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霜,怎麼光吃飯呢?」他往百里如霜的碗裡夾菜。
百里如霜低著頭拚命吃著,整張臉幾乎埋到了飯碗裡面。
「怎麼吃這麼快?」他放下了手裡的碗,「多嚼幾口再咽下去比較好。」
「如瑄,你別只顧著他,飯菜都要涼了。」
聽到這個聲音,百里如霜立刻嗆咳起來,如瑄連忙又是盛湯又是拍背的。坐在他們對面的百里寒冰也把碗放到了桌上,發出一聲不大不小的聲響。百里如霜渾身一顫,捂住嘴把咳嗽強忍了下去。
「好點了嗎?」如瑄把湯遞到他面前,「喝點湯再吃,別吃太快了。」
「如瑄。」
「我吃飽了。」如瑄的視線一直在百里如霜身上,敷衍地答了一句,卻是又夾了菜到百里如霜的碗裡。
百里寒冰看著如瑄沒怎麼動過的飯碗,不滿地皺起眉頭用力放下筷子,讓如瑄的注意力從那個孩子轉移到了他的身上。百里如霜跟著如瑄放下碗筷,卻是低頭看著桌面。
「怎麼了,師父?」
「你才是怎麼了?」百里寒冰微微帶著怒氣,「整天就知道照顧別人,連飯都不好好吃,要是累出病來該怎麼辦?」
「沒這麼嚴重吧。」如瑄笑了一笑,「再說我整天無所事事的,怎麼會覺得累呢?」
「你為什麼把這孩子帶在身邊?」百里寒冰猶豫地問:「他和你到底是什麼關係?」
「我和這孩子投緣。」如瑄在桌下抓住了百里如霜的手,安撫似地用力握緊,「既然師父提起,我正想和你商量這件事情。」
「什麼事?」
「師父你看這孩子資質如何?」
百里寒冰聞言,仔細地看了看那個好像不會說話的孩子。這是百里如霜第一次被自己父親正視,緊張得腳都軟了。
「不錯。」百里寒冰頓了一頓,又說:「根骨資質都是極佳。」
如瑄微笑著拉起百里如霜,一起跪在百里寒冰面前。
百里寒冰要伸手扶他,卻被他推開了,不由愕然問道:「如瑄,這是為何?」
「我有一件事想求師父答應。」
「好,我答應你,你快起來吧。」百里寒冰再次伸手,卻又被他擋開。
「我的要求可能會令師父覺得為難,所以還是跪著說吧。」如瑄看著緊緊依偎在自己身側的孩子,「這孩子是我一個故人之子,現在獨自一人在冰霜城裡。我想求師父收他作為義子,要是有師父照應著他,我也不至於無顏去見他母親……」
「義子?」百里寒冰突然想起,前些時候如瑄好像提過類似的要求,臉色有些變了,「如瑄你這是做什麼?我百里家的義子是人人都能當,還是你擔心我無人送終,才一再要我收什麼義子嗎?」
如瑄愣住了,好一會才僵硬地搖了搖頭。百里寒冰一見他驚訝的模樣,立刻懊悔起來。
「如瑄,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我只是……」
「師父說的是。」如瑄垂下眼睫,「我自然高攀不上,可這孩子比我更有資格做你的義子,還求師父好好考慮一下。」
「如瑄,你先站起來好嗎?」百里寒冰走到他面前,堅持要把他從地上扶起來,「你站起來,我答應你就是了。」
「如果勉強還是不要了。」如瑄按住他伸過來的手,「那麼就讓這孩子跟著我,也好過待在這冰霜城裡。」
「什麼?」百里寒冰反手抓住他,急急地問:「這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跟著你好過留在冰霜城裡?你不也在城裡嗎?」
「如霜,小心點。」他扶著百里如霜站起來,「謝過城主,我們告退了。」
「慢著!」百里寒冰放軟了表情,「如瑄,你這是做什麼?我不是已經答應你了嗎?」
「你真的答應了?」
「我真的答應了。」百里寒冰望著他的眼睛,「但你實話告訴我,你是不是一直打算要離開冰霜城?」
「我並沒有那麼打算。」如瑄輕聲嘆了口氣,「是我不該對師父不敬,我也只是希望師父能夠收如霜作為義子……」
「但我總覺得你想離開,你就這麼不想待在城裡?」
「師父多慮了,我不會離開的,何況……」如瑄移開視線,故作輕鬆,「不是說要成親嗎?沒了新郎可怎麼辦啊。」
「我知道,但就算成了親,你也會住在這裡吧?」百里寒冰有些著急。
「成親以後,不是不太方便嗎?」
「沒什麼不方便的。」百里寒冰臉色一變,態度也強硬了起來:「我說了,這裡是你的家,你就該住在這裡。」
如瑄沒有說話,只是又低頭去看那個沉默孤僻的孩子。
「如瑄!」
「我知道了。」如瑄點了點頭,「我哪裡也不會去,我會一直留在這裡的。」
百里寒冰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裡卻越發不舒服起來。他不敢去看如瑄,生怕自己會在如瑄臉上看到為難委屈,於是就看了眼那個自己幾乎是被強迫著認下的「義子」。
「他叫什麼名字?」這越看,倒是越覺得眼熟,「我好像是見過,住在這裡也有一段時間了吧?」
那孩子似乎有些怕生,整個人躲到了如瑄身後。
「他叫如霜,今年已經十一歲了。」如瑄解釋說,「如霜雖然有些內向,也不能說話,但是個很聰明的孩子,師父一定不會後悔的。」
「我既然答應了,就不會後悔。」一想到如瑄居然為了這個孩子,對自己軟硬兼施還加以脅迫,百里寒冰多少有點生氣,「如霜是嗎?若是冰霜城的霜,那就不用改名字了。找個時間去祠堂向祖先焚香稟告之後,就改姓百里吧。」
「多謝師父。」如瑄拉著百里如霜再次跪到地上,「如霜,給你爹行禮,從今天開始你就是百里如霜,是百里寒冰的兒子了。」
百里如霜呆呆地被他拖著,朝百里寒冰行了大禮。
「如瑄,你又跪什麼?」百里寒冰一把拉起了一同跪在地上的如瑄:「我是收他作義子,又不是收你,你跟著一起行禮做什麼?」
「我知道。」如瑄主動拉住了他的手,「那我能對別人說這件事嗎?」
「什麼事?義子?」看到如瑄點頭,百里寒冰納悶地問:「為什麼不能?」
「也是,這樣的好消息該讓大家都知道的。」他笑著放開了百里寒冰,抱起百里如霜,「如霜,我們這就去告訴大家,你爹他認你了。」
百里如霜倒是沒有他這般高興,他先是看了看百里寒冰的表情,才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
如瑄忘形地抱著那個孩子跑了出去,百里寒冰那一聲「如瑄」還沒有來得及喊出來,就被一個人留在了廳堂之中。他緊鎖著眉頭,心裡那種奇怪的感覺愈加強烈了起來。
如瑄抱著百里如霜一路小跑到了祠堂。直至點了香,面對著供桌上的牌位,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
這是百里家的宗祠,他有什麼權力什麼立場如此堂而皇之地站在這裡?
香灰落在他的手背上,頓時傳來一陣尖銳的炙痛,再去看那些大大小小、層層疊疊擺放著的牌位,彷彿要從供桌上傾倒,壓在他的身上。他轉身想逃,卻忽然眼前發黑,整個人頓時沒了知覺。
等眼睛能再看到東西,他已經是躺倒在地上,而守在他身邊的,是不言不語的百里如霜。躺在沁涼的地上,沒有被撞擊過的感覺,頭枕在了厚實的軟墊上,居然還挺舒服。他試著動了動,發覺身上沒什麼力氣,索性就躺在那裡,伴著昏暗的長明燈,仰望著高處軒窗外的沉沉暮色。
「在很多年以前,那個時候你還沒出生,我在這裡問過你爹一個問題。」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在一片靜謐的祠堂裡幽幽地迴盪著:「我問他,人生中最大的痛苦是什麼?當時他回答我沒有,我一直以為他是說自己沒有痛苦,可我現在卻開始覺得,也許這個『沒有』本身,才是他要告訴我的真正答案吧。」
越高的地方,越是什麼都沒有吧?
「別人一看到你爹,都會以為他有多麼溫柔可親,那全是被他的外表給騙了。不論表面上相處得多麼愉快,其實在他心裡,根本沒有和別人真正親近的念頭。」如瑄淺淺一笑,「他非但性情孤僻,還喜歡鑽牛角尖,常常是認定了什麼就固執到底,根本聽不進別人勸說。他這個人的性格,說穿了一點也不好……」
百里如霜看著他,烏黑的眼睛裡帶著一絲疑惑。
「今天他認你作為義子,把你看在眼裡,至少以後就不會再當你是陌生人了。但這樣的話,他可能一生都不會記起你是他親生的兒子。所以……」他依然是笑著說:「如果你想怨恨,那就怨恨我吧。」
百里如霜還是沒有說話,盯著他看了一會後,便獨自離開了祠堂。
百里寒冰跨進祠堂的時候,看到如瑄一個人躺在地上,對著屋頂也不知在看什麼。他嚇了一跳,急忙快步走了過去。
「這是在做什麼?」他也學著如瑄朝上面望去,卻什麼都沒有看到。
如瑄這時已經用手撐著坐了起來。
「是如瑄放肆了。」他試圖解釋自己之所以這麼做的原因:「我躺在這裡是因為我……」
想了一會,好像沒有什麼合適的理由,能掩飾這種怪異的舉動。
「這裡真安靜。」百里寒冰突然在如瑄身邊盤腿坐了下來。
如瑄立刻想要跳起來,卻被他按住肩頭。
「我總覺得你最近很累,好像時時刻刻都在憂慮著什麼。可剛才走進來的時候,卻看到你一臉輕鬆愜意的模樣……雖然我不知道祠堂為什麼會有這種好處,但只要你喜歡就可以了。」百里寒冰展顏一笑,「不過也不能躺太久,要是著涼了可不行。」
「可這裡是……」
百里寒冰突然想起什麼,起身把墊子都搬了過來,一個接一個地排列起來。
「師父……」如瑄被安置到那些墊子上的時候,腦子裡還是一片空白。
百里寒冰脫下外袍蓋在他身上,解開了他的髮髻,好讓他躺得更舒服一些。最後在他身邊坐下,用像是哄騙孩子的口氣對他說:「好了,把眼睛閉上吧。」
如瑄仰望著,望著昏暗中如有微光環繞周身的這人,想起了許多許多的往事。
「其實我真的……」
「如瑄,你說什麼?」百里寒冰把視線從軒窗處收了回來。
「不。」如瑄閉上眼睛,嘴角微微勾起,「我只是說,這裡真的好安靜啊。」
「嗯。」百里寒冰點點頭,手指輕撫過他的長髮。
夜色沁涼,月光如水。
門房來報,說安南王爺慕容舒意求見的時候,如瑄有片刻的失神。
來得好快……
雖然的確在信上寫了從速,但慕容舒意未免來得太快了一點。如瑄一邊整理衣冠,一邊在心裡想著待會該如何對百里寒冰解釋此事。
施施然到了大廳的時候,果然看到百里寒冰已經坐在主位上,正和慕容舒意奉茶寒暄。看到他走進來,廳裡的目光集中到了他的身上,說話聲立刻停了。
「如瑄。」慕容舒意站了起來。
「你來了?」他淡淡地招呼一聲。
「我來了。」慕容舒意朝他笑著。
他的笑容裡帶了狡詐的味道,讓如瑄有些看不明白。
「慕容,你遠道而來……」
「你什麼都不用說,我都明白。」慕容舒意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已經準備好了。」
明白,他明白什麼?他準備做什麼?如瑄愣住的時候,慕容舒意已經走到了百里寒冰面前。
「百里城主。」
「安南王爺。」百里寒冰起身拱手回禮。
「突然前來打擾城主,還請見諒。」慕容舒意笑得有些刻意,「我這次趕來冰霜城,是因為聽說城主要為如瑄張羅親事的緣故。」
「這件事和王爺又有什麼關係了?」自從見到慕容舒意開始,百里寒冰就沒有露出過笑容,此刻也是一臉冷若冰霜。
「當然是大有關係的。」慕容舒意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要是如瑄和別人成了親,我家的那個傻妹妹該怎麼辦呢?」
「妹妹?」這次連如瑄都呆住了,搶在百里寒冰之前問了出來,「什麼妹妹?」
「我就知道你會是這種反應。」慕容舒意臉色又是一變,似乎還帶著一絲忿然,「虧得我那妹妹日夜都思念著你這個負心人,沒想到你居然還沒心沒肺地要和別人締結秦晉之好,如瑄你也實在……」
「等一下。」看慕容舒意越說越是起勁,如瑄連忙制止他,「你什麼時候有妹妹了我怎麼不知道?若我不認識她,又怎麼會有負於她呢?」
「我這妹妹,你非但認識,而且是在十多年前就已經相識了。」也不知為什麼,慕容舒意的表情越發古怪,「她這麼多年來對你一片痴心,就連我都覺得她中了你的邪,你居然說不認識她?」
「你說的不會是……」
「除了明珠還會有誰?」慕容舒意重重地嘆息,「我慕容舒意縱橫半生,不論樣貌人品,都自認不輸旁人分毫,沒想到偏在明珠眼裡,卻連你的一根頭髮也比不上。心上人變成了妹妹,實在是人生一大慘事啊!」
「可是慕容,明珠怎麼就成了你的妹妹?」
「還不是那個……總之,我算是對明珠死了心,決定要成全你們這對有情人。」慕容舒意恨恨地說,「如瑄啊如瑄,若是換成別人,我絕不會有這種心思來成人之美的。」
慕容舒意話音剛落,忽然「砰」的一聲巨響,把廳上的人都嚇了一跳。
「什麼成人之美?」百里寒冰的聲音森冷得有些異常,「安南王爺真是喜歡說笑。」
「師父?」如瑄愣了一愣。
慕容舒意看了看一地的紫檀木屑,偷偷地咋舌,想著那一掌要是拍到自己身上,也不知道會是什麼結果。
「說笑?百里城主這話是什麼意思?」他一臉驚疑地問百里寒冰,「我慕容舒意再怎麼說也是堂堂王爺,怎麼會拿這種事說笑呢?」
「那明珠我也見過,姿色尚可,卻掩不了一身的風塵。」百里寒冰站了起來,「而且先不論她的出身,據我所知早在五年前,現今的蘇州府尹司徒朝暉就已經將她收進府中充做歌姬。這件事,相信王爺你也是十分清楚的吧。」
「雖是那樣沒錯,但明珠向來賣藝不賣身,司徒朝暉更是絕對沒有碰過她一根指頭。」有些受不了百里寒冰散發出來的敵意,慕容舒意往後退了一小步,「本王能夠保證,明珠依然是冰清玉潔的。」
「堂堂安南王爺,居然要替一個風塵女子的貞潔作保?倘若說出去,豈不是讓天下人當作笑料?」百里寒冰哼了一聲,「至於那個什麼明珠,既然王爺視如珍寶,不如就娶進自家王府,也免得在這裡依依不捨強做大方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慕容舒意被他暗帶譏諷的話刺得有些眉目無光,也擰起了臉,「我也深知冰霜城不是等閒門第,特意把明珠認做義妹,此番還親自上門求親,難道百里城主覺得,本王的妹妹配不上你的徒弟嗎?」
「就算今日她成了天上的仙女,對我來說也是一樣。」百里寒冰冷冷一哂,「這門親事,我絕對不會應允的。」
「你──」
「慕容。」如瑄連忙拖住了他,「你這麼激動做什麼?」
「什麼?明明是他……」
「師父也是為了我好。」如瑄把他指向百里寒冰的手指拉了回來。
「好,我不理他。」慕容舒意目光炯炯地盯著他,「那你呢?你的意思又如何?」
如瑄回頭看了百里寒冰一眼,低聲說:「我的確是到了該娶妻的時候,不過明珠她……慕容,這事我們應該好好談談,不如先緩緩再說吧。」
「為什麼要緩緩?」
「那你又為什麼非逼著我現在決定?」如瑄瞪了他一眼,「你舟車勞頓,先好好梳洗休息,什麼事也不急在這一時。」
「可是……」
「師父。」如瑄假裝沒有看到他不滿的神情,轉身對著百里寒冰行了個禮,「慕容王爺遠來是客,還請師父看在我的面上,先不要與王爺爭執了。」
「算了。」百里寒冰神情僵硬地點了點頭,「安南王爺若是來冰霜城作客,我自然歡迎之至。你讓漪明安排的王爺食宿,好好招呼他。至於其他的事情,不提也罷。」
勉強說完,他就先行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