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今天,我們要來練習魔法。」
山稜上的城堡永遠都是冬天,穿著灰色皮草大衣的少年,站在桌子圍成的教室中間。
少年漆黑的長髮挽起,右耳上方配戴著頭飾,金色的頭飾宛如不規則的樹枝,上面掛滿了紅珊瑚做成的血珠子。
「你們每人桌上都有一個盆栽,盆栽有綠色的葉子、花苞,還有一顆蝶蛹。」
少年的口音奇特,乍聽會以為他是外鄉人,但他天生自帶的高傲口氣和清晰的咬字,使那口音聽久了令人生畏,彷彿口音所區別的不是地區,而是階級。
他就是吸血鬼王,這座城堡的主人以及附近十七個鄉鎮的領主。
「花苞尚未綻放,所以看不出花開了之後會是什麼顏色,蝶蛹也是同樣的『狀態』,你們不知道之後生出的蝴蝶,會有怎麼樣的翅膀。」
教室裡有五張桌子,圍成一個圈,每張桌子後面各站著一名少年,他們都在十三歲到十六歲的年紀。
雖然與吸血鬼王一樣是「少年」,但他們臉上都還有著未脫的稚氣,他們也對吸血鬼王畢恭畢敬。
「讓我問你們一個問題,你們現在看不到花的顏色,但『花的顏色』是在花苞裡就決定的,還是綻放的時候才被決定的呢?」吸血鬼王動動手指,其中一個盆栽就開出了白色的花。
看到自己桌上的白花綻放,穿著和服外套、淡綠色長髮的少年深吸了一口,神情也變得明亮起來,「哇啊啊~好香喔!」
「阿格沙。」吸血鬼王看到後,馬上點那孩子的名字,「我的魔法不是用來娛樂你的。」
「對不起,主人……」阿格沙馬上收斂神色,低下了頭。
「雖然魔法不是你的專長,但我們每個人都有意想不到的天賦。」吸血鬼王瞥向白花一眼,白花就像時間倒退似的,縮回花苞裡,然後又綻放。
只不過,花瓣變成了粉紫色。
「主人好厲害啊!」
「不要光誇我,你要學起來。」
吸血鬼王讓紫花縮回花瓣裡,但孩子們都只是盯著桌上的盆栽,沒有人能使之綻放。
五個孩子的神情各異;阿格沙把盆栽拿起來,從各個角度看,但就是看不出個端倪,不知道主人是怎麼做到的,他倍感困惑。
雷文彈了一下葉片,彷彿知道這不是自己擅長的,因而早早放棄。
小南瓜在看其他人怎麼做,但看了半天自己卻沒有動作。
瑪摩塔讓整株植物變成黑色的了。
「我想起人類的資料庫裡有這樣一個故事。」吸血鬼王悠悠開口,「有一個男人在花園裡,看到一隻蝴蝶試圖從蛹裡爬出來,他觀察了好久,一直沒有進展,於是他拿了一把剪刀,把蛹剪開,他以為這樣能幫到蝴蝶,讓它更快出來,但沒想到從蛹裡出來的,是翅膀萎縮、身體臃腫的怪蟲。牠的翅膀張不開,飛不起來,牠身上都是蛹裡的黏液,牠很快就在自己的體液裡溺死了。」
吸血鬼王說完故事,眉宇間竟有一絲憂傷。
他沒有試圖掩飾這股憂傷。
「這個故事是要告訴人類,欲速則不達,有時候,人生的關卡就是要自己慢慢爬。你們有什麼想法呢?雷文……?小南瓜……?」吸血鬼王環顧教室裡,又定睛在淡綠色長髮的少年臉上,「怎麼了,阿格沙?」
「他為什麼要做那種事?」阿格沙的表情仿造吸血鬼王,彷彿他也感受到了那股憂傷。
「誰?」
「那個男人啊!為什麼要剪開人家的蛹?那不是很殘忍嗎?」
「噢,我親愛的阿格沙……」吸血鬼王走到了阿格沙面前,「你必須了解,這世上永遠都有純粹的惡。你不知道對方為什麼要做這種事,但他們正說著亙古不變的緣由:為你好。」
吸血鬼王的語調出奇地溫柔。
「這都是為你好,幫你去除了阻礙,你還不懂得爬起來,是你不知好歹。」
吸血鬼王的話讓少年們大多摸不著頭腦,但他們都把疑問往肚子裡吞。
「你怎麼想的呢?伊韓亞?平常最聰明伶俐的你,怎麼不說話了?」吸血鬼王緩緩轉過身來,他的紅唇慢慢顯現,望向一名乖巧的少年。
少年有一頭淺褐色的短髮,穿著儉樸的襯衫和長褲。因為山上的氣候長年寒冷,他身上罩了一條淺黃色的長外套,外套的顏色柔和,使他看起來一點威脅性都沒有。他雙手平靜地擺在腹部,唯獨那雙冰藍色的眼眸,令人猜不透他在想什麼。
「故事是主人編的,主人想要怎麼樣,就怎麼樣。」
「喔?」吸血鬼王轉身,卻沒有走到伊韓亞的桌前。
「主人想要讓蝴蝶飛不起來,牠就飛不起來,主人想要給這個男人體會在地上爬的滋味,他就會一輩子在地上爬。」
「哈哈……哈哈哈哈!」吸血鬼王大笑。
少年們面面相覷,他們不懂伊韓亞為何敢用那種狂傲的口氣,還能逗得主人開心。
「我編的嗎……你說得沒錯,我們都有創造和毀滅的能力!我們能改變故事結局,就像我改變你們的命運!」
吸血鬼王看著教室裡的五個孩子,臉上意氣風發。
這五個人個性迴異,差之甚遠,但他們都是改變世界的種子。
「我說過,這個世界不是只有你們能看到的樣子。真相隱藏在數據裡,改變一個代碼、改寫一串程式,你看到的就會完全不同。」吸血鬼王一邊說,桌上的盆栽陸續開出不同顏色的花朵,蝶蛹也生出蝴蝶,在教室裡翩翩飛舞。
「我相信你們都有這樣的能力……」
「我相信你……」
主人的聲音迴盪在耳邊,彷彿還是昨天的事,房間裡的玫瑰和紫丁香的氣味,依然那麼熟悉,好像一切都跟以前一樣。
維生艙裡出現白色的手印,碰!碰!碰!不斷由內往外敲擊。
雙手撕開透明的蛹殼,打破維生艙的玻璃門,一具赤裸的男人軀體順著艙內的透明黏液滑到地上。
男人全身濕黏,手腳不住顫抖,好像他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骨骼肌肉,但他想起出生的牛犢都會馬上站起來,所以他也一定要站起來才行。
他試圖撐起自己的手臂,失敗了,試圖讓雙腿移動,也失敗了,但他不會這麼快就放棄的。
他喘著粗氣,拖著身子往前爬,他想起主人說過的故事,他覺得自己就像那被剪開蛹的怪蟲。
「啊啊……!」
他沒有翅膀,只有沈重到不行的身軀。
這重量讓他難以承受,他根本站不起來,光是爬行就很吃力了。
「啊啊啊!」
這裡是哪裡?自己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他爬過滿地的碎玻璃,但因為有黏液的保護,他身上並無擦傷。他注意到兩旁都存放著類似的玻璃棺,裡面都有人類的身體──至少,是人類的形狀。
黏液慢慢乾掉,他漸漸適應了身體的重量。
他扶著一只玻璃棺站起來,因為好奇,他擦去棺上的灰塵,看到底下的人體都沒有臉,他嚇得跌坐地上。
半晌,他定了定神,靠自己的力量慢慢站起來,起先是搖搖晃晃的腳步,但他往前走一步、兩步,越走越穩了。
他走過滿地塵埃,看到越來越多的玻璃棺,裡面都是無臉軀體……
最後,他在一面牆上的鏡子,看到自己的臉。
淺褐色的短髮還有點濕濕的,雪白的肌膚如往昔一般無暇,冰藍色的眸子裡卻滿是疑惑,他不明白這裡是哪裡,但這是「自己」的臉,這是伊韓亞‧貝松里的臉,他對此非常肯定。
自己全身赤裸,那些躺在玻璃棺裡的無臉軀體也都沒有穿衣服。
就像新生兒一樣。
伊韓亞木然地看著鏡子,想起那天魔法課的後續。
下課時間,阿格沙在走廊堵到他,阿格沙臉上全然沒有聽吸血鬼王講完故事時的憂傷,「伊韓亞,你的伶牙俐齒還真是主人認證的呢!」
當時的他只是輕輕瞥了一眼,懶得回擊,反正阿格沙也只有這點能耐。
在吸血鬼王的城堡裡,禁止孩子們用魔法或武力械鬥,剩下的只有搞一些小動作。
「你知道怎麼討主人歡心,但主人知道嗎?我看過你偷穿他的衣服……」
「你的鋼琴課要遲到了。」伊韓亞直視阿格沙,眼神不偏不倚,口氣卻事不關己,「可以跟主人單獨上課,我很羨慕呢!」
「那你怎麼不用你那伶俐的舌頭,跟主人爭取呢?」
「我彈琴的手藝不好。」
「也是,你的音感不像我一樣好,手指不像我一樣纖細修長。」阿格沙將自己的雙手從和服外套的袖子拿出,他的本意是炫耀,但伊韓亞卻突然抓住他的手,將人壓在牆壁上。
阿格沙面露驚慌,背脊發涼。
他渾然沒有意識到,自己炫耀強項的同時,也暴露了自己的弱點。
還是暴露在伊韓亞面前。
伊韓亞是所有兄弟之中,吸血鬼王最寵愛、也最肆無忌憚的。
「我彈琴的手藝不好,但我沒必要讓自己變好,我只要讓手藝好的人也變得不好就行了。」伊韓亞靠近阿格沙耳邊,同時用力握緊阿格沙的手指,「我知道很多攻擊魔法,可以就近發動。」
「你不能用魔法攻擊兄弟!那是規定!」
「我可以說我在練習的時候不小心打到你,或是你自己使用魔法失控了……可憐的阿格沙,他想像我一樣,因為他魔法課的成績太差,才叫我幫忙的……」
「你瘋了!」
「不,阿格沙,我很冷靜,我才知道要怎麼對付你。」
「呃!」阿格沙情急之下用頭去撞伊韓亞的臉,讓自己得以掙脫。他揉揉自己的額頭,又看到自己的手腕上,皮膚都被捏紅了,「總有一天,主人會看清你的真面目!」
伊韓亞摀著口鼻,只露出一雙冷漠的冰藍色眼睛。
那手掌底下到底怎麼樣了,阿格沙不想知道,他轉身跑開。
伊韓亞看著對方落荒而逃的背影,直到在轉角消失,他才拿下摀著口鼻的手,抹去鼻血。
如今,他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鏡子邊緣有一個商標,印著「Elysium Co., Ltd. 極樂世界公司」,但他沒注意到。
身處陌生的環境,孤伶伶的一人,連跟阿格沙吵架都好懷念。
「身體」的感覺還很陌生,世界好像都變了樣,這裡盡是他沒看過的東西、沒辦法控制的東西。
他以前能看穿世界的本質,如今他看著自己的雙手,驟然意識到──
「我不能用魔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