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了一場夢。
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夢中的自己仍是那過於嬌小而脆弱的身驅,穿著一件漂漂亮亮的細肩帶白洋裝。
真希望快點長大,就不用再依賴著誰,她想著。
但除了對身形的認知,放眼望去的周遭世界卻相當朦朧,不管天空的藍與白雲、遠方那隨風搖曳的麥田,全都像她常見到的印象派油畫。
僅有美麗的光影,沒有明確的實體。
視線在無人的小山丘上逡巡,銀髮小女孩的神情越來越緊張。
「阿樹……」
她低喃著某人的名字,卻沒有任何回應,於是轉身想去尋找青年的身影。
小女孩的背後是一棵櫟樹,在周遭都很模糊的夢境中,唯有櫟樹高壯的樹幹與茂密的枝葉顯得清晰無比,給了她一種莫名的親近感。
小女孩遲疑著,最終仍伸出手,想觸摸樹幹的表皮。
不過在碰觸到的前一秒──她突然身體一顫、嚇得收回手,理由來自於那道突如其來的目光。
那是道帶有壓迫以及惡意的目光,膽小的女孩瑟縮起身體,這才發現櫟樹旁佇立著一位少女。剛才有人在那裡嗎?她感到困惑。
跟一身純白的她不同,那位纖細的少女身著黑色蕾絲禮服,全身也像油畫的一部分,以濃厚的黑與灰塗抹。
小女孩總覺得很奇怪,這身服飾雖然看起來典雅莊重,但那並非要趕赴宴會的打扮──更像是西方喪禮穿的喪服。
女子的面容籠罩在薄紗頭罩後,即便無法看清,敏銳的小女孩卻感覺得到對方的惡意,以及惡意背後透出的濃濃哀傷。
「……」
小女孩不是第一次見到她。然而身著喪服的女子不曾說過話,每次在夢中相遇,她們僅能四目相望。雖然小女孩有些懷疑,她跟喪服女子的視線是否從未交集過。
「妳……」
妳想告訴我什麼嗎?
這一次,小女孩鼓起勇氣,試著接近喪服女子。
但只要做這種嘗試,周遭的景色就會開始產生變化,逐漸碎裂成一個個方塊。
那是現實中她總會看到的那種方塊,每次詢問阿樹那是什麼,總是得不到一個明確的解釋,只說這是構成世界的一部分元素。
「等等──」
腳下所踩的土地開始崩塌了,即將墜落的銀髮小女孩,向喪服女子所在的高處伸出手。
喪服女子的雙手交握在胸前,仍然一動也不動,沒有伸出援手,只是微微朝她的方向注視著。
終究沒有觸及。
夢到此就結束了。
「嗚……」
迷迷糊糊醒來的小女孩,首先見到的是懸掛的燈泡,以及有些狹小的布質天花板。
外面傳來了一些聲響。她的身體大部分還在睡袋裡,扭動著側過身,只見另一個睡袋早就收好放在角落,看來自己是賴床了。
「又沒叫醒我,真的當我是小孩子。」
穿著紫色的排汗纖維上衣與黑褲,銀髮小女孩氣得臉頰鼓鼓。她以笨拙的動作收好自己的睡袋,踩著光腳拉開帳篷的門,向外探出了頭。
迎面而來的是一片寬闊的高山草原,本該是如此的,她記得入夜前是那樣的景色。
但現在天還沒完全亮,除了遠方天際隱隱約約的白光,周遭的景色沒入一片昏暗中,並不是很清晰。
即便是夏季,當海拔到一定高度後,清晨依舊非常寒冷。迎面而來的山上低溫讓她想直接縮回去睡覺。
但尋找的那位青年就在不遠處跟人閒聊著,小女孩只得用力吸了一口溼冷的空氣,抖擻著身體強打精神。
因為天冷的關係,她忍不住打了個小噴嚏。她連忙雙手捂嘴暗叫不妙,果然背對著她的青年一聽到聲響,便中斷與大叔的閒聊起身。
如今想躲回帳篷也來不及了,青年來到帳篷前彎下腰,對著小女孩的臉龐滿是擔心。
那本是一張有點書生氣質的俊秀樣貌,卻也彷彿經歷過些什麼。與年輕的外貌相比,青年的眼神顯得有些滄桑,每當將那一面展現出來的時候,總會讓熟識的人也感到一些隔閡。
青年將那些過往藏在內心深處,此刻的他只是勾起嘴角,對最重視的人開口說道:「要注意保暖,現在是清晨,外頭溫度只有十五度左右,防風外套先穿好。」
面對青年投來的關懷,小女孩雖然心頭感到暖和,卻仍皺著眉瞪他,只差沒有扮鬼臉。
見小女孩沒有回話,青年倒也見怪不怪了,只是無奈地笑道:「等一下就要攻頂了,昨晚睡得好嗎?」
繼續沉默了片刻,小女孩突然想到了什麼,於是露出頑皮的笑容。
「阿樹太吵了,打呼聲吵得我睡不好,像是大象的叫聲。」
被稱做阿樹的青年微微一愣,很快便露出更加燦爛的微笑,「我也不好意思隱瞞,艾莉卡是大人了,應該想知道昨晚那聲響的真相吧?可不是我的打呼聲。」
艾莉卡是她的名字,據說這是一種花名,正式的中文名稱叫做歐石楠。
「總是有人把妳跟希瑟搞混,但實際上這是兩種不同的花,希瑟是帚石楠。」艾莉卡還記得阿樹曾摸著她的頭,如此柔聲說道。
大人兩字激起了艾莉卡的情緒,她立刻拉高了音量。
「當然是大人了!阿樹昨晚打呼很吵,請你像個大人老實承認好嗎?」
像個大人老實一點呀。
摩挲著下巴,阿樹以煞有其事的緊張表情說道:「我就老實承認吧,那可不是打呼聲。還記得上山前我跟妳提過,徘徊在這山區、沒有離開的神祕紅雨衣怪客嗎?」
艾莉卡一聽,表面上雖處變不驚,尚在帳棚裡的雙腿卻微微後退了幾步。
「什、什麼紅雨衣怪客,我才不相信呢!」
阿樹湊到艾莉卡面前,微瞇著眼繼續說道:「我跟妳說過吧,這山區有個傳說,不幸發生山難的旅客死後化為紅雨衣怪客,會在夜晚鑽進登山客的帳篷裡取暖。
「昨晚我也聽到打呼聲了喔,本來以為是妳發出來的……結果拿起手電筒一照,發現妳睡得還真平穩,真是乖孩子。」
話說到此,阿樹的神情越來越慘白,面色不安地繼續講述鬼故事。
「但打呼聲沒有中斷,結果……妳知道我看到了什麼嗎?」
「是、是什麼?」被阿樹帶起了恐懼的情緒,精神年齡與外表一致的艾莉卡也瑟瑟發抖。
「那不只是打呼聲,仔細一聽是有人在低喃。我看見穿著紅色衣服的女孩就躺在妳旁邊,她說著……」
阿樹湊到艾莉卡小巧的耳朵邊,重現昨夜那驚魂的低喃。
「好──冷──誰──來──幫──」
「咿!」阿樹還沒講完,膽小的艾莉卡已經受不了了,她發出慘叫聲,衝出帳篷緊緊抱住了阿樹。嬌小的身軀抖個不停,很是可憐的模樣。
阿樹拍著瑟瑟發抖的銀髮小女孩頭頂,將真相說出來。
「其實這個聲音是來自半夜睡不著,偷偷跑過來想跟艾莉卡一起睡的小玥。」
阿樹的目光轉向戴著粉色針織毛帽,正往這邊走來的美麗女孩,她就是小玥。
年輕女孩輕咳幾聲解釋道:「畢竟真的很冷呀,我保暖衣物穿太少了。」
她本來想著小孩子的體溫應該夠暖和,打算來蹭一腳的。
但畢竟單人睡袋的空間還是很有限,結果如意算盤落空,她只能繼續低喃著「好──冷──呀──」乖乖回到自己的帳篷。
小玥將艾莉卡拉到自己懷裡,狠狠盯著阿樹。
「……好啦,阿樹哥別再欺負艾莉卡了。你們快點做好準備,再晚一點就要看不到完整的日出了喔。」
得知阿樹只是開玩笑,在別人懷中的銀髮小女孩只能生著悶氣,但又一點辦法也沒有。
哼!阿樹你等著,我總有一天要欺負回去。
氣鼓鼓的艾莉卡每天都幻想著許多偉大的報復計畫,儘管目前為止沒有一次真的成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