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消失的三小時
在他幼年的朦朧記憶中,隱約記得一張模糊的臉──他的養母。
那是一個平凡地忙於生計的女人,從他有記憶以來她總是在外奔波,很少待在家。他常常獨自在屋裡等到深夜,才會聽到門鎖打開的聲音,然後是養母拖遝而又疲憊的腳步聲。
那時的他,總會提起精神迎上前,擺出笑臉迎接她回家。
記憶中他們生活拮据,並且經常要搬家,因此他幾乎沒什麼結識同齡玩伴的機會。沒有要上學的時間,他就會待在家裡一整天。而且,養母也不許他外出。每次逼不得已要帶他出門,養母總會將他包得嚴嚴實實,深怕被旁人看見一樣。
年紀還很小的時候,他並不明白她這樣做的原因。然而有一次,他卻意外聽到了養母和房東的爭執。
「你們這樣的人不能住在這裡,會破壞我的名聲!」
「我們什麼都沒做,我只是帶著孩子在這裡打工,不會做什麼的。」
「說得好聽,可妳帶的這孩子,他父母做了那種天怒人怨的事,被人知道你們住在我這裡的話,誰還敢租我的房子?不行不行,你們明天就給我搬走!」
「……他只是個孩子,他爸媽做的事和他無關!」
「還是流著一樣的血啊!誰知道這小孩以後會不會殺人放火,總之明天你們就搬出去,不然我就打電話喊員警過來!」
對話最後,他只能從門縫裡看到養母那傴僂孱弱的背影,還有房東離開後她壓抑的哭泣聲。
從那時開始,他明白了。
他們之所以要過這種四處躲避的生活,之所以他不能出門,原因都在自己身上。因為他不是好孩子,他身上流著不乾淨的血。
這一切,都怪自己。
那天偷聽到的一番對話,在不滿四歲的孩子心裡深深地刻下了痕跡。從此以後他們頻繁地搬家,養母依舊到處打小工維持生活,一旦被人發現身分,又要帶著孩子逃到下一個地方去。
在這段過程中,他陸陸續續地聽到了人們的議論。
「長得和他媽幾乎一模一樣,這種小孩從根本就壞了,以後肯定也不是什麼好人。」
「是啊是啊,畢竟他身上留著殺人犯的血!」
「當時應該要墮胎的。」
「殺人犯沒有資格生孩子,殺人犯的小孩沒有資格活下去!」
當時年幼的他並不了解「殺人犯」一詞的真正含義,只知道那應該不是什麼好稱呼。而他與養母在又一次被人趕出租屋處,他們在寒風中顫抖時,他終於忍不住問了出口。
「因為我是壞小孩,所以他們總是趕我們走嗎?」
養母只是緊抱著他,沒有回答。
「既然這樣,那媽媽妳就丟下我吧,這樣那些人就不會再趕媽媽出來了。」他用小手抱著唯一能溫暖他的人,靠在她身上,輕輕道:「我不生妳的氣,你把我丟到孤兒院裡去吧。」
當時她是怎麼回答的?他已經記不太清楚了。唯一有印象的,就是在寒風中緊摟住自己的一雙手臂。
漫漫長夜中,唯一能溫暖彼此的,只有兩人相依為命的溫度。
之後兩人又東奔西跑地過了幾年,直到某一年秋天,他才結束了這種逃亡生活,起因是養母的死亡。
死因是在高壓環境下連續工作,不堪重負而導致心肌梗塞。在那之後,這世界上唯一能溫暖他的手也變得冰冷了,他似乎註定要孤獨一人……
就在即將被送去孤兒院時,有一個陌生人出現在他面前。
「我家裡有很多好吃的喔,要跟我回家嗎?」
男人蹲在他面前,說出像是誘拐犯一樣的話。
「你會把我趕出來嗎?他們都說我是殺人犯的孩子,我以後也可能會變成殺人犯,你不怕嗎?大家都怕殺人犯,和我在一起的話他們也會把你趕走的。」
「不會的。」大手揉著他的腦袋,他聽見一個爽朗的笑聲,「如果你相信我,我會一直保護你。只要我有一口飯吃,你就不用擔心挨餓,而且我也不怕殺人犯,來一個我抓一個。」
他不怕耶,聽起來好像很厲害。
「那我以後也可以抓殺人犯,成為像你這樣的人嗎?」
說話的男人一愣,接著哈哈大笑,「可以啊,只要你想。」
如果能成為大叔這樣的人,是不是以後不會再有人怕他了?是不是就能夠不再讓重要的人因為自己而流離失所?
直到很久以後他才知道,他的養母──他母親的遠房表妹──在那個年代是背負著多大的壓力在撫養他,直到死前也沒有放棄;而他的養父──一個員警,又承受了多大的壓力與目光,才能收養一個殺人犯的孩子。
自那時開始他就下定決心,即便無法選擇出生,即使身上背負著「原罪」,他也想成為養母、養父那樣可以保護別人的人。
他要去保護自己重要的人,不讓他們受到任何傷害,就像是──
「徐尚羽,起床。」
就像是──
「徐尚羽!」
好吵。
「三秒鐘之內再不起床,後果自負!一、二……」
三!
猛地睜開眼,徐尚羽就看到寧蕭那張無情的臉。他手裡還拿著一盆冷水,嘴角噙著一絲微笑。
「很及時。」放下水盆,寧蕭滿意地道,「不用浪費水。」
徐尚羽揉著發疼的太陽穴,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
他從床上坐起身,看了眼床頭櫃上的鬧鐘,很是無奈道,「現在才六點,你這麼早叫我起來幹嘛?」
「我調查到一些關於赫野的消息,一會需要你陪我出去一趟。」寧蕭道,「對了,早餐還沒做,材料我放在廚房裡,麻煩你了。」
不僅要當司機,還要兼職廚師。徐尚羽微微嘆了口氣,「你這麼使喚我就不會內疚嗎?」
「不會。」
「那我就沒有報酬嗎?」徐尚羽試探著問,「好歹我也任勞任怨地服務了你這麼久。」
「我幫你找兒子,你還敢跟我要報酬?」寧蕭白了他一眼,「張瑋瑋聽到一定會很傷心,你這個無良的收養人。另外,我上次麻煩季語秋幫忙檢驗,他昨天來催檢驗費,我的薪水暫時還沒入帳,你先幫我墊吧。」
這完全不是詢問的口氣,而是先斬後奏。
徐尚羽看著一點都不把自己當外人的寧蕭,心裡有種欣慰和沮喪共存的奇妙感受。欣慰的是寧蕭不把他當外人,沮喪的是寧蕭也一點沒有把他當做另一半的意思。
最過分的是同居開始後,寧蕭常穿著一件四角褲在房子裡走動,完全將一個曾經對他表白的同性當成隱形人。偏偏,自己還真的不能做些什麼。
看得到卻吃不到,對於一個生理正常的男人來說,是種多大的折磨啊!
「快點去做早餐啦。」
說完想說的話,穿著短褲背心的寧蕭就要動手揍人了。
徐尚羽坐在床上,眼睛盯著對方外露的腰部曲線。心想,反正光用看的不犯法,寧蕭要是再這麼逼自己,就別怪他不留情了,哼哼!
「徐尚羽,早餐!」
徐尚羽一回神,原來對方早就離開他房間了,正在房外催促著。
「來了啦。」他長嘆一聲,掃去腦中諸多旖念,認命地去做早餐。
二十年前的自己一定想不到,所謂保護重要的人,也不過是幫他做牛做馬而已。
想像跟現實果然是有差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