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陽光
沃而馬超市,全國數一數二的連鎖超市。
這裡每天有數不清的客人來來往往,作為收銀員,每天也都要和各種面孔打招呼。
有的是滿腹牢騷的家庭婦女,有的是外地口音的外鄉人,還有一些不說話不開口,掏出銀行卡就對你鼻孔朝天的都會男女。
作為一家超巨型連鎖超市的收銀員,陽光每天都得面對這些形形色色的人,他倒是不覺得累,反而覺得這算是這份枯燥工作中唯一的一點樂趣。
「你好,一共是三十八元。」
又一個顧客來結帳,陽光刷完條碼,對著顧客報完數額。
「三八?」買東西的男人皺了下眉頭,「不吉利啊,能不能打個折扣,去個零頭。整個三十就可以了,小伙子。」
第一次碰見在超市裡要求打折的人,陽光帶著一臉微笑道:「十分抱歉先生,本超市並不打折,只能按原價計算。」
「什麼?!那你的意思就是,要我拎著這袋『三八』回去了?」男人無理取鬧,「你難道就不能給個面子體諒體諒我嗎?不然,三十七也行。」
陽光繼續微笑。
「本超市不能折扣,先生。」
「真不能?」
「是的。」
「真的確定不能?」
「……」後面排隊的人都在圍觀了,陽光實在是忍不住內心的吐槽。
這位大腦有些先天殘疾的先生,你見過哪家超市是可以打折的?沒見過你這麼無理取鬧的,你看你身後那個高中小鬼頭都在鄙視地看你了!
不過面上,他仍然是一副和善的微笑。
「抱歉,先生。」
「哦……那算了吧。」最後男人有些失望,陽光還以為他是妥協了、準備付錢了。
誰知,這位大爺一揮手,十分霸氣地說:「不能打折,這一袋我就不要了,留給你們自己吧,拜拜。」
瀟灑地一個大步,這男人就將一袋子「三八」,不,一袋價值三十八元的商品丟在收銀臺,人已經走遠了。
陽光默默咬牙,對一旁排隊等待結帳的目瞪口呆的人群道:「謝謝,下一位。」
這回的客人是一個高中生,似乎買了不少東西,整整一車。
說起來週末的時候,經常會有學生來大採購,陽光也都習以為常了。不過讓他小小訝異的是,平時那些買一堆東西的都是女生,而今天的這一位竟然是個男生。
他不由得抬頭打量了面前的男生一眼。
眉清目秀,還算有本錢,長大了一定又是個調戲良家少女的角色。
心裡有些酸酸地想著,陽光對著這個長得比自己要小帥那麼一點的少年道:「一共兩百五十……七元。」
他頓了一下,幸好不是二百五,不然這個小鬼要是也和前面的那個神經病一樣發病怎麼辦?
「這麼多?」少年皺了下眉頭,自言自語,「我好像沒帶夠這麼多錢,兩百不夠啊。」
陽光眉角跳動了一下,繼續微笑。
「啊,還有這個。」
他看見少年低低說完一句,就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張卡。嗯?這一位還是個小富二代?
陽光一邊想著,一邊接過那張信用卡……信用卡?
他定睛一看,看著上面寫著╳╳中學儲值卡的字樣,努力放低聲音,溫柔道:「這一張卡不能使用,請換一張。」
「不能用嗎?」少年故作不解道,「可是平時在學校裡買東西,我們都是用這張刷的啊。」
看著他天真無辜的表情,陽光不太確定這小子是故意耍他,還是真的這麼天然呆。
「我想這張卡只能在你們學校使用,在外面是無法使用的。」陽光露出職業微笑,把卡遞了回去。
「哦,那算了吧。」
又是同一句話,陽光心下一跳,有不好的預感。
果然只見這小鬼空手走出收銀臺,臨走前還很遺憾地說:「等下回能刷這張卡了我再來買吧,謝謝你啊,大叔。」
大叔?大叔!
你最好永遠別再來了!
陽光忍著眼角的抽跳目送那小鬼離開,回頭,看著收銀臺上堆滿的客人不要的商品。他只能對還在排隊等待的客人們抱歉地笑一笑:「請稍等一下,清理完這些後再繼續結帳。」
陽光掏出一個籃子,將那些東西全部整理好放進去。正在此時,一個人影站到他身前。
「客人,請再多等一會……」陽光耐著性子重複道。
「不用,我就要臺上的這些,全部。」
一個有些低沉的聲音傳來,陽光愣了一下。他抬頭,看見一個戴著墨鏡的高挑男人正站在收銀臺前。
見他看過來,墨鏡男有些挑釁地揚了揚嘴角。
「怎麼,難道你不打算賣給我?」
看見這個人的那一刻,心中所有的疑惑全都恍然。
陽光站起身,笑一笑。
「我還想說今天怎麼那麼多事,原來全都是你搞出來的。」
墨鏡男不置可否。
「收銀員的工作很愉快?」
「愉快不愉快我自己知道。」陽光看著這個討人厭的傢伙,「倒是你跑到這裡來做什麼?付聲。」
「來買點東西。」付聲掏出三百大鈔付帳,「順便來瞧一瞧某個人現在的落魄生活。」
「我過什麼日子還不需要你來多管閒事。」
「的確不關我的事。」付聲冷漠道,「只是你現在活得還不如一個死人,讓我看得不爽罷了。當初死的怎麼不是你?」
「……我比你更想知道。」面對惡毒的話,陽光卻沒有生氣,心裡只覺得有些煩躁。
他不想再看見任何與搖滾有關的人與事,眼前這個傲慢的傢伙尤其讓他討厭。
「找你零錢五元,收好。」
陽光將零錢扔給付聲,一邊關上收銀臺,一邊道:「我的換班時間已經到了,恕不奉陪。」
付聲站在收銀出口看著陽光走遠,嘴角掛著一抹冷笑。
嗯,手中提著的兩個大塑膠袋,似乎不是很搭這個笑容。
從員工更衣室走出來,陽光鬆了一口氣。今天的事實在是夠讓他氣悶了,已經好久不會再想起來的人與事,還有那已經被埋葬的記憶,又再次造訪了他。讓他如墜夢魘般,無法逃脫。
「真是個喪門星。」低聲詛咒了某人一會,陽光穿上外套,準備從超市的員工出口離開。
才剛走到門口,他就聽見門外一陣喧嘩。
「不要,那是我的,最後一根了,你給我還來!」一個少年咬牙切齒的聲音。
回應他的是另一個人得意的腔調:「先拿先得,誰讓你手腳不俐落?」
走近一點,陽光看見兩個一高一矮的人影,正站在出口打鬧個不停。他莫名地覺得那兩個人有些眼熟。
隨後一個人的聲音,證實了他的猜想。
「不要鬧了,給我安靜點。」
一句話就穩住兩個潑猴的,除了付聲哪還有第二個人。
「買東西給你們不是讓你們來幫倒忙的,給我守好了。」
「Yes,SIR!」
「呿。」嚴歡不樂意地低哼一聲。
「你有什麼不滿嗎?」付聲斜眼看他。
「沒有。」有錢的是大爺,吃人嘴軟、拿人手短,這點道理嚴歡還是懂的。他有些興致缺缺地放下了和向寬爭搶的巧克力棒,突然瞥到門內有一道人影正在默默退開。
嚴歡立即大喊:「人就在那!快點抓住他,上!向寬!」
向大鼓手一個虎躍,竄進門裡牢牢逮住正準備開溜的陽光。
「幹得好,向寬。」嚴歡鼓掌,「獎勵一根骨頭!」
「去你的。」向寬好笑道,「別把我當狗誇!」
糟了,糟了。陽光使勁掙扎,可他哪是天天賣力打鼓的向寬的對手,被制得牢牢的,動都動不了分毫。見形勢不如人,陽光索性就放棄逃跑了。
他看著像閻王一樣越逼越近的付聲,沒好氣道:「你究竟是來幹什麼的?耍人很好玩嗎?」
「不好玩。」付聲瞇了瞇眼,「但是看你這個膽小鬼出洋相,倒是很有意思。」
「你——!」陽光怒瞪。
「冷靜,冷靜。」向寬勸和道,「付聲你有話好好說,別把氣氛弄這麼僵嘛。當然,膽小鬼那個詞我贊成,不反對。」
付聲得意地笑了笑。
一旁,嚴歡看著臉色陰沉的陽光,還有明面上在幫忙,實際上故意搗亂的向寬。良久,無奈地嘆了口氣。
這群成年人,事到臨頭,還不如他一個未成年人成熟。
他走上前,對著陽光道:「其實,我們是有正事找你。」
陽光收回瞪著付聲的視線,看著站在自己眼前的高中小鬼。
「就用這種方式?」
「逼不得已嘛。」嚴歡笑,「誰叫你躲得跟像隻烏龜,要見你一面難如登天。不過,先說正事吧。向寬,鬆開他。」
向寬不大樂意地鬆開了:「跑了我不管啊。」
「三個人還看不住一個?」付聲冷哼。
被鬆開後,陽光活動活動有些痠疼的筋骨,問:「什麼正事?」
嚴歡看著他:「先把你的手伸出來。」
「啊?」
「別問,你先伸手再說。」
處於弱勢,陽光只能暫時服從。他伸出右手。
「兩隻!」嚴歡又道。
陽光有些納悶,但還是像犯人一樣,將雙手攤開在他面前。
然後,只見嚴歡也伸出手,他在陽光的兩手上摸了摸,半晌,又摸了摸。
陽光只覺得渾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了,他連忙收回手,用詭異的目光看向嚴歡:「你幹什麼!」
嚴歡卻是幽幽一嘆。
「沒有啊,真的沒有。」
付聲早有所料,不屑道:「我就知道沒有。」
他們在說什麼?
母親的手,會有細細的傷痕,並有些粗糙。
這是她在為愛人與孩子們準備午飯時某一次的不小心劃傷,這是她在彎腰擦去家具上的灰塵時,做了太多摩擦而生出的褶皺。
父親的手,大而寬闊,有著深深的溝壑,就像平坦大地上一道道坎坷的淵。
這是他在為家人遮風擋雨時的傷痕,這是他辛勤工作時,每一次握拳每一次鬆開所留下的痕跡。
手上的痕跡,都是愛的印跡。
至於樂手,他們手上的痕跡就各有不同了。樂手和搖滾摩擦,在火花外產生的就是手上的繭。這些繭各司其職,乖乖地待在各自應該在的地方。
吉他手的繭,集中在手指末端,離心臟最遠的地方。他們用指尖波動旋律。
貝斯手,大同小異。
鼓手們?他們手上也會長繭,大多在關節處。不過比起手上長繭,鼓手們最受折磨的地方,倒是那兩塊屁股蛋……
話歸正傳,老繭這種類似榮譽證書的東西,也是象徵著樂手辛勤與汗水的勳章。長期下來便與雙手磨合成一體,再也無法將兩者分離開了。
而此刻,在陽光的手上,嚴歡摸到了一些硬塊。
不過,卻不是練習貝斯產生的繭,只是搬運重物和長時間體力勞動產生的繭。
這已經不是一雙屬於貝斯的手了。
嚴歡心中有些失望,不過付聲卻像早有預料,一點都不意外。
陽光聽懂了他們在說什麼,猛地把手抽回來,看著嚴歡沒好氣道:「哪裡來的喜歡多管閒事的小鬼?」
「那邊來的。」
嚴歡指了指路口的六○六路公車站,「不過我不是小鬼,再過半年我就滿十八歲了。然後就可以光明正大地離家出走,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咳咳……」向寬咳嗽了幾聲,面色有些古怪道,「說正事,說正事。」
「你長到十八歲就是為了離家出走?」陽光好笑道,「你腦子是不是有問題,還是現在的小鬼都像你這麼叛逆?」
「我的腦袋很正常,只是想自由地玩搖滾而已。」
「玩搖滾?現在的新人都是像你這樣的傢伙嗎?」陽光嗤笑,「那搖滾還真是沒有什麼前途了。我勸你趁早離開這灘爛泥,否則,早晚會被它吞噬得乾乾淨淨。回家去做一個乖孩子吧,小鬼。」
「那你呢?你為什麼不回家,而是一直躲在外面?」嚴歡問,「要不是付聲有線索,我還找不到你呢。」
陽光憤懣地瞥了一眼站在一旁不說話的吉他手,「你找我做什麼?我可不記得有欠你錢。」
「當然是找你入團!當我們的貝斯手!」嚴歡毫不掩飾,大聲道。
「……我好像有點胸悶。」陽光後退一步,深深吸了一口氣,「剛才是不是幻聽了?」
「我也希望是幻聽。」向寬附和道,「然後我就可以帶這兩個傢伙趕快閃人。」
「別逃避了。」付聲從一旁插嘴,「這個傢伙就是這麼直接。他說想要你入團,也就是鐵了心。」
「難道只有我一個人想嗎?」嚴歡不滿道,「如果不是你也有這個想法的話,為什麼會來找這個傢伙?」
付聲輕哼一聲,沒有說話。
看著這兩個人鬥嘴的樣子,陽光先是深呼吸幾下,隨後輕笑。
「拉我入團?你?」他看著嚴歡,「先不說你是怎麼會有這麼一個荒謬的想法,你有沒有問過我的想法?」
「你的想法,你是怎麼想的?」嚴歡像是恍然大悟,眨著眼睛問道。
「當然是,不!」看著嚴歡那雙無辜的大眼,陽光狠狠拒絕,他現在只想徹底磨滅掉這小鬼的期待,所以用盡狠話,「我已經不會、不再、永遠不接觸搖滾了!永不,你明白嗎?」
「我明白。」嚴歡像是有些失落地點了點頭。
陽光剛要鬆一口氣,只聽嚴歡又道:「你有什麼條件?」
幾乎一口氣嗆在胸口,陽光回過神來,大聲道:「我的意思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進你的樂團,我不碰這該死的玩意了!」
嚴歡說:「我明白,明白。你有什麼條件,儘管開口吧。」
「都說了沒有!」
「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
「你聽不懂人話嗎?」
「當然如果你的要求太離譜的話,我也沒有辦法。所以說,你就提一個在我能力內,我最起碼還可以完成的要求,嗯,OK?」嚴歡睜大眼睛,期待地看著陽光。
「……」陽光轉身,「這小鬼聽不懂人話嗎?」
「哈哈,我想……他現在是聽不懂。」向寬一邊忍笑,一邊心道,而且也不想聽懂。
在陽光快要發飆前,嚴歡又道:「當然,我知道想清楚條件需要一段時間。那麼,在你提出要求之前,我們會每天都來找你。等等,要是又一不小心就弄丟人了怎麼辦?」
站在旁邊的付聲道:「弄丟了可以再找。」
「但是要是找不到怎麼辦?」嚴歡問。
「找不到?」付聲一笑,「那就拜託朋友去找。」
「你認識很多朋友嗎?」
「不多,但是用來找一個『弄丟』的人足夠了。」
聽著這兩個人一唱一和,陽光只感覺頭大,「停,停!夠了,我可以提個要求,只要你們別再煩我。」
「完成要求後,你就會加入我們?」嚴歡興奮地問。
「完不成要求,你們就別再來找我。」陽光冷冷道。
「可以,不過你最好別太離譜。至少像這個傢伙一樣,提一個還在人力範圍內的。」嚴歡指了指付聲,「你的身價不會比他還高吧?」
陽光隨著他指的方向看向付聲,不可思議道:「你不會已經——?」
「不,我會。」付聲道,「我的要求已經被這個小鬼達成,現在我是他的所屬物。」
他頓了頓,又道,「至少是他的樂團的所有物。」
陽光目瞪口呆,「那,夜鷹呢?」
「你不在的這幾年,已經有太多改變。」付聲看著他,「有的人忙著去生,有的人忙著去死,只有你還留在原地。」
「你不能永遠停在兩年前,止步不前。」付聲對陽光道,「至少提個要求,給你自己和這個小鬼一個希望。」
「……好吧。」
陽光不知想起了什麼,聲音低啞了一瞬,不過下一秒他抬頭看向嚴歡時,那眼裡只有滿滿的戲謔。
「我衷心希望你可以完成這個要求,小鬼。」
「嚴歡。」嚴歡糾正道,「至少你得記住你未來團員的名字。」
「好,嚴歡。」陽光帶著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聽好了,我的要求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