的容顏。這樣的女性,我以為根本不會存在。」
你確定你這個要求,要找的是個女人嗎?而不是伙伴兼競爭對手兼女神?還要求容貌!
尼爾沒想到伯西恩也是這麼低俗的人。
「法師也會欣賞美。」伯西恩看了他一眼,「至少不能比我差。」
尼爾看了一下伯西恩的外貌,覺得能滿足這個條件的人真的沒有幾個。
「但是這和我要薩蘭迪爾假扮女……」
吟遊詩人突然頓住了,他仔細回想那幾個條件,再看向伯西恩的目光簡直帶著悚然,「你瘋了,不要命了!」
伯西恩輕笑幾聲,似乎為成功戲謔他而感到愉快。
「這些只是客觀標準。而客觀標準,不會使我愛上一個人。」
尼爾鬆了一口氣。
而伯西恩沒有說的是,如果在明白已經動了心後,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對方完全符合自己的一切標準,那麼,之前所有自欺欺人的掩飾和假象,都將不復存在。
恍然大悟的是,或許早在初見的那一刻,就已經萬劫不復。
伯西恩沉默著,尼爾也想著自己的心事,就在此時,外面傳來一陣喧嘩。
「他往這裡跑了!」
「抓住他。」
匡啷啷──酒館的大門被人用力撞開,一個高瘦的男人跌跌撞撞,倒在了地上,刺鼻的血腥味撲面而來。正在人們以為這又是一件普通不過的鬥毆爭端時,整潔有力的腳步聲逼近酒館門口。
有人打開了門。明亮的鎧甲,耀眼的髮色,還有象徵著光明的紋章,幾乎閃瞎昏暗酒館內人們的眼睛。
「是聖騎士!」
「光明神殿。」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倒在地上的男人掙扎著爬起身,低頭摀著傷口。跟著進來的聖騎士看著這個不斷掙扎又倒地的男人,目光中有憐憫也有忿恨。
「無論如何,你要為自己背叛信仰的行為贖罪,墮騎士艾迪!」
這個時候,尼爾看見伯西恩輕輕轉了轉杯緣沿。
†††
神僕們剛剛結束了每日的晨禱,向臺上的老人行禮後從神殿的兩側魚貫而出。
有人從外面走了進來,與離開的神僕們目的地相反。
他走到了老人面前。
「聖騎士團已經發下了逮捕令。」伊馮說,「只要發現艾迪,就會立刻把他帶回來。」
正在背誦聖典的老人抬起頭來,蒼白的雙眼中閃過一絲喟嘆。
「艾迪是我看著長大的,他是一個善良的孩子。」
「但是太過善良,會讓他迷失自我。」伊馮說,「我也親眼看著他從騎士候補晉升到聖騎士,但和您不一樣,我察覺到了他的缺點。他的信仰不夠堅定,容易被無謂的外物迷惑。所以這一次,他才會做出叛逃神殿的舉動。」
已經晉升為光明神聖騎士團團長的伊馮,語氣冰冷,談論著艾迪時,就像在說一個不相干的陌生人,而不是幾次與他相依為命的伙伴。如果說,在與瑟爾外出歷險時,伊馮為人嚴謹但還有幾分生氣,那現在的他就像一個石膏做的雕塑,外表完美,卻沒有熱血與靈魂。
他說:「我們將一切獻給都伊,艾迪卻背叛了誓言,就必須受到懲罰。我來此是為了告知您,我已經派屬下的騎士去抓捕艾迪了,生死不論。」
光明聖者嘆了口氣,「事已至此,艾迪他在信仰上的掙扎與彷徨,也是我們在實踐真理的路上必不可少的犧牲。我們會銘記他。」
伊馮對聖者深深地一鞠躬,轉身離開。
「你派了哪一位騎士去追捕他?」在他踏出門前,光明聖者最後問。
「豪斯。」
†††
酒館內,艾迪掙扎著起身,他沾滿血跡的手撫上一旁的椅背,留下一道血痕。
「我沒有背叛信仰。」白金色短髮的騎士說,即便他已經重傷至此,他的目光也從未變得軟弱,「正是為了堅持自己的信仰,我才離開了神殿。」
被稱為豪斯的聖騎士顯然並不相信他。
「你讓我很失望,艾迪。」他說,「當我第一次在白薔薇城外見到你的時候,我還是一名『受戒』中的騎士候補。你和伊馮大人都是出色的聖騎士,你們是我的目標!可是現在,瞧瞧你的模樣,背叛神殿,躲在酒館內,像隻個過街老鼠一樣被人追趕。你身上哪裡還有騎士的榮譽?哪裡還有信仰?」
艾迪咳了一聲,「我沒有背叛……」
「夠了!」豪斯突然怒吼道,「你在神殿最需要你的時候違背伊馮大人的命令,這就是背叛!現在不少地區的光明主教失蹤,正是人心惶惶的時候,然而大家還是齊心一致地對付『魔癮』。然而你呢?你卻是一個臨陣脫逃的膽小鬼。」
啪啪啪,有人鼓起掌來。
在其他人都安靜地看著這一齣戲時,掌聲從酒館的角落傳來,顯得十分突兀。與掌聲一起傳來的,還有一個戲謔的聲音。
「說的很好。光明神殿團結一致地應對危機,背叛者卻臨陣脫逃,畏畏縮縮。相比之下,貴神殿的其他人都顯得高尚起來。不過,你們對付『魔癮』的成果在哪裡?『魔癮』到現在還沒有被扼制,光明神殿做事還真是有效率。」
「是誰?」豪斯的目光轉向酒館內,「如果閣下有不滿,請當面指教。」
沒有人說話,面對聖騎士犀利的目光,所有人都恨不得裝成地鼠,鑽到細縫裡去。
這個時候,一個人影踉蹌地,好似被人推了一把似的從角落裡走了出來。
「是你。」豪斯盯著他,「閣下對光明神殿,似乎有些意見?」
尼爾的確是被人推了一把。他瞪了一眼伯西恩,明明是法師自己出口挑釁,卻把他推出來做擋箭牌。然而,事態已經不可挽回,他只能強迫自己鎮定。
艾迪也抬頭看著這個水藍色頭髮的陌生人,在注意到對方碧翠色的眼睛時,心狠狠跳了一下。
「我們的事與外人無關,豪斯!」他勉力擋在尼爾身前,想要遮住對方的視線,「不要將無辜者牽扯進來,這難道不是都伊的教義嗎!」
豪斯猶豫了一下。
「你說的對,我不該遷怒其他人。看在你這時還堅守教義的份上,艾迪,只要你乖乖跟我回去接受神殿審判,我就不會再為難你。」
艾迪舉起手:「……好。」
眼看聖騎士就要用枷鎖拷住墮騎士的手,突然有人出聲。
「等一等,我好像沒有說過這件事與我無關。」尼爾忍不住開口,「這位騎士大人,你剛才說光明神殿正在殫盡竭力地對付『魔癮』,不過你們是否知道,西方樹海被圍困的消息呢?」
豪斯看向這個陌生人,在看到尼爾的碧翠色眼睛時,愣了一愣。
「你……」
「精靈的血液可以防治『魔癮』,這個謠言已經傳遍了大陸,導致現在整個大陸的有生力量都不研究怎麼對抗魔化生物,反而都圍困在精靈樹海,想要榨取精靈們的每一滴血液。敢問,這和貴神殿的『殫盡竭力』有沒有關係?」
「這是誣衊。」豪斯有些惱怒地道,「薩蘭迪爾大人是我們可敬的盟友,我們怎麼會對他的族人做出不義之事?」
「那薩蘭迪爾和他的族人被圍困,你和你們神殿為什麼沒有派人去援助這位『可敬的盟友』?」尼爾反問。
豪斯一時啞然,畢竟這些事哪是他這個等級的人物可以知曉的。
尼爾卻抓住了他的停頓,進一步道:「你剛才說這位『墮騎士』背叛了神殿,是因為他不履行神殿的命令,擅自脫逃,還背棄了信仰。他有無背棄信仰暫且不談,難道你就沒有問過他,神殿究竟下達了什麼命令給他,讓一位忠心耿耿的聖騎士寧願冒著背叛的風險,也不願意執行?這個命令是不是違背教義,是不是違背他的信念,甚至是違背道德的!」
尼爾作為吟遊詩人遊歷大陸,口才可不是只知道練武的聖騎士可以相比的。豪斯一時被他追問得啞口無言,又窘迫又尷尬。
「即便……即便他對命令有所懷疑,也可以請聖人裁決,而不是臨陣脫逃。」
「聖人?喔,你是說光明聖者,不如我們來親自問問他。」尼爾低頭看向艾迪,「前聖騎士先生,你既然遇到不公與不正,為何不向你們的聖者、神明,請求公正的裁決?」
艾迪的眼中流露出痛苦,曾經意氣風發的聖騎士此時低下了頭顱。
豪斯見狀,心裡頓時一片冰涼。
「艾迪,你──——」
「看來他在光明神殿看到的真相,遠比你這個自以為是的聖騎士多得多!」尼爾突然彎下腰,扶起艾迪,「而今天這個人,你們是帶不走了!」
酒館內突然爆出一陣煙霧。尼爾趁機扶著艾迪,想要離開。
「不,我不能……」
「別掙扎。」尼爾悄聲對他說,「如果你想見到薩蘭迪爾,就跟我走。」
艾迪看了他碧翠色的雙眸一眼,不再反抗。
等豪斯揮舞著雙臂從煙霧中脫身,只能看見他們遙遙跑遠的身影。
「追!」
他正欲指揮神殿的僕從們追趕,猝不及防的冷箭從角落裡射來,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等這一陣箭雨過去,眼前哪還有艾迪和尼爾的身影。
豪斯臉色鐵青,甩手離開。
尼爾憑著一時不忿將艾迪帶走,卻因為沒有完整的計畫,在半路上就猶豫起來。
他自己本身就是別人的半個囚徒,要如何帶一個傷患遠赴樹海?
艾迪看出了他的猶豫。
「不要顧慮我,請您自己先脫身吧。」
尼爾瞪了他一眼,「你們聖騎士都是這麼『無私』的嗎?放心,我說了要帶你走,就不會食言。」
話說一說出口,他就覺得自己說了大話。他離開樹海的方式本身就引人懷疑,又該如何帶這個騎士回去?
「如果你們想要回樹海。」這時候,有人從前方樹蔭下走了出來,尖尖的耳朵格外引人注意,「我們可以幫你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