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知了——
知——知——知了……
六月份，樹蔭已經長得很茂密，站在林中，只能透過樹葉間的細縫偶爾看到些藍天。陽光千方百計地鑽過樹冠層，落到地面上時已經零零碎碎，像是被撕裂的金紗。
一個男人站在樹蔭下，背靠著樹幹，閉著眼，似乎睡著了。
風從他的臉頰上溫柔地拂過，掀起額髮，落下一個輕柔的吻。男人被這無形的吻驚醒，睫毛輕顫了幾下，緩緩睜開眼睛。清醒的最初幾秒，他年輕的面容上有片刻疑惑，像是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在這。
樹上，蟬兒拚命地發出一聲又一聲的鳴音。
男人閉眼，輕輕聆聽了一陣。
聽著那雄蟬撕心裂肺的呼喚——
知了，知了。
知，了。
蟬鳴時節，夏已至。
連續幾日都是萬里無雲的晴朗天氣，守林人趁著這難得的好時節，今天下山辦事去。
兩人先去鎮上的警局處理了最近的工作事宜，然後便由赫諷做主，來到鎮上唯一的一家手機店。
「這次一定要讓你買手機！」
進店之前，赫諷已經下定決心。
「作為一個生活在資訊時代的人，你不會用電腦就算了，怎麼能連手機都沒有！」他搶在林深拒絕之前又道，「要是早點教會你用手機，上回也不會發生那麼悲劇的事。好不容易找到黑夜的線索，結果被你弄毀了！」
這句話林深無法反駁，只好乖乖跟著赫諷進了這家手機店。
「歡迎光臨，請問您需要什麼款式、式……」
一進門，店員熱情的招呼聲在看到跟在赫諷身後的某人後戛然而止，像是突然漏氣的氣球，一下子就癟了下去。
赫諷了然地看著店員的表情，「看不出來你在這裡的知名度很高嘛，是個人都認識你。」
林深回道：「如果你在山上住了十幾年，被人當作是吃人肉的妖怪，你也會被所有人記住，想忘都忘不掉。」
「哈，我怎麼不知道你還吃人肉？」
「你想讓我吃給你看？」
和林深的垃圾話到此為止，赫諷看見店員小弟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身體也簌簌發抖，也不好繼續開玩笑，便就此打住話題。
「你好，幫我介紹一款功能最簡單的手機，只要能打電話和傳簡訊……等等，你會傳簡訊吧？」說到這裡，他回頭去問林深。
林深面無表情道：「我記得我跟你說過，我是高中畢業。」
「嗯嗯，高中畢業，那注音應該還是會的。」赫諷轉過頭，繼續對店員道，「就是功能最簡單，用起來最方便的那種手機，有嗎？」
見店員遲遲沒有回話，赫諷不由得追問：「難道現在已經沒有這種款式了？」隨著他的問話，林深的視線也向店員投了過去。
「有！有的！」立刻打了個寒戰，店員連忙從櫃子裡拿出一支手機，「這種就是，只有簡訊和電話功能。」
「啊，觸控的？」赫諷似乎不太滿意。
「您、您要是想要的話，也有不是觸控的……」
「拿來看看。」
最後，可憐的店員顫抖著拿出了一支像磚塊一樣的黑色手機，螢幕只有指甲大小，機身笨重又累贅，但赫諷卻很滿意。
塊頭大，林深才不會把手機弄丟。
螢幕小，沒關係，反正又不拿來玩遊戲看影片。
至於按鍵，這種舊款的手機，按下去頗為費力，還會發出吱吱的聲音。不過這也正適合林深，這傢伙就是蠻力大，這樣才不會弄壞。
「好了，就這一款，多少錢？」
店員小心翼翼道：「兩、兩千……」
赫諷錯愕，「什麼，這麼——」
他的話還沒說完，店員就像是受驚的小動物一樣不停地搖頭，連忙道：「不不不，兩千是以前的價格，現在有優惠，只要一千、不，八百就可以了。」
赫諷挑眉。
店員看著他的神色，小聲道：「那，五百？」
挑起的眉毛似乎又有升高的趨勢，見狀，店員都快哭出來了，哭喪著臉說：「兩百五！不能再少了，先生，再少我就要倒貼錢了。」
赫諷看著他楚楚可憐的模樣，輕輕咳嗽幾聲。
「其實，我一開始是想說，五百的話能不能送個電池。」
「……」
「但是既然你都兩百五賣給我了，那我就不要電池了吧。」他頗為善解人意地道，「兩百五十元，來，收好，麻煩幫我們裝盒子裡，謝謝。」
「……」
收錢離開的店員最後是什麼表情，赫諷已經顧不上了，他現在滿臉好奇地看著林深。
「盯著我做什麼？」林深有些不太自在道。
「我在想，你這張臉真的是很不錯，為什麼我以前都沒有注意到？」赫諷眼放光芒，緊緊盯著林深的面容，似乎不打算錯過任何一個細節。
「這樣一張臉，這樣一張面孔，簡直就是——」
林深微微側過頭去，不知是不是錯覺，耳尖在陽光下有點泛紅。
「簡直就是居家旅行之必備神器啊！」赫諷把話接完，嘖嘖感嘆，「你頂著這張臉出去買東西，誰敢跟你討價還價？一眼瞪過去，對方就什麼都乖乖交出來了。為什麼我以前都沒有想到這點？浪費了多少資源啊。」
「……」林深轉頭看他，「在你看來，我的臉就這點用處？」
「不然呢？」赫諷疑惑，隨即又釋然，「你以為我是在說你的相貌？」
他自以為瞭解地點了點頭，走上前，哥倆好似地拍了拍林深的肩膀。
「我知道和我走在一起，會讓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相形見絀，但是你也不用太在意。雖然比不上我，但是在一般人眼裡，你也算是小有姿色的，不用擔心嫁不出去。」他半開著玩笑，「要是真的嫁不出去也別難過，我一定會幫你想辦法的。」
「你？」林深的左眼輕眨。
「嗯！我會負責幫你找個好人家，絕對不會虧待你！」
啪啪啪，又是大力拍了幾下，赫諷開玩笑開得似乎有些得意忘形，因此也沒注意到林深眼中一閃而逝的精芒。
「好啊，我等著。」林深看了他一會，側眼看向店外。
低聲道：「要是找不到，你就主動獻身好了。」
店員來喊赫諷去拿包裝好的手機，他恰巧錯過了林深的這句話，也不知道今天這一時的玩笑，為自己以後翻身無路的日子奠定了多麼牢固的基礎。
一失足成千古恨，一失言成萬年受啊。
「手機拿好。」
出了店門，赫諷將SIM卡裝好，把手機交給林深。
「通訊錄現在只存了我一個人的手機，你想找我的時候，打這個號碼就可以，就是這裡，看見沒？」一邊教導林深如何使用手機，赫諷一邊解說。
「我覺得這完全沒必要。」林深有些鬱悶地看著手中的黑磚塊，「我想找你直接喊一聲就可以了，為什麼還要用這個東西？」
想起兩人每天形影不離，除了睡覺之外距離不會超過十步遠，赫諷也點頭：「雖然這麼說是沒錯，但總還是要以防萬一。你想想，如果遇到了意外情況，我們就可以用這個聯絡了。」
林深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磚塊」，再看了看赫諷的超薄限量版某知名品牌手機，即使他不懂得這一方面的追求，此刻也深深感到了一種不平衡。
赫諷注意到了他的視線，哈哈笑一聲，故意拿自己的手機在林深面前晃了晃。
「你想要用我這種？哼哼，等你把手裡這款用上手了再說吧。還不會走路就急著想跑，這樣不行啊、不行啊。」
看著他得意洋洋走遠的背影，林深默默握緊手中的手機。
他想了想，決定這個月還是不發獎金給赫諷了。
至於理由，不尊重上司這點算不算？
鑒於很多原因，兩個守林人並沒有在山下逗留更久。在太陽悄悄跑過頭頂、向西偏轉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沿路返回。
六月，路邊的野草和沿路的樹枝，都像瘋了一樣從路兩旁伸出來。要是不仔細看，這小小的一條山路都要被樹枝草葉隱沒了。
「是時候要請人清理一下山路了。」林深叨念著，「不過這次有兩個人，應該可以少雇一些人幫忙。」
赫諷在他身後聽得直冒汗。
「喂喂，你是什麼意思，不會是把我也算進清路的人手裡吧？當時簽的雇傭合約裡可沒有這一條！」
「嗯？是嗎？」
「不要敷衍！我絕對！不幹！這種汗流浹背、一點形象都沒有的事情！」
「喔。」
「林深，我說你……突然停下來幹嘛？」赫諷還打算繼續抱怨，走在前面的林深突然停住步伐。
林深背對著他，凝視著不遠處某塊鬆動的泥土，似乎認真地等待著什麼。
赫諷也好奇地隨之望去，看著那塊貌似普通的土地。
最上面的一層土似乎在微微顫抖，不，是真的在抖動！
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泥土裡掙扎，想要破土而出，平坦的土地漸漸聳起一個小小的土包。土包頂端鬆散四裂開，接著，一個尖尖小小的腦袋先試探地伸了出來，隨即，便探出一整個頭部。
直到它整個身體從土裡鑽出，開始抖動身上的泥土，赫諷才發現這竟然是一隻昆蟲。
一隻從泥土裡鑽出來的昆蟲！
他的驚訝還沒來得及維持多久，只見那小小的蟲子像是披著一層淡色的薄衣，衣殼下那細小的身軀微微顫動著。
下一秒，一聲悠長清脆的鳴音在耳邊響起。
那聲音清楚、明亮，像是伴隨著涼風吹來的一道笛音，飄進耳中，也喚醒了某種屬於夏天的記憶。
「知了破土了。」
林深說著，抬頭看了看天色。
「夏天到了。」
這麼一說赫諷才注意到，自從安靜下來以後，附近的樹上都傳來這一聲又一聲的鳴叫。
一聲接一聲，此起彼伏。
知了，知了。
幽幽竊竊，似乎是一遍遍地重複著沒有盡頭的呼喚。
夏日蟬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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