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大女巫晚宴
絲蘭看著鏡子中的自己。
鏡中的他盛裝打扮，有著一頭整齊的紫色短髮，相貌看起來年輕英俊，體態也很修長結實。
他什麼時候又變回巫力到達巔峰時期的模樣了？
絲蘭皺著眉，忽然有點迷糊了。他整理著袖釦，一種古怪的感覺油然而生，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絲蘭再度看向鏡中的自己，他整了整自己的西裝衣領，心想著自己打扮成這樣究竟是要去哪裡？
「絲蘭……」耳熟的女聲傳來。
絲蘭抬起頭來，發現自己人雖然在辦公室內，但此刻他的辦公室看起來整齊又簡約，每樣東西都乾淨利落地整理在旁邊。
沒有重複堆疊的雜物，上下顛倒的擺飾和配置……他的辦公室在他逐漸失控的巫力下，不是該變得雜亂無章、彷彿迷幻樂園般混亂嗎？
絲蘭困惑地摸了把自己的臉，他的臉是這麼的光滑細緻，就像好幾年前的自己。
「絲蘭。」女人的聲音再度響起。
絲蘭看向沒有被雜物擋住的落地窗，聲音是從那裡傳來的。
卡麥兒？
絲蘭心想，但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不是卡麥兒。腦海裡冒出了一個聲音告訴他自己，這個時間點的他還沒遇到卡麥兒，因為卡麥兒根本還沒出生。
猶豫了片刻，絲蘭伸手一撥，落地窗自動敞開。明亮的燈光從外頭探入，伴隨而來的還有音樂聲和交談著的細碎人聲。
絲蘭走出落地窗，這時候的他甚至連支撐自己的手杖都不需要。
當他一走出落地窗，迎面而來映入眼簾的，是那座吊在天花板上、巨大而華美的水晶燈。水晶燈明亮到幾乎掩蓋住了天花板上巨大的烏鴉圖騰。
絲蘭立刻認出來了自己人正在極鴉宅邸之內。
「你遲到了，又在看自己今天有沒有長皺紋嗎？」女人的聲音這次很近。
絲蘭望向一旁，女巫就像是忽然冒出來似的，她站在二樓的迴廊中，背對著他靠在大理石柱圍成的扶手牆上。全然沒有多加理會絲蘭的到來，女巫一臉專心地從二樓俯視著下方。
樓下的大廳傳來了嘈雜的聲音，似乎正在舉辦著什麼大型的晚宴。
絲蘭看著對方的背影。女巫穿著一襲白色禮服，那頭顏色奇特的金髮在水晶燈下看起來閃閃發亮，和鑽石一樣耀眼。
他很快認出了那是誰－－魘羊家的女巫們都有著一頭漂亮的金髮，就像某人一樣。
「丹德……莉恩？」絲蘭喊出女巫的名字。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觸摸對方的金髮，女巫卻先一步轉過身來。
當魘羊女巫轉過身時，絲蘭瞪大了眼，手指也停在空中。女巫的臉竟一片模糊，像是被抹平了的水彩畫。
女巫的臉被吃掉了。
明明認識了眼前的女巫這麼多年，連她的一些小嗜好和習慣都記得清清楚楚，對她再熟悉不過了，為什麼偏偏就是想不起對方的臉究竟長什麼模樣？絲蘭懊惱，但他再怎麼努力回想，也拼湊不出女巫原本的長相。
女巫的臉依舊是一片模糊。
絲蘭的背被冷汗浸滿，他召喚著自己的蜘蛛們，想獲得女巫的資訊，蜘蛛們卻不知去向。沒有任何一隻可以告訴他真實資訊的蜘蛛跟在他身邊。
「絲蘭？」臉被抹平的魘羊女巫又喊了聲，她歪著腦袋問他：「你在發什麼呆呢？」
「妳為什麼在這裡？是妳在呼喚我嗎？」絲蘭強行打起精神，他看著女巫令人不安的臉孔，原本伸出去的手收了回來。
「你在說什麼？不是你自己（粗體）打開大門（粗體），跑來找我的嗎？」似乎完全沒注意到自己的臉出了問題，女巫發出笑聲，絲蘭卻看不見對方的笑容。
（粗體）打開大門。（粗體）他最近確實打開過一道大門，不過那卻是道通往地獄的大門。
絲蘭的腦海裡出現了他替萊特他們打開地獄大門的畫面，地獄裡發出的聲音彷彿還在耳邊縈繞。
難不成，這個舉動正好讓徘徊在地獄裡的人們找到了他？
絲蘭抹了把臉，身體和思緒都忽然變得沉重而疲憊不堪，他心裡一直有個聲音叫他：快醒醒。
那種什麼地方不對勁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
「不要一直走神，這樣對淑女很沒禮貌。」啪的一聲，女巫拍響了手掌。她這一拍不知道是把絲蘭拍得更清醒了，還是更迷糊了。
絲蘭抬起頭來再度直視對方，丹德莉恩雙手環胸，一樣看不見表情。
他的思緒再度回歸到眼前這一刻。
「達莉亞呢？」絲蘭開口詢問。從前兩名女巫總是膩在一起，幾乎形影不離。
如果丹德莉恩在這裡，達莉亞應該也在這裡。
魘羊女巫卻沒有回答他，她轉過頭去用手支著又平又糊的臉，繼續往樓下俯視。
「你快看看底下，今天多熱鬧。」女巫轉移了話題。
絲蘭順著丹德莉恩的視線往下望去，極鴉宅邸的大廳擠滿了人。
「大女巫的晚宴。」絲蘭喃喃自語著。
在達莉亞擔任大女巫的初期，極鴉宅邸總是很熱鬧。按照傳統，大女巫每個月都會在教廷的監督下舉辦宴會，邀請所有教廷的巫族以及一些政商名流前來，而這其中絕大部分都是些正值壯年的優秀男性。
「為了晚宴所以你特別打扮過嗎？」丹德莉恩玩笑似地哼了聲。
「不好看嗎？」
「很好看，只是你看起來好年輕，有點……太年輕了。」
女巫轉過頭來看著他，那張被抹平的臉讓絲蘭一陣顫慄；但她很快又將臉轉了回去。
「你知道有傳聞說你在食用教廷提供給你的『白色葉子』嗎？」
絲蘭心一沉，他否認：「並沒有。」
「我希望你沒有，雖然教士和毒蛇們都說那東西淺嘗沒有危害，但我和貓咪們都認為那東西不好，所以離那東西遠一點。」丹德莉恩沒有戳破他的謊言。
絲蘭握拳，連忙轉移話題：「妳還沒告訴我達莉亞在哪裡？」
「她在那裡。」丹德莉恩指著下方，「看看她多美。」
絲蘭一眼就看見了穿著一襲黑色禮服，站在人群裡的達莉亞。
達莉亞在人群裡總是非常顯眼，一頭黑色長髮和禮服襯出了她雪白的肌膚、豔麗的容貌，是人都很難忽視她的美貌。
達莉亞身邊圍繞著幾個獅派的教士，那時候的教廷還是獅派當家，而除了教士之外，還有一群搶著獻殷勤的男士。
「國王選妃。」絲蘭翻了個白眼。
一旁的女巫伸手打了他一拳，「別胡說。」
那一拳沒有感覺，但絲蘭還是撫了撫被揍到的地方。
「妳說不是嗎？這就是國王選妃，只是達莉亞才是國王，而那些傢伙是她的小妃子們。」絲蘭指著那群猛獻殷勤的男士。
這是從白鴉協約簽訂後就有的某種不成文的傳統，跟大女巫巡禮類似。美其名是讓外界明白和理解女巫們是無害且善良的，事實上卻像是一場大型的婚友會，而且還是特地為女巫們準備的。
有時候女巫們會在這種宴會上尋找伴侶，準備延續她們的下一代。
「我們巫族又不是從石頭裡蹦出來或是送子鳥叼來的。」絲蘭跟著丹德莉恩一起靠在圍欄上。
如果不正面注視女巫，那股毛骨悚然的感覺就不存在，一切就像從前一樣。
「但也不要用那種譬喻。」
「我沒拿女王行使她的初夜權來做譬喻已經很……」
絲蘭又被打了一拳，這次他乖乖閉上嘴，看著底下周旋在年輕男人間的達莉亞。她身邊還跟著那個金髮、看起來很和善的獅派大主教。
「我還以為蕭伍德和以往的大主教不一樣，不會理會這種過時的傳統。」絲蘭一臉諷刺地說著。
「哈洛也是逼不得已吧？這可是鷹派教士們最喜歡的傳統活動，身後有這群禿鷹虎視眈眈著他的位置，某些時候還是不得不妥協。」丹德莉恩卻說。
「別幫老頭子說話。」
「別叫他老頭子，哈洛是個好人。」
「我倒覺得他們都一樣。」絲蘭說，在遇到卡麥兒之前，他認為教士們全都一樣，沒有教士是真心對巫族好的。「妳知道為什麼會有大女巫晚宴這樣的傳統嗎？」
丹德莉恩沒說話，只是盯著底下的達莉亞看。
「女巫和男巫不一樣，男巫的巫力和青春會隨著時間而消失及逝去，女巫卻不會。女巫不會老去，巫力還會隨著時間而增加，妳們只會越來越好。」絲蘭說，他看著底下的教士們，語重心長地說：「妳知道唯一的例外是什麼，那就是當妳們誕下子嗣，將妳們的巫力分給妳們的孩子。」
「你想說什麼？絲蘭。」
「妳知道教士最怕的是什麼嗎？他們最怕的就是一個不受控制、巫力強大的女巫。正因為如此，他們希望妳們能找到一個男人，誕下更容易操控的子嗣，把妳們的巫力分掉。」
「你這樣不會太陰謀論了嗎？」
「妳知道這不是陰謀論，看看蘿絲瑪麗，她已經長出皺紋，生出白髮。妳想變得像她一樣？」絲蘭哼了兩聲。
「也許我真的想呢？也許我不想活這麼長，我想生下一個屬於我的漂亮孩子，和我的伴侶簡簡單單地共度一生。」丹德莉恩卻說。
絲蘭不喜歡這個答案。他總有個預感，丹德莉恩找到的伴侶會帶來壞運。
「巫族不可能有個可以長久共度一生的伴侶，別忘了妳肚子裡有其他東西，牠們會想獨占妳。」
這是巫族的詛咒，他們和肚子裡的魔鬼有了交易，魔鬼會吃掉他們心愛的東西，以各種方式。
「我肚子裡的那個不一樣。」丹德莉恩撫著她的腹部說。
「妳肚子裡的那個是個沒用的怪咖，亞拉妮克是這麼說的。」
「才不是，等牠再大點你們就知道了，牠會成為魘羊家忠誠的好伙伴，被當作寶物一樣傳給我的孩子。」女巫自顧自地說著。
「隨妳怎麼解釋吧。」絲蘭搖搖頭。
底下的音樂聲再度響起，達莉亞和某位男士在大廳中跳起舞來，只跳了幾分鐘，又換了另外一位男士。大女巫有權選擇要和誰跳舞、要跳多久。
在場的男士都有可能成為未來極鴉家子嗣的父親，但是誰不重要。他可能在服務一夜後就離去，和女巫們再也沒有瓜葛。
父親這角色對於巫族來說並不重要，也不需要。
達莉亞在和一位英俊的黑髮男士跳舞，這次跳得比較久了一點。
「看來她找到了喜歡的對象。」丹德莉恩說。
「那傢伙配不上她。」
「你覺得誰都配不上她。」
「沒有普通人配得上妳們。」
「別嫉妒嘛。」
「我才沒有！只是身為妳們兄長般的朋友，我有義務保護妳們……」
「別擔心，我答應你，等你老了之後沒人要的話，我會負責娶你。」
絲蘭不滿地瞪了調侃他的女巫一眼。女巫很愛開他這種玩笑，卻不知道他其實很認真地考慮過這件事。
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的女巫發出了笑聲，這讓絲蘭忍不住賭氣地說：「如果妳想要老去，把妳的青春和巫力浪費在孩子身上，那就下去找一個普通人吧！只要妳不後悔就好。」
「但要是我想找的不是普通人呢？」女巫望著底下，注視著某個人的她忽然說道。
絲蘭順著她的視線望去。
遠遠地，底下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名同樣面容模糊的男人。男人身穿著白色的教士袍，教士袍後面有著獅頭圖騰。
那個男人站在哈洛蕭伍德後方，靜靜地待在角落裡。他抬起頭，正仰望著他們的方向。
詭異的是，教士的臉和女巫一樣都是糊的，只剩那雙瞳孔，像湛藍色的糖果般鑲在臉上。絲蘭盯著對方的眼睛，總覺得那雙眼睛和誰很像。
「不要開這種玩笑！丹德莉恩，妳知道按照規矩女巫和教士是不能有工作以上的其他關係。」絲蘭斥責著，他看向丹德莉恩，「更不要說那傢伙是大主教的小兒子。」
昆廷。絲蘭想起了面容模糊的男人的名字，卻記不起對方的長相。
「為什麼不行？」丹德莉恩的語氣像個任性的孩子。
絲蘭有種無力感，彷彿他怎麼做都來不及阻止對方。如果他當時有注意到他們的關係就好、如果當時他有積極介入他們之間的關係就好……
「規矩就是規矩！我們和教士是對立的兩方，即使現在和平共處，也不該變成另一種關係，那只會破壞現在的和平。」絲蘭越說越激動。
丹德莉恩沒說話，她依然看著底下。
「妳可以找任何人，任何人！但唯獨不能是個教士！」絲蘭拉住女巫的手，他真心希望女巫只是在開無聊的惡作劇玩笑。
「為什麼？」丹德莉恩卻問。
隨著她的這句疑問落下，大廳裡的音樂也驟然停止。
絲蘭心緒不寧地往大廳裡看去，底下的人們依然在跳舞，達莉亞的黑裙在舞池中飄揚，像朵黑色的大理花。
醒來。那個聲音又出現了。
但絲蘭不想醒來，他還想勸說丹德莉恩不要重蹈覆轍，和那個教士太過親近只會導致悲劇。
「聽我說、丹德莉恩……」絲蘭抓住女巫的手腕，女巫的手腕卻冰冷得與死屍一樣。
絲蘭驚訝地放開女巫的手，女巫卻反過來抓住了他的手腕。
「是因為如果不聽你的話，你就要逼我坐在刑求椅上，對我進行異端審判嗎？」魘羊女巫那張如融蠟般的臉直面著絲蘭。
絲蘭試圖往後退去，卻動彈不得。
「不，丹德莉恩，我很抱歉，我並不想這麼做！」絲蘭的後頸泛起陣陣刺痛，冷汗從他腦門上涔出。
周圍的景象在消褪，富麗堂皇的極鴉宅邸也像融化的蠟一般，融出了異端審判庭的場地。
「你說你像兄長，你有義務保護我，那為什麼把我綁在這裡刑求呢？」原本抓著他的女巫不知何時坐到了刑求椅上，她一身禮服褪去，只穿了件沾染著血跡的白色素衣。
她的雙手雙腳被綁著，肌膚泛起了可怕的青筋和暗紫色的瘀青。她像蠟一樣糊成一團的臉開始碎裂，瓦片似地一片一片崩落。
「我懷了一個漂亮的孩子，所以呢？」丹德莉恩說著，臉不斷在崩落，「所以你就要逼死我和我的孩子嗎？」
女巫的臉皮在崩落後只剩一片漆黑，一團漆黑的絲線從裡頭雜亂湧出，彷彿女巫的軀體內只是一團黑色的絲線。
「我沒有、我沒有那個意思……」絲蘭慌了，他對著逐漸沒了生氣的女巫喊道。
「犧牲我就好了，拜託別傷害我的孩子。」女巫的皮膚龜裂，血肉與青筋從底下迸裂，她吐著黑色絲線的臉朝向他：「拜託你了，絲蘭。」
「妳的孩子在哪裡？他還在嗎？」絲蘭問，但女巫維持著同一個姿勢躺在刑求椅上，已經沒了回應。
「丹德莉恩！丹德莉恩！」絲蘭伸出手想扶起女巫，但無論他再怎麼往前，就是搆不著女巫。
癱軟在刑求椅上的女巫離他越來越遠，黑暗籠罩四周，而絲蘭唯一可見的就是他沾滿鮮血的雙手。
「丹德莉恩！」絲蘭再度吼出聲來，只是這次他張開眼，從床上坐起。
絲蘭氣喘吁吁地看著自己的雙手。他慘白的十指細瘦，帶著些許皺紋以及明顯暴露的青筋，看上去顯現了老態，卻沒有沾染上夢中的鮮血。
絲蘭用手指撫過滿是冷汗的額際。
他從以前就很常做類似的惡夢，但如果做惡夢了，他忠誠的蜘蛛們通常會注意到這件事，跳上床來叫醒他……
說到這，他的蜘蛛呢？
難不成他還在惡夢之中？
絲蘭盯著黑漆漆的房間角落，彷彿黑臉的女巫會在下一秒從角落裡衝出來。絲蘭並不害怕，他只是承受不了愧疚。
但那裡什麼都沒有。
絲蘭抬頭尋找著他的蜘蛛們，結果蜘蛛們並不是不在，只是很安靜。幾隻負責看門的巨大蜘蛛像寵物犬一樣翻著肚子躺在地上，八隻腳在空中掙扎著，彷彿也正處於惡夢之中。
身為許多人的惡夢的蜘蛛也會做惡夢嗎？
忽然，後頸傳來的疼痛讓絲蘭查覺到了異樣。他皺了皺眉頭，不動聲色，直到後頸的疼痛放鬆，有什麼東西沿著他的頸子爬往了後腦門。
絲蘭用力拍向後腦勺，啪的一聲，那東西掉了下來。絲蘭轉身，他的枕頭上有隻八腳朝天的紅色蜘蛛。
冷著臉，絲蘭拿起放在床頭櫃上的厚重書本，毫無憐憫地往那隻蜘蛛身上猛拍了好幾下，直到牠汁液迸裂，現出了真正的原形。
「那個臭小子！」絲蘭咬牙切齒地瞪著被他拍扁在床上的紅色蠍子。賽勒竟然讓蠍子偷偷摸摸地混進了他的蜘蛛群內，而他完全沒有發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