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4 狩獵倒數計時
長途巴士在凌晨抵達終點。有幾個旅客選擇去鎮上的通宵酒吧喝幾杯,也有的熟門熟路地找到父母或祖父母的家。
克拉斯在夜色中照地圖繼續前進。樹林深處,獸類在窸窣作響,角鴞夜啼,撲扇著翅膀擦過枝葉。這裡一路上都沒有任何照明設施,得靠手電筒看路。
過去的三年裡,克拉斯無數次獨自在人煙罕至處行走,就像當初在匈牙利的森林中帶著佐爾丹和米拉一樣。自從回憶起一切後,他似乎缺失了害怕黑暗的能力,甚至夜風還會讓他有點興奮,身周的一切都在提醒他,他經歷著的是人的生活,他自由而且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克拉斯數次停下來,用頭和肩夾著手電筒,對照指南針看地圖。目的地很偏僻,手機上的地圖軟體根本沒有收錄。他希望能在天大亮前找到約翰家,白天敲門也許會無人回應的。
他有點好奇約翰的家庭:普通女工出身的母親,轉化了一家人的父親(或者說繼父),以及被收養的年輕血族妹妹。
克拉斯忍不住覺得,如果約翰父母的邂逅發生在當代,簡直就是活生生的吸血鬼愛情小說典範:普通人類女性遇到具有神祕魅力的男子,男子將她從平凡的生活中帶到不可思議的世界。他們墜入愛河,可那男人其實是吸血鬼,他在愛情與本能中掙扎,最終他所愛的女郎決定接受初擁,和他一起成為黑暗中的生物,一起在月光下起舞……多麼典型的故事!
──只有一樣不太符合傳統,這位女性年輕喪偶,還有個兒子,根本不是十幾歲的女學生。
與此同時,西灣市內正在進行一場隱祕的搜捕。
人類獵人小心翼翼地探查,血族們巡視於高矮不一的建築之間,有一部分和協會交情不錯的虛體生物也加入了他們。其中包括兀鷲和海鳩。他們剛回來,麗薩把克拉斯的事情告訴了他們。
其實他們並不懂幽暗生物是怎麼回事,而且協會的人也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只有克拉斯能聽懂,可是沒人知道克拉斯在哪裡,他們寧可不知道。
得知要搜捕石人和蛇髮獸,瑪麗安娜捶胸頓足。「如果我還是個蜥人該多好!那樣我就可以幫上忙了!」
身為洞穴蜥人時,她雙眼全盲,靠其他知覺來行動。現在她是人類了,即使閉上眼也不再具有這些優勢。
每個獵人都非常緊張。他們只能尋找,不能進攻,要靠有持物能力的幽靈控制住蛇髮獸,然後讓驅魔師從遠距離施法。而對付石人則有另一個辦法:靠膠質人,膠質人可以說是石人的天敵,或者說,想要吞裹融化東西的膠質人是任何事物的天敵。只可惜西灣市胃口最大的膠質人女士現在在地堡監獄裡,能幫忙的只有兩位膽子略小的膠質人好市民,他們說會盡全力試試吞裹石人的雙腳。
城市很大,協會的人無法及時得知這幾小時內是否有人被害。於是,他們聯繫了約瑟夫老爺。約瑟夫老爺發動貓群外出巡邏,牠們不搜尋怪物,只負責尋找是否有疑似受害者。
黎明前,獵人們收到了第一起目擊彙報,石人和蛇髮獸可能曾出現在某條街區。緊接著不久,從約瑟夫老爺那裡傳來惡耗,有三個人類青少年遇害了,他們被化為石像時維持著驚恐的表情。獵人們擔心慘劇會一再發生,除了盡全力繼續搜尋外,他們也沒有更快捷的辦法。
「我想知道,那個『梅杜莎』是怎麼被抓住的?」卡爾問。他正和約翰一起巡邏。
約翰也只知道個大概。「她本來一直在新柯克市活動,是某個人類黑幫頭目的殺手。天知道那些人類是怎麼認識她的。嚴格來說,她進行的是人類幫派之間的那種仇殺,但她是個蛇髮獸,事情的性質就不一樣了。她被當地獵人追殺,逃到了西灣市,有人看出她是怪物偽裝的,就把魔法藥劑摻在她點的外賣裡,讓她昏了過去。之後那人打了電話給協會。」
「原來梅杜莎還會叫外賣……」
「蛇髮獸也是要吃飯的。」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天際已經泛白,血族工作人員很快就將不得不停止搜索。凌晨五點多,約翰接到麗薩的電話,她很焦急,希望約翰和卡爾能通知身邊的幽靈,一起趕去鳶尾酒店。
「因為塞伊和愛瑪在那裡!」麗薩說,「我叫傑爾教官通知了他附近的幽靈,我也會趕過去。因為實在是太危險了,他們隨時可能……」
約翰很少見到她這麼慌張,「等等,麗薩,誰是塞伊和愛瑪?」
「我的另一個哥哥,以及他妻子。他們一直在國外,剛回來幾天,我們母親的生日要到了。」
「他們遇到危險了?」
「是的,」麗薩看了一眼正負責開車的卡蘿琳,她難得地沒有阻止卡蘿琳的一系列危險駕駛方式,「剛才塞伊打了電話給我,他在酒店大廳看到了佩姬……那個蛇髮獸,她在找他們!因為……識破她的身分、把她毒倒並通知協會的就是他們夫婦。」
「塞伊不是商人嗎?」
「是,但他也是黑月家的成員,多少懂些相關知識,攜帶點自保的魔法藥劑什麼的。蛇髮獸佩姬穿著頭紗和長袍,塞伊說,他無意間看到了她手腕的皮膚,認出了這可能是什麼生物。發現佩姬回到鳶尾酒店後,塞伊和愛瑪已經離開了房間,他們說佩姬在循著每層樓找他們……現在他們得在不遭遇她的前提下,儘快離開酒店。」
約翰點點頭,「我聽說過,蛇髮獸是一種睚眥必報的生物。她們會仇視哪怕對她們有一丁點冒犯的人。麗薩,你們千萬不要貿然走進酒店。」
「我知道,」麗薩說,「我會先趕過去,等合適的機會再出手幫忙,你們也小心。」
「等等,麗薩,」約翰問,「妳哥哥看到的只有蛇髮獸一個嗎?」
「是的,只有她一個。我特意問了關於石人的事,塞伊說沒有發現可疑的人。」
他們都想到,也許石人不在「梅杜莎」身邊,也許他已經成為了人類。
五點三十分時,西灣市的驅魔師和獵人們幾乎包圍了鳶尾酒店。有些人小心地走進去,也有些在暗處埋伏和監視。
麗薩和卡蘿琳混進了酒店的監控室,值班的保全被迫暫時昏睡。卡蘿琳用手機幫塞伊指路,引導他們避開蛇髮獸;麗薩想把這事告訴路希恩,可研究室的電話無人接聽,路希恩的手機又是關機狀態。
她本該早就習慣了路希恩不開手機,路希恩一向如此,通常只能等他主動找別人。而今天麗薩沒辦法冷靜下來。她撥通夏洛特的電話。夏洛特的聲音有點疲倦,關切地問發生了什麼事。
麗薩把情況簡單地說了一遍,夏洛特沉默片刻,說:「親愛的,抱歉,我可能幫不上什麼忙。妳知道的,路希恩的生活很……老派,在現在這個時間,我們誰都聯繫不到他。」
「我知道,我也很抱歉,我有點情緒不穩定,」麗薩說,「其實找到他也沒用,他又不能過來幫忙。只是,塞伊可能有危險,我覺得應該告訴他。夏洛特,真抱歉,打擾到妳的私人時間了。」
夏洛特說:「沒關係,真的沒關係。對了,我建議塞伊先生不要掛斷電話再重撥,也不要說話,只聽著就好。因為蛇髮獸的聽覺很靈敏,談話聲和手機鈴聲會引導她找到位置的。」
「嗯,我知道,我們也是這麼告訴他的。」
掛斷後,夏洛特站在矮丘上,望向低處樹林外的燈光。幾道黑影在她身後低聲交談幾句,紛紛遁入密林。夏洛特撥通某個號碼,名字是愛瑪.辛格爾。愛瑪沒有使用黑月家的姓氏。
將近六點時,在郊野偏遠的樹林外,克拉斯隱約看到亮著燈的老房子。
他走出灌木叢,沿著籬笆邊的小路來到略顯狹小的獨棟房屋前。屋子裡有人在彈鋼琴,技巧生澀,斷斷續續,在他踏上屋前的木臺階時,演奏完全停止了。他微笑,想像出約翰的父母隔著門警惕外來者的模樣。
他輕輕敲門。屋裡傳來一道低沉的男聲:「是誰?」聲音很近,他不是從屋內走過來的,而是貼在門後。
「我是德夫林,約翰.洛克蘭迪的朋友,他應該提過我。」克拉斯回答。
屋主把門打開一道縫,借著月光,克拉斯能看到他蒼白的面孔和血紅色的雙眼。
血族往後退了一步,示意克拉斯可以進去。「我是羅伊,」他對克拉斯伸出手,「約翰的父親。他確實提過你要來。」
羅伊看起來就像三十多歲的人類,身材高大但很瘦,襯衫在身上顯得空蕩蕩的。他的金髮散在肩上,兩頰有薄薄的鬍渣,整個人的氣質確實不像這個時代的產物。
克拉斯和他握手時,他的眼底閃過一絲驚訝,隨後轉為溫和的笑意。屋裡走出一位身穿碎花連身長裙的女士,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們。她應該就是約翰的母親──作為人類時的母親。她的外貌比羅伊更年長,最少也有四十五歲。而作為血族,實際上她的年紀和約翰差不多。
「這是左拉,我的妻子。」羅伊介紹道。左拉沒有上前握手的意思,只是交握雙手靦腆地點點頭致意。她身上還保留著那種舊時代女性的羞澀氣質。
羅伊帶克拉斯走進客廳。剛才彈琴的是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她從琴椅上跳下來,興奮地站到克拉斯面前,不停打量他,直到羅伊提醒她這樣不禮貌。
「對不起,老爸,我只是覺得不可思議,我真的見到驅魔師了!」她叫羅伊「老爸」而不是「父親」,克拉斯記得,約翰對羅伊的稱呼都一直是「父親」。
「準確來說,我不是驅魔師,」克拉斯說,「和約翰一樣,是調解員,當然也偶爾充當獵人,給他們幫幫忙。」
「你殺過的最恐怖的怪物是什麼?」小女孩問。
羅伊再次瞪視她,「珍!別再這樣……」
「呃,沒關係,」克拉斯對羅伊笑笑,「其實,我們這些人平時總是得裝成賣保險的、社會培訓班經理人、推銷員什麼的,能像現在這樣毫不掩飾地談話,我還挺開心的。」
他回到珍提出的問題,「我本身沒有獨自殺過什麼恐怖的怪物,不過,約翰倒是打敗過惡魔好幾次。」
「惡魔!」珍非常興奮,拉著克拉斯坐到沙發上,「約翰不告訴我細節,可我早就想到他在做的是很帥的工作!畢竟家裡靠他都能裝網路線了!」
「這是什麼因果關係……」
「就是,自從他在你們那個公司就職,似乎辦了什麼證照,我家就可以連線到網際網路了!多夢幻的工作……」
大約六點零五分,傾斜的晨光已經覆蓋上樹林。左拉去收拾給客人用的房間,羅伊想叫珍去休息,走過窗邊時,他迅速撤回腳步,警惕地看著窗外,退到更暗的地方。
「先生,你是一個人來的?」他問。克拉斯點點頭。血族的反應讓他也緊張了起來。
「有人跟著你。或者,也可能是來找你的。」
從樹林的不同方向走出來六個人,四男兩女。他們不再隱蔽,走進清晨的陽光下,一步步靠近,圍攏羅伊家的房子。
克拉斯靠近窗戶。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來了,光從窗簾縫隙裡鍍上他的臉。他退回來,低聲告訴羅伊:「六個狼人。」
左拉緊緊抱住珍。羅伊震驚地看看克拉斯,又望向門扉。
清晨六點零五分左右,距西灣市一百八十多英里外的郊野,狼人走上小屋的門廊,一個堵在門口,其他幾個來到窗前。
不遠處的樹林裡,夏洛特仍在和愛瑪.辛格爾通話:「是的,路希恩很擔心你們,但他現在很忙……」
「他怎麼不來救我們!」愛瑪用手遮著嘴抱怨,「塞伊說過,路希恩和麗茨貝絲專門研究這些該死的怪物,這事就應該讓他們來應付!我們根本就不該被捲進來……」
「路希恩在想辦法了。你們現在到幾樓了?還沒到樓下嗎?」
塞伊也拿著手機,一直沒說話,根據卡蘿琳的指揮來行動。他反覆暗示愛瑪放低聲量,可愛瑪太驚慌了,說著說著就忍不住把聲音提高。
六點零七分,鳶尾酒店內。
蛇髮獸的身影在監視鏡頭中消失了,也許她躲在了死角或通風系統內。酒店裡還有其他住客,並不是只有塞伊和愛瑪。蛇髮獸雖然全盲,卻可以靠心跳和氣味辨別獵物,她完全可以在保持一段距離的情況下辨別出要找的人。
六點十一分,愛瑪.辛格爾暫時掛斷了和夏洛特的通話。在這之前,她說他們乘上電梯,準備和大廳裡接應他們的獵人會合。協會派人冒險進入酒店,接應塞伊夫婦,並擾亂蛇髮獸的感知。
六點十二分,三號電梯剛滑過三樓,駛向一樓,愛瑪的手機鈴聲大作。她飛快地接起來,夏洛特問他們搭的是幾號電梯,並告訴她:路希恩的人就在門外接應他們,為保安全,你們最好在打開電梯門後閉上眼,等被引導離開酒店大廳後再睜開眼睛。
同時,蛇髮獸佩姬突然出現在酒店大廳。
在幽靈、獵人和驅魔師們準備動手前,潛入機房的約翰與卡爾切斷了大廈的供電,監視系統也同步失效──大廳中即將發生的事不能被記錄下來,也不能被人清晰地目擊。
備用電力尚未啟動,大廳裡一陣騷動。蛇髮獸感知到了三號電梯內的異常響動,她衝過去,扯下頭巾。她能感覺到,身邊還有個在等電梯的普通人類,但這人卻沒有一點反應,沒有驚叫,也沒有死去……她不知道此時光線的變化,也看不到這個人究竟為何不受影響。
六點十四分。具有持物功能的幽靈與驅魔師配合,森白透明的死靈屬性長劍刺入蛇髮獸的肢體。
她掙扎反抗,恐怖的嘯叫聲響徹酒店的一樓大廳。櫃檯工作人員被獵人按著頭蹲下,驅魔師念咒語的聲音響起。
三號電梯口一陣騷動,人類暫時看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麼。十幾秒後,在備用電力使大廈恢復照明前,幽靈把梅杜莎的面孔包裹住,獵人將她的屍體拖進樓梯間。
大廳再次回復明亮。酒店的工作人員和協會的人都十分錯愕。前者不明白發生了什麼,而後者感到疑惑的是:三號電梯明明早就應該到了,現在它卻重新關上門,升回了樓上。
六點十五分,洛克蘭迪家小屋外。
晨曦透過厚厚遮光窗簾的縫隙,在小屋的地板上投下細線。這條線不時被黑影遮擋──狼人圍堵了每個可能的出口。羅伊可以霧化逃走,可是左拉與珍都沒有這個能力。
克拉斯撥通約翰的電話,忙音響了很久才接通。
「我們幹掉蛇髮獸了,」約翰正和其他人趕往樓上,想搞清楚電梯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等等,什麼?狼人?為什麼?」
得到克拉斯的回答之前,他先看到了另一個答案:獵人們來到酒店十樓,三號電梯敞著門,因為門被東西擋住,無法關閉。
擋住門的是塞伊的屍體。他腳向外,頭向內,根本不是自己倒成這個姿勢的,只可能是被人故意拖動成這樣。愛瑪則躺在電梯裡面,握著手機。
他們的膚色都變得十分恐怖,青紫中夾雜著暗紅,就像皮膚之下完全化為肉糜一般。可他們身上又沒有任何外傷,即使是血族們,也沒察覺到什麼血腥味。約翰完全愣住了,一時沒聽清電話裡克拉斯在說什麼。
他只聽到卡蘿琳在大叫:「是那個人!等電梯的人!他趁我們忙著對付梅杜莎時……」
直到手機裡傳來玻璃碎裂的巨響,和女孩驚慌的慘叫。約翰打了個冷顫,問克拉斯發生了什麼事,然而通話突然中斷,不知道是手機故障還是摔落了。
六點十七分。狼人們紛紛獸化,撕裂屋門、撞碎窗戶衝進屋內。
左拉緊緊抱住珍,盡可能站在陰影中,防止女兒被突然泄入的日光傷害。珍還太年輕,即使是清晨的陽光也會殺死她。
約翰重撥數次,手機再也無法接通。
血族不會有寒意,可此時他卻彷若置身冰冷的海底,恐懼蔓延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