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諷帶了些必用的裝備,出門去了。
他開始今天的巡邏。
到山上來也有幾個月了,每一次巡邏都是和林深一起,這還是他第一次獨自擔當起大任,心裡就有些緊張。
像是故意和他作對似的,今天的天氣也不是很好,明明剛剛還是晴天,這時已經下起了濛濛細雨。五月的天氣,說變就變,赫諷拿了一件雨衣披在身上,走進山林細雨中。
雨打樹葉,順著枝莖滑落在地,無聲地融入土中滋潤著森林。
獨自走在這小雨中,赫諷也難得地享受了起來。這裡的景色他是從來都看不膩,幾乎每個月都有新的變化,也難怪林深會賴在山上一直不願意外出。
深山密林,小屋一間,斟酒獨酌。
是不是頗有幾分隱士高人的意境?
赫諷卻突然笑出聲,他剛剛想到連泡麵都煮不好的林深要做一個隱士高人,恐怕連每天的生活都不能自理,真不知道他前幾十年的日子是怎麼過來的。
「唉,要不是有我,這傢伙是不是打算吃泡麵吃到老死,不不,在那之前就會因為泡麵吃太多掛掉……」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今天林深不在身邊,赫諷卻一直想起他的事,一個人巡林也就不覺得無聊了。
雨勢漸漸大了起來,遮蔽了視線,十米外的事物基本上都無法看清。時間一點點跑走,天色變得昏暗,赫諷見狀,也準備返程。
眼角卻突然有道黑影一閃而逝,很快,卻沒有逃過他的眼睛。
「什麼人!」
灌木叢裡一陣晃動,似乎是有人影從那裡鑽過。
赫諷想也沒想就追了上去,雖然視線不清,但是他還是緊跟著那個黑影,沒有讓對方拉遠距離。
雨越下越大,在這深山裡,只有兩人的追逐依舊持續著。
十分鐘後,赫諷感覺到自己吐出來的氣都快化成白霧遮住視線,胸腔內好像有一把火在燃燒。
該死的!體力太差,就快被對方逃走了。
這個黑影!就是這個黑影,一定不能放過他!
他眼睛都急紅了,眼見腳邊有碎石,赫諷撿起一塊,對著前方奔逃的人影就砸了過去。
一擊,沒中!
再扔,沒中!
我再丟!中了!
被石塊狠狠砸中的黑影晃了一晃,似乎是站立不穩。赫諷連忙追上去,眼睛緊緊盯著黑影,根本沒有注意到身邊的情況。雨下得大了,附近山壁上的泥土正在蠢蠢欲動。
「噗,哧——」
似乎是泥塊鬆動的聲音!
赫諷腳下一滑。
「你在幹什麼!」
被人猛然一拉,赫諷向後倒去,被用力拽遠。下一秒,一堆泥土夾著碎石轟隆隆地從他眼前墜落,不過片刻,樹木和來不及飛走的林鳥,全被滑落的泥石給淹沒,一絲痕跡都未留。
「你到底在幹嘛!?」耳邊有人大吼,「不看路?想找死嗎!」
赫諷還有些迷迷糊糊的,此時看著離自己不到一米遠的土石流現場,才有些後怕。
「我……不行,我還要去追!追那個人!」
「你給我清醒點!」對方用力打了赫諷的肚子一拳。
「唔!痛……林深?」
赫諷睜大眼睛,這才看清眼前的人。
「你、你怎麼會在這?」
林深的表情比平時還要冷漠,冷冷地看著他。
「我不在這,你就該去閻王面前報到了。」
「林深!」赫諷抓住他的肩膀,「我剛才看到一個黑影,很可能就是之前的那個!他又來找我們了!我們快去追,不要讓他跑了!那個傢伙,就是那個傢伙——」
「她已經死了。」
林深突然打斷他。
「無論那個黑影是誰,他有什麼目的,你再抓到他,小涵也都不能再活過來了。」
「不,我只是……」
「只是什麼?我不是告訴過你,不要在下雨的山林裡亂跑,你把我的話都當耳邊風?」林深怒氣未消,「你是不是還以為只要抓到那個黑影,一切都可以重來?!我告訴你,死去的人已經死了,不會再活過來!無論你做什麼都無法彌補!明白嗎?」
「我……」赫諷愣愣的,呆坐在地上,「我只是不想什麼都做不了,我只是想要做些什麼。」
「我不想再像那天一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閉上眼……我,想要做些什麼。」捧著地上的一把溼土,赫諷苦澀地笑,「到頭來,還是什麼都做不了。」
被雨打溼的野草輕輕晃動,水滴從葉脈上滑落,融入泥土。
那天帶著一盆四葉草空身回來的赫諷,直到此時,才終於無法掩住心中的情緒。像是在大地上留下片刻痕跡的雨滴,它只是藏進更深處,並不是不在了。悲傷,也是同樣。
林深沉默地看著他,雨水順著赫諷的眼角滑下,像一道淚痕。
他伸出手,將赫諷拉起來。
「等雨停後,我們一起去找。這次一定不會放過他。」
一滴水落在淺窪中,帶出一小圈波紋,波紋向四周擴散,漸漸平復。
赫諷抬頭看了看天,烏雲散去。
雨停了。
然而那些留下的痕跡,並不會因此就消失不見。
他笑了笑,帶著滿臉的雨水,對林深道:「好!這次,我們一起去。」
大雨的驟停,替兩人的尋找減少了許多麻煩。
在他們繞遠路繞過滑下的土石流,來到赫諷最後見到黑影的地方時,卻只看到地上一攤血跡,並沒有其他的痕跡。
「憑空消失?」
赫諷看著周圍,只有他們二人的腳印從遠處延伸過來,那個黑影的腳印就到此為止,並沒有向別處延伸出去。即是說,這個黑影走到這裡,就像消散在空氣中,不見了蹤影。
此時,天色已經全部暗下,夜空中點綴起一顆顆星星,時間已到了晚上。
遠處傳來不明野獸的吼叫,伴隨著夜鳥低鳴,此起彼落,讓人打從心底升起一股涼意。赫諷搓了搓手臂,看著四周的昏暗景色,心裡有些惶然。
「這,他該不會是……鬼吧?」
林深正蹲著用手沾了沾地上的血跡,聞言,抬頭白了他一眼。
「鬼怪會流血,會有腳印?你為什麼總是喜歡往那方面胡思亂想?」
赫諷笑著打哈哈:「想像力豐富也是一種錯嗎?」
林深淡淡道:「自己嚇自己,是白痴才做的事情。」
赫諷在心裡默默吐血,暗罵自己剛才為什麼要接林深的話,這下被損了吧,還無法反駁。
他知道自己自小就有個毛病,就是想得太多。遇到事情,如果別人是想三分,他就會多想七分,將事情的因由,來龍去脈,內情,以及當事人的心理都全部考慮進去。這樣一來,也就比平常人更加敏感,也更容易疲憊。
不過赫諷並不打算改掉這個習慣,誰都有自己的小毛病,何況他覺得自己這個小習慣也還不壞。
「回去吧。」林深站起身,「時候不早了,改天再找。」
「嗯。」
兩人就這樣向來路走去,不到半個小時便回到木屋。可是當赫諷帶著一身的疲憊坐到沙發上時,才猛然想起自己還沒有做晚飯。
「天啊,這是要我的老命嗎?」
驚累交加之下,他現在一點力氣也沒有了,連根手指都抬不起來。
「林深,你自己弄點泡麵吃吧,我實在是……林深?」
抬頭一看,林深已經不見蹤影了,倒是廚房裡的燈亮了起來,隱隱還聽到有人翻箱倒櫃的聲音。
赫諷大驚,連忙大喊:「你幹嘛?不要在廚房造反啊!」
他焦急地等待回覆,卻又懶得起身去看,心裡天人交戰著。林深從廚房內探了顆腦袋出來,看了看他。
「我在做晚飯。」
「哦,這樣啊,我還想說你在幹嘛呢。」赫諷鬆了一口氣,倒回沙發上。
下一秒,他像隻僵屍般直挺挺地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什麼!!你說你在做什麼?喂,林深,別裝聽不見,回答我!」
林深不知什麼時候又縮回了廚房,像是縮回龜殼的烏龜,故意逃避赫諷的問題。等赫諷驚急之下,跑到廚房去看時,只見他正一手拿著調味料包,一手拿著碗裝泡麵,倒完了調味料,正準備倒開水。
赫諷一頭黑線。
「這就是你說的晚飯?」
林深頭也不抬地回道:「不然你以為呢?」
「算了,是我想太多。」赫諷扶著自己的老腰,一扭一扭地往回走,剛才起身動作太猛,好像扭到腰了。
「我就不該對你寄予期望……」
林深裝作若無其事地泡著麵,其實注意的話,就會發現他沉默得有些不正常,都沒有去調侃赫諷。再細看,就會發現林深其實是有些緊張,一邊眉毛不自主地挑起。這是他心裡有愧時,下意識的小動作。
在赫諷離開廚房後,他才悄悄鬆了一口氣,移開幾步,露出——一顆摔碎在地上的雞蛋。
原本完好的雞蛋此時躺在地上,四分五裂,慘黃慘黃的蛋黃從蛋殼裡緩緩流出,蛋清四濺,像是飛濺出的血液。
這個雞蛋,死得好不瞑目。
其實在赫諷進來前,林深正準備煎蛋。他原先想著,這樣的小事沒啥大不了。可當他拿起一顆雞蛋,明明對準了碗口,卻沒有把它打進碗裡而是掉到了地上,他這才明白做飯其實並不簡單。
看了看門外,林深一邊面不改色地毀屍滅跡,一邊喃喃自語:「想不到平時,他都在做這麼高難度的事……」
鐵公雞大人難得地內疚了一下,想著自己要不要適當地提高赫諷的薪水。比如,從三萬提到三萬零三百?
當林深端著兩碗泡麵出來的時候,赫諷完全不知道眼前這人剛剛經歷過了多少心路歷程,隨便幾口吞下泡麵後,就急匆匆地回房休息去了,連澡都懶得洗。
回到房間的第一件事,赫諷一頭撲到床上,鑽進被窩裡。
拿出手機,上網。
登錄通訊軟體,先忽略一些無關緊要的通知。刷過幾則未讀訊息,他點開其中一個聯絡人。
「喂,在嗎?」
對方沉默良久,久到讓人懷疑網路另一端坐著的根本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不會說話的狗。
「你你你你你!詐屍啦啊啊!」
赫諷笑了笑。
「是啊,千年僵屍,不好好供奉本大爺,小心你的小命。」
對方也很配合他的惡趣味,立即回覆道:「僵屍大爺饒命!小的馬上供奉您!」
「哼哼。」
兩人打屁一陣,這才開始聊起正事。
「不玩了,我找你是有事要你幫忙。」
「喂,這麼久不見蹤影,好不容易冒頭竟然是有事要我幹,您真是夠大爺的。」
赫諷不在意地笑了。
「直接說,你肯不肯幹?不願意的話大爺我找別人去了。」
這種像是逼良為娼的話,赫諷說起來那是一點壓力都沒有。
這次又是過了許久,那邊才不情不願地傳來一句話。
「……肯。」
彷彿從那六個小點點裡看出了無限的怨念,赫諷玩味地挑起嘴角,傳了個摸頭的貼圖過去。
「好兄弟,我會記住你的幫助的!」
「不用,千萬不用,只求大爺你下次再有麻煩時少想到我就好。」
一來二去,如此這般,赫諷將要求和對方說清楚了,並道:「一個禮拜之內,能有回覆嗎?」
「難。」
「不是吧,你這麼沒用?」
「大哥!你以為我們公司是做什麼的?我們是守法生意人,要幫你查對方的底細,已經算侵犯客戶的隱私了!你要是嫌慢,出門左轉國安局,不送!」
對方都這樣說了,赫諷也只能見好就收。
「那好,等你消息,掰啦。」
「等等!瘋子!這麼久沒看到你,到底是跑哪去了?什麼時候回來?該不會就不回來了吧?」
赫諷看著這一行字,許久後,才打字回覆:「現在正領人薪水兼職保姆,生死自由皆由地主做主。回去?難難難,難於上青天。」
傳完這句,他飛快地登出,得意地笑了兩下。
扔下手機,一頭埋進被窩,呼呼大睡去也。
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赫諷像是完全忘記了昨晚的事,頂著一頭雞窩就去洗漱。
看見林深,沒什麼力氣地揮了下手,然後準備小解。
站到小便斗前,赫諷褲子脫到一半,突然住了手。
回頭看向還站在廁所內的某人,他無奈道:「我說,你出去一下行不行?」
林深挑眉看他。
「被人這樣看著,我很沒感覺啊,大哥。」
林深看了他一眼,走出洗手間,正當赫諷鬆了一口氣時,他又突然探頭進來,道:「我有話跟你說,一會到客廳來。」
「啪」的一聲,赫諷隨手拿起手邊的漱口杯砸了過去。林深眼明手快,杯子只砸到了門上,本人早就溜了。
這傢伙絕對是故意的!
赫諷覺得太陽穴都氣得抽痛起來,一跳一跳的。
有什麼話不能等他解決完再說?有必要這樣嗎,還突襲?!別以為他沒看見剛才林深那故意往下瞟的眼神!
這個傢伙,真他媽太悶騷了。
赫諷恨恨地洗完手,甩了一地的水,餘怒未消地推門而出。
出門一看,林深還好整以暇地站在客廳內等他,一點做賊心虛的自覺都沒有。
「找我什麼事?」赫諷用鼻子哼著發音。
林深正站在窗邊,見他來,招了招手。
「看到這個了沒?」
赫諷不在意地湊了過去,「看什麼?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靠!這是什麼?!」
窗外,牆角下,一圈溼答答的腳印觸目驚心地刺進兩人眼中。
那腳印看起來很奇怪,一淺,一深,在窗前繞了幾圈,就像是夜半有誰在窗外徘徊許久,透過窗戶偷偷地窺視著屋內。
赫諷和林深出門再看,發現整棟木屋都被這串詭異的腳印繞了幾圈,腳印的形狀奇怪,乍看之下,像是某種奇異的咒術。
一圈,又一圈,無聲無息地團團圍繞這棟小屋,帶著某種無從探究的意圖。
兩人對視一眼,心中都有些毛毛的。
在他們熟睡的深夜,有什麼東西,在悄然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