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進暢悠宮的大門,就聽到一個飽含怒意的聲音在質問為什麼太醫還沒有到。
「啟稟皇上。」背著衛泠風的人大聲稟告,「太醫到了。」
他背著衛泠風急跑了一盞茶的時間,氣息卻沒有絲毫紊亂,倒是一路被人背著的衛泠風頭暈目眩、四肢無力。
衛泠風被放下來後,先用有些顫抖的手拭去額上的冷汗,才顫顫悠悠地跨進了富麗堂皇的宮殿。
雖然是低著頭彎著腰,但滿室耀眼的金色依舊閃花了他的眼睛。
「你快過來看看。」那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語氣裡竟然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焦急,「他到底是怎麼了?」
在宮內當值多年,可這些年來,衛泠風大多是在太醫閣負責煎煮藥物和管理典籍的工作,根本沒有機會接近那些人人急欲巴結的貴人,更別說萬人之上的尊貴帝王了。
只是這時暈眩剛過,他還沒來得及開始緊張,正在醞釀情緒的時候,耳中卻聽見一陣強自壓抑的咳嗽,接著聞到空氣中瀰漫開來的淡淡血腥,讓他忍不住皺起眉頭。
「我說了我沒事。」冷冷清清的男子聲音,從床上傳了過來。
走在光可鑑人的大理石地板上,衛泠風腳下打滑,好幾次差點跌倒。
「這是怎麼回事?」只披著外衣的皇帝顯然對等了半天、卻只等到這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很不滿意,「劉太醫和朱太醫呢?」
「啟稟皇上,今夜兩位沒有輪值。」那個把衛泠風帶來的內侍回話,「奴才已經讓人去府上傳召兩位太醫,他們不刻便能趕到了。」
「算了,你先看一下。」皇帝的聲音一頓,「至少讓他不要再咳了。」
一陣低聲勸慰之後,皇帝從明黃色的床帳後拉出一隻手,放在衛泠風面前。
衛泠風也沒有心思多想,深更半夜怎麼會有個男人躺在皇帝的龍床上,還用如此大逆不道的語調和皇帝說話。他擦了擦手心的冷汗,食指輕輕按上有些蒼白的手腕。
許久之後,衛泠風慢慢地收回手。
「如何?」看他沉吟不語,帳後的那人又在不停咳嗽,皇帝開始有些惱火。
「病人體質虛弱,如此劇烈咳嗽自然會傷了喉嚨。」衛泠風跪在地上,低著頭回話,「皇上不必憂心,只是風寒些微侵蝕肺腑,喝些寧神的藥物好好休養,不久就能康復了。」
皇帝的神情稍微緩和下來,但是那人一陣長久的咳嗽,讓殿內眾人又開始提心吊膽。
「太醫,你不是在敷衍朕吧。要是不嚴重,他怎麼咳了這麼多血?」皇帝果然又開始發怒,「若是不能止住他的咳嗽,朕立刻要你人頭落地。」
冷汗順著衛泠風的額頭滑落,但他又不敢舉手擦拭。
定了定心神,他從懷裡取出一個小小的瓷瓶,從裡面倒出一粒黑色藥丸,恭恭敬敬地遞了上去。
皇帝看了他一眼,接過藥丸,和水一起端給帳裡的人。聽到皇帝溫言輕語地哄著那人吃藥,衛泠風才敢偷偷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汗水。
帳裡的人服下藥後咳嗽慢慢平復,所有人都在心裡鬆了口氣。
「你的醫術如此精湛,朕怎麼從未見過你?」皇帝的心情放鬆下來,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衛泠風,臉上露出淡淡的嘉許。
平時那些太醫總是又扎針又灌藥,把人折騰半天才能緩和咳嗽,從沒有像今日這樣輕鬆平息下來。沒想到這個不怎麼起眼的老太醫,居然有著這樣高明的醫術。
想到這裡,皇帝又仔細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衛泠風,從他灰白的鬢角、整潔卻有些老舊的官袍一直看到微微發抖的雙手。
「微臣年邁,平日裡只負責管理藥物典籍,已經極少為人治病了。」衛泠風停頓了一下,然後補充道:「這藥物只能暫且平復咳喘,最好還是服上一劑寧神藥物,讓病人好好睡一覺。」
「那你快去配藥。」聽到這裡,皇帝也顧不上其他,連忙囑咐他,「藥物不要太苦,他不喜歡苦的東西。」
「慢著。」就在衛泠風抖著手腳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帳裡的人突然出聲,用一種疑惑的語氣問道:「這藥是哪裡來的?」
「是老朽自己配置,用來安神靜心的藥物。」
「是嗎?」那人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奇怪,「這倒是巧了……」
察覺帳後的人正盯著他,衛泠風心中一陣惶然。
「你說你叫什麼名字?是哪裡人?」那人接著又問。
「老朽姓衛,乃是漳州人士。」衛泠風自然不敢怠慢,連忙躬身回答,「在宮中任職太醫,已經有幾年了。」
「那衛太醫你今年幾歲了?」
聽見那人這麼問,連皇帝也奇怪起來,再次上下打量了一下衛泠風。他不明白,這個畏畏縮縮的老人怎麼會讓那個性情冷淡的人感興趣到這種程度。
「老朽今年五十。」
皇帝一愣,之前他看這個太醫年邁的樣子,覺得他少說也有六十幾歲了,卻沒想到才剛滿五十歲。
「是嗎?」帳裡的人沒有再說什麼,只對著皇帝說了一句:「衛太醫醫術高明,以後就讓他過來為我診病吧。」
皇帝一聲令下,衛泠風只能搬到皇帝寢宮附近,隨時等候傳召。
天氣剛剛好了兩日,初五這天又開始下起小雨。
衛泠風坐在窗前,木然地看著暢悠宮的金色飛簷。
前些年,宮中為了某件事鬧得天翻地覆,他多多少少有所耳聞,不過帝王隱祕並非他興趣所在,所以也沒有刻意留心。他只希望安安穩穩做好自己分內的工作,盼著過幾年能帶著積攢下來的俸祿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在江南的一處小城開一家不大的醫館,終老在青山綠水之間。
不過這幾日下來,也不知是為了什麼,衛泠風突然覺得這已經篤定的人生,似乎又開始變得遙遠起來。
「衛太醫。」有人在門外喊他,「顧公子覺得身體不適,請您過去看看。」
「就來。」他收回目光,拿起桌上的藥箱,腳步匆匆地跟著前來傳喚的內侍往暢悠宮中一處偏殿走去。
衛泠風一進門,就瞧見那人穿了一身潔白如雪的衣服,坐在明黃綢緞的座椅之中,正默默地盯著自己。
知道他不喜歡別人跪拜,於是衛泠風彎腰作揖,喊了一聲:「顧公子。」
「不用這麼客氣,叫我雨瀾就可以了。」顧雨瀾許久之後才緩緩說道:「我今日早起來覺得胸悶,勞煩衛太醫幫我看看了。」
「不敢。」衛泠風走到已經準備好的椅子上坐下,把指尖搭在顧雨瀾伸出的手腕上。
「衛太醫這雙手,倒是不怎麼像年老之人。」顧雨瀾的目光落在衛泠風為他診脈的手上。
衛泠風的手雖然瘦可見骨,但卻白皙修長,也不見有什麼斑紋褶皺。
「老朽常年擺弄珍貴藥材,這雙手也連帶沾了光。」衛泠風陪笑著說。
「若是衛太醫剃去鬍鬚,將白髮染黑,定然是要年輕不少的。」顧雨瀾的目光裡充滿了試探。
「顧公子說笑了。老朽這把年紀,哪還需要費心裝扮自己?」衛泠風站了起來,「照脈象來看,公子只是有些氣虛,喝些補血益氣的湯藥就會好了。」
「衛太醫上次說自己是漳州人士,不知道家裡是否還有什麼親人?」顧雨瀾好像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身體,反倒對替自己看病的衛泠風很感興趣。
「老朽孑然一身,這世上也沒有什麼親人了。」
「我聽說漳州有個叫『衛珩』的大夫,醫術非常高明。」顧雨瀾又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不知道衛太醫認不認識?」
「老朽多年不曾回過家鄉,沒有聽說過這位大夫。」看顧雨瀾不再說話,衛泠風便借機告退,「若是公子沒什麼要事,老朽這就去為公子配藥了。」
「師兄。」在衛泠風就要退出門外時,顧雨瀾突然用一種很平常的口氣說道,「沒想到這些年不見,師兄你變了這麼多,連『孑然一身』這種話也說得出口了。」
衛泠風腳下一頓,停在原地。
「雖然我那時年幼,但和師兄也不止相處了一朝一夕,就算師兄今日蓄了鬍鬚,染白了頭髮,我也不會認不出你的。」顧雨瀾坐在那裡動也不動,但目光卻不曾離開那個頹然的背影,「你不想認我這個師弟,自然有你的原因,我本不該勉強。不過無論如何,當年若不是師兄捨命相救,我也活不到今日。要故意裝作素不相識,我實在沒辦法做到。」
衛泠風慢慢地轉過身來,看著那讓帝王也甘願為之沉淪的絕美容貌,深深地皺了一下眉頭。
「多謝師兄當年的救命之恩。」顧雨瀾漆黑如墨的雙瞳,眨也不眨地盯著衛泠風的表情變化。
「許久不見。」終於,衛泠風揉了揉額角,低低地嘆了口氣,「我也沒有多大把握能瞞過你,只是想著你別拆穿我就好。」
他知道自己雖然改變很大,但遇見相處過的熟人,就算無法從外表一眼識破,他的一舉一動也還是隱瞞不住的。
「你當年詐死離開,現在又不願和我相認,難道說師兄你直到現在都還記恨著師父嗎?」顧雨瀾皺了下眉頭,「不是我要說,師兄你當年那麼做未免有些過分了。」
衛泠風清楚自己這個師弟的性子,但聽他直白地說出這些話,還是覺得有些刺耳。
「師父是因為我姑姑才會……但我相信他若知道事情會變成那種地步,定然不會要求師兄……」顧雨瀾不善言辭,將這些解釋說得十分生硬。
「都已經過去了。」衛泠風淡淡一笑,「有些事情你不懂。已經過去這麼多年,總是提起陳年舊事也沒什麼意思。」
「既然過去了,那你為何不回去呢?你準備和師父嘔氣到什麼時候?」顧雨瀾疑惑地看著他,「師父對你如此疼愛,就算你們之間有再大的誤會,也沒必要讓他內疚自責這麼多年,你知不知道他──」
他還沒說完,只見站在門邊的衛泠風身體一晃,扶住門框才能勉強站穩,立刻驚訝地住了口。
「那些事情我不想再提。」衛泠風一向清淺的聲音重了幾分,「我這種人本來就不配做你的師兄,還請顧公子以後不要再說這些讓我為難的話了。」
「師兄,你這是……」顧雨瀾愣住了,在他的記憶裡,師兄是一個性格溫順的謙和君子,對每個人都和善親切,甚至連說話的聲音也是一貫地輕輕柔柔,怎麼可能說出這麼尖銳失禮的話來?
「我好不容易擺脫一切,安安靜靜地活了十年。」衛泠風的臉色白得嚇人,「你們就不能放過我,讓我一個人默默死去嗎?」
「師兄是希望我不要告訴師父?」顧雨瀾聽出了他的意思,有些不滿地說,「若是你知道這十年來,師父因為你……」
「不論他怎樣,都和我沒關係了。」衛泠風的笑容帶著一絲冷酷,「在十年前,那個人就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了。」
「師兄!」
「你身子還沒養好,好好休息吧。」衛泠風慢慢走了出去,嘴角帶著倦怠的笑意。
從這個角度看上去,師兄的背影真的像耄耋老人一般,可是他明明還不到三十歲啊。當年那個溫柔體貼的師兄,總是帶著淡淡微笑的師兄,怎會變成這個樣子?顧雨瀾看著他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心裡隱隱約約不舒服起來。
衛泠風憋著一口氣走出了暢悠宮,直到走至湖邊迴廊,才從懷裡取出藥瓶,倒出藥丸服下。他撫著胸口,等待刺痛慢慢褪去,不期然地低下頭,看著倒映在清澈湖面上的自己的影子。
十年,不過是十年的時間。
若是你知道這十年來,師父因為你……
「那又如何?」衛泠風對著自己的倒影,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百里寒冰,我和你早就已經兩不相欠,沒有任何關係了。」
顧雨瀾靜靜地打量著面前的百里寒冰。
百里寒冰是他的師父,是他所見過的、最完美的人。
「百里寒冰」這四個字,就是世上一切完美事物的化身。他有著令人驚嘆的俊美外表,人人稱道的溫柔性情,出神入化的絕世武功,時光似乎無法在他身上留下任何歲月的痕跡,只會讓他變得更加完美無缺。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和他一起生活了十幾年,即使現在對面坐著,顧雨瀾依然有種距離遙遠的陌生感覺。
也許是因為,百里寒冰根本不像一個有血有肉、擁有喜怒哀樂的凡人。
「雨瀾,你千里迢迢把我找來,難道是為了看著我發呆嗎?」那個人放下手中的茶盞,轉過頭對著顧雨瀾淺淺一笑,「是不是有什麼事情?」
「我只是有些想念師父,想和您見一面罷了。」顧雨瀾收回目光,「師父近來可好?」
「自然不錯。」百里寒冰環顧一下四周,烏黑的長髮就像水一樣在他的肩頭滑動,「這裡雖然金碧輝煌,但你真的願意一輩子都被困在這四面宮牆之中嗎?」
「我既然做了選擇,就不會後悔。」顧雨瀾的回答還是和當初一樣。
「那你的身體近來可好?」
「他把我照顧得很好。」
百里寒冰點點頭,拿起茶盞喝了一口。
「真是好茶。」他低頭望著白玉杯中的碧綠茶水。
「要是師父喜歡,回冰霜城時多帶一些吧。」
百里寒冰淡淡一笑。
兩個人都不是多話的人,閒聊幾句之後,只是默默相對喝茶。
「顧公子,您該吃藥了。」身邊的內侍走上前,遞上錦盒。
顧雨瀾打開錦盒,從中取出一粒藥丸,慢慢嚼碎咽了下去。
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氣瀰漫開來,舉起的茶盞隨之停在百里寒冰的唇邊。
「雨瀾。」
顧雨瀾順著聲音望去,只見百里寒冰半低著頭,嘴唇微微開合:「你吃的藥……」
「這個藥嗎?這是宮裡的衛太醫配製的。」顧雨瀾用平和的語氣回答,「他的醫術高明,多虧有他幫我配藥調養,我最近都不怎麼咳嗽了。」
百里寒冰的眼角微顫,顧雨瀾眼尖地看到了。
「那位太醫的祖籍在漳州。」他繼續說,「我本來以為他和漳州衛家有什麼關係,他卻說只是巧合罷了。」
「是嗎?」百里寒冰把手裡的茶盞輕輕地放回桌上,臉上還是帶著微笑。
你可知道,千花凝雪的藥方對於衛家的子孫來說,代表著何種意義?這一生,除了有血緣關係的親人,我們只能用它救自己的妻子。
千花凝雪等同於我的性命。我曾對著祖先立下毒誓,如果我用它來救和自己毫無血緣關係又或並非至親之人,那麼我也會因為千花凝雪的毒性而死。
「你說的這位太醫……他叫什麼名字?」百里寒冰看了看自己的雙手,然後慢慢平放到膝上。
「衛太醫嗎?他叫衛泠風。」顧雨瀾微笑著說,「我本來想為師父引見一番,只可惜他上個月初就告老辭官,想必現在已經離京城很遠了吧。」
「告老?」百里寒冰一愣。
「說是年老體弱,所以回鄉休養。」顧雨瀾拿起手邊的茶盞,淺淺地嘗了一口,「不過有趣的是,聽說在諸位太醫中他雖然年齡最大,進宮的時間倒不怎麼久,也不過是七八年的光景罷了。」
百里寒冰沒再有說話,他端坐在陽光裡的樣子,看上去就像一尊清冷的白玉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