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前我就很想問了,妳暑假有沒有去哪邊玩?明明是難得的暑假──只有去那個地方繞繞嗎?」
A子看起來是真的很無聊,至少我在咖啡店見到她的機率粗估還是五成以上。雖然有應對方要求帶她去某地停留,卻也沒有超出大臺北範圍。
以正值青春年華的女高中生來說實在太慘了,就算她平時的表現有多異於常人也一樣。
「哪邊都沒有去。」少女只是淡然地說道,舉起叉子插入鬆餅。
得到這個答案是不意外的結果,我還是進一步開口逼迫她。
「妳家看起來也很有錢,就算妳跟老爸感情不好,他也沒帶妳出去玩?」
A子的叉子並沒有停在半空中,但根據我累積一個暑假的觀察結果,她的內心其實已經有些波動。
不管再怎麼裝做沒有感情,那一瞬間少女的睫毛確實快速眨了一下。
「沒有,我跟他並非這種關係。」
小姐,妳話能不能說明白一點啊?
「不是那種關係,那是哪種關係?」我故意問道。
「隨你想像吧。」
A子始終沒隨我起舞,優雅地吃起鬆餅,從很多細節還是看得出她家教不錯。
「不過。」鬆餅也是吞完後才開口,馬上就是一句神轉折。「最近要跟你出去玩,倒不是不行。」
「啥?」
反而換我傻住了,用力注視著少女漆黑深邃的雙瞳,卻完全讀不出情緒。
最後我只能嘆口氣,揉著額頭說:「開學後有時間嗎?我以為妳是不翹課的乖寶寶呢。」
她點了點頭,不知道是同意哪個部分。
我懷疑A子在賣什麼關子,可是這場攻防我還是屈居下風。
畢竟祐希學姐說得對,是男人就很難拒絕跟年輕貌美的女高中生一起出遊。
這就叫欲擒故縱嗎?真是高段的手法啊。
「嗯,但要去哪裡玩──」
我的話尚未說完,耳邊突然傳來清脆的響聲。是店門口的風鈴,這代表有客人上門了。但這次的來者,有一點不一樣。
那是位看上去和A子年齡相仿的少女,過肩的中長髮綁成典雅的公主頭,有著明亮的雙瞳以及吸引人的可愛五官。
在這盛夏結尾,少女套上輕薄的白外套,內搭淡藍小洋裝,最後穿了雙娃娃鞋,搭配那嬌小的身形,整體十分甜美。
可惜的是,少女進入店內時有些畏縮,視線低垂,似乎很沒有自信,因此減損了幾分氣質。
雖然欣賞正妹是男人的天性,這卻不是我內心泛起無數波瀾的原因。
「已經長這麼大了啊……」我收起笑容,喃喃自語了一句,移開視線瞥向一臉淡然的A子。
今夜的遭遇也在妳的預料中嗎?
公主頭少女視線飄動,似乎在找現場的誰。在我做出任何行動前,學姐已經先一步迎上客人了。
「您好,只有──一位嗎?」學姐的語句帶著猶豫,視線也飄向我這邊。
我立刻明白學姐動作僵硬的原因。因為學姐調查過某人,也難怪會知道少女的底細。
「不、不是,應該說我不是來喝咖啡的。」
呼應著缺乏自信的身體動作,少女講話也溫吞溫吞的,不是很敢直視對方。
「那,難道是──」
在尷尬的學姐搔著頭進一步說下去前,兩人間的對話被人打斷。
「用這種態度對客人不好吧,扣妳錢喔。」
「不要沒事就要扣員工錢啦!老闆!」雖然聽起來像玩笑,學姐還是出聲抗議。
我看了看角落的鋼琴,既然老闆有彈鋼琴的興趣,加上他也知道我的背景,或許認出了什麼吧,畢竟她現在的知名度──
「妳是袁藍華吧,那位知名的年輕鋼琴天才。」
老闆果然點出對方驚人的身分,袁藍華則默默點頭。
我雖然討厭媒體,卻特別關注她的發展。
少女叫做袁藍華,不過十六歲的高中生年紀就揚名全國。從國小就開始得到各種鋼琴比賽的獎項,本就可愛的樣貌加上突出的家庭,甚至還有廠商找她代言拍攝一些廣告。
「是、我是……」
袁藍華的聲音越來越小,看來是真的不擅長應對。不過被稱為袁藍華的她,有著這熟悉的姓氏並非偶然。
她正是臺灣知名富豪袁長慶的寶貝女兒,也是當年的撕票案受害者──袁少華的親妹妹。
加害者與受害者的血親齊聚一堂,即使大部分的客人並沒有聽到對話,也不見得認得出我們,空氣中仍然瀰漫著說不出口的沉重。
袁藍華在被老闆認出身分後,又過了幾秒才發現站在窗邊的我,隨即對我這邊微微彎腰,姑且當作是致意吧。
她剛剛才從附近走來,怎沒透過窗戶看到逗留在窗邊的我?
看來袁藍華因為太敏感而過於內向的個性,在長大後也沒有改變,這點讓我有些憂慮。
「我……」她向我這邊挪動腳步,但只前進一些就停住。
少女欲言又止,想說些什麼,卻始終沒說出口。最後,只剩下那彷彿吞下所有負面情緒,以至於有些麻木的表情。
不只無形的牆擋在她與我之間,我們內心的想法也註定無法交集。
「學弟……」
連學姐都想講些什麼,我對她默默搖了頭。
做為「劉松霖」的我,其實很希望袁藍華能大聲指責我。但她沒有選擇這麼做,就連在袁少華的頭七上,當年的小女孩都只是默默落淚。
至於有著「袁少華」靈魂的我,則渴望著再聽到她一聲親暱的呼喚。
然而,在我成為劉松霖的一刻,便決定拋棄那個身分的所有了。自喪禮後,我沒有再去過袁家,更別說跟袁藍華有任何接觸。
本該是親哥哥的我,早已失去陪伴妹妹成長的資格。
所以我只能對她露出笑容,一如往常虛偽的、噁心的笑容,那是現在的劉松霖該有的反應。
「好久不見了,袁藍華。」
一旁的A子似乎盯著我。
披著少女皮的怪物明明沒有動作,卻彷彿在用眼神催促我做些什麼,我的後背因此滲出冷汗。
最後有所行動的卻不是我。袁藍華吸了口氣,以堅定的神情望向我們老闆,並深深鞠躬。
「咖啡店的老闆──這要求可能有點唐突,但可以請您幫我一個小忙嗎?」
所謂的一個小忙,我有猜到會是這種事情──畢竟我們是兄妹。
店內本來播放的吉他民謠被學姐默默關掉,我則故意繞去整理客人離去後的座位,偷偷觀察他們的動作。
袁藍華的請求,是彈奏一曲鋼琴曲。
老闆爽快地帶著少女來到放鋼琴的角落,並沒有特別介紹這位年輕的鋼琴家,只是點頭同意借出鋼琴。乍看之下像是避免怕生的袁藍華緊張,其實這是對她的考驗。
雖然袁藍華接過一兩次廣告,但或許人氣跟真正的公眾人物還是有段差距,加上方才畏縮的表現,並非所有的客人都有注意到鋼琴前的少女。
「大、大家好……」
而且以那怯懦的語氣,也很難與少女背後的無數獎項做出連結,就是如此沒分量的姿態。
「打擾各位了。今夜,我想彈奏一曲送給大家。我想藉由這首樂曲,將自己的心情傳達給某人。」
她唯唯諾諾地講完後,視線立刻慌張地四下游移,或許是在找我吧。
但我已經隨便找一張空桌坐下,隨手拿著從A子那邊幹來的厚書遮起一半的臉。
「要彈琴?這位小妹妹嗎?」
靠近鋼琴的中年男客對袁藍華露齒微笑,多少帶點看不起的態度,讓她的肩膀又更加內縮了。
「是、是的……」
對於被調侃的袁藍華,老闆爽朗地出聲解危。
「老陳,到時可別嚇到跌下椅子啊。請開始吧。」
袁藍華對大叔老闆點點頭,在琴椅上坐定。嬌小的少女掀起琴蓋,先簡單彈奏幾個音。
「維持得很好呢。」袁藍華小聲說道。
「當然,它在等著像妳這樣的鋼琴家彈上一曲呀。」
「過獎了……」
或許老闆是故意開玩笑讓袁藍華放鬆一點,少女緊緊鎖住的眉頭逐漸舒緩。
但這還不夠,在正式開始彈奏前,她還有個例行動作。
所謂的例行動作,或許比較常出現在運動員身上,例如頂尖網球手在發球前拉個褲子、或者NBA球員在罰球前先拋出一個飛吻。
例行動作是為了讓運動員更加專注於賽場,消除對比賽的焦慮與壓力,並發揮出真正的實力。
對於袁藍華這樣的孩子,例行動作更是將她抽離現實世界,全神貫注於音樂中的必要手段。
袁藍華從衣領裡抓出某樣物品,並雙手交握將其擁在胸口。
少女闔上雙眼低語,彷彿在祈禱。
遠遠看或許不清楚,但那只是條掛著一顆便宜天藍色彈珠的項鍊,銀鍊本身都比墜飾貴多了。
那條項鍊的出現讓我內心一緊。不是寶石、也不是袁家大財團地位的象徵,卻承載著兄妹倆共有的美好回憶。
在往事已不可追憶的此刻,對袁藍華來說,那就是哥哥留下的少數遺物。
祈禱只持續了數秒,再次睜眼的袁藍華,周遭的氣氛已經微妙產生改變。
原本躲躲閃閃的雙眼,在抬起臉的那一刻變得清澈寧定,注視著面前的琴鍵。
纖細修長的十指輕撫黑白琴鍵,緊接著是鏗鏘有力的第一聲琴音!猶如炸開寧靜氛圍的砲響。
在演奏開始的這一刻,本來畏縮的少女身軀彷彿無限放大,澎湃的情感立刻充滿了咖啡店,以幾近暴力的琴聲強奪所有人的注意力。
那是與鋼琴家的內向性格截然不同、高聲宣洩著內心苦痛的彈奏,驚心動魄的琴音,讓人回想起那一年不平靜的波蘭。
左手舞動革命的洪流,右手奏起反抗的宣告,沉浸在彈奏中的袁藍華連肢體動作都變得殺氣騰騰,猶如正親自提槍衝往前線。
──多希望我不是鋼琴家,而是能在戰場上揮灑熱血的革命士兵呀!
不,那正是少女以自己的感性和對音樂的卓越理解,以黑白琴鍵展開的戰場。
不管是埋首筆電的入定大學生、輕啜咖啡的熬夜上班族,或是剛剛還有些輕視藍華的大叔,此刻都目瞪口呆,所有目光全聚焦在袁藍華身上。
與表演者氣質形成劇烈反差、衝突交錯的演奏風格立刻奪走大家的注意力,或許內心也跟著起伏不已,被捲入琴聲掀起的漩渦。
在蕭邦的C小調練習曲中,這也是頗為知名的一首。練習曲作品十第十二號,又被稱為《革命練習曲》。
據說是蕭邦在聽聞波蘭革命失敗後,激發出一系列練習曲的靈感,《革命練習曲》就是其中一首。
當年蕭邦對國家充斥煙硝的悲痛,沒想到竟能透過少女柔軟的雙手彈奏出來。
或許會有聽眾忍不住這麼想吧──她是經歷過什麼遭遇,才能淋漓盡致地演繹這首《革命練習曲》?
當練習曲迎來尾聲的果決齊奏,傳達最後幾絲悲鳴的同時。
彷彿由誰扣下了扳機,無數微微發光的鮮紅花朵憑空湧現,圍繞著藍華猛烈綻放。
那高聲喧嘩的挺立姿態以及燃燒般濃豔的碩大花瓣──是孤挺花,唯美、卻同時散發炙熱憤怒的孤挺花。
「那些花是……」
現場似乎沒有人意識到異狀,我的腦海裡閃過在A子與學姐身邊經歷過的幻覺及幻觸,難道──
「是呢,爹地。」
我的身後傳來小I憂慮的聲音。
「那些花都來自夢境中的花園,是不屬於她卻被她擁有的──宛如詛咒的寶物。」少女似乎嘆了口氣,「真的很麻煩呢,在她夢境裡的怪物。」
我驚愕地回頭,沒看到小I那身紅雨衣,反而迎接了學姐的開心表情。
「太誇張了!你妹好厲害!」不知是在哪時坐過來的祐希學姐,聲音隨即淹沒在全場的掌聲中。
然而,我只是冷冷地吐了口氣。
「馬馬虎虎。」
「什麼馬馬虎虎!學弟的標準也太高了吧!雖然你在夢中彈的那首也很棒啦……」說著說著,學姐有些臉紅了。
但我並不是吝於稱讚,我說的是實話。
因為我真心認為,袁藍華還能到達更高的境界。即便如此年輕、即便在古典樂界的經歷尚短,她將是展翅高飛的蒼鷹。
在藍華那處處受限的人類少女外表下,或許有著寬闊如星空的感受力,這一點連我都有些忌妒。
那是多少音樂家夢寐以求的,渴望跟惡魔交易的寶物,簡直是非人的天分。
非人……我的胸口一凜,總算意會到剛剛小I想說的是什麼。
所以,我那無緣的親妹妹並非只是普通的天才鋼琴家。
──妳的夢中,難道也住著怪物?
在我內心困惑不已的時候,藍華並沒有應觀眾要求再彈奏一曲,而是離開鋼琴,緩緩走到我身邊。
少女將雙手放在背後,臉頰泛著紅暈,似乎還沒有從《革命練習曲》塑造的情境中脫離,她以自信無比的表情面對我。
「我的表演如何?」
「像是被開了一槍的震撼啊,還以為要死了。」
學姐白了我一眼,像是在指控我的說法前後不一。
袁藍華露出靦腆的笑容,從外套的口袋裡拿出預先準備好的物品。整齊對折的高級白紙發出香氣,看上去是封信。
或許是借助鋼琴演奏帶來的自信吧,內向的藍華居然親暱地湊到我耳邊開口。
為何要貼在我耳邊說悄悄話?因為這是不能告知眾人的「要求」。
不是邀請,而是要求。
「你想贖罪嗎,劉松霖?如果願意的話,請好好閱讀這封信。」
我妹似乎學壞了啊。即便內心震撼,我還是不由自主地這麼想著,臉上維持著一貫的笑容,給予對方劉松霖風格的答案。
「樂意至極。」
感覺到她很開心,繼續在我耳邊低語。
「下週三你有班吧?我會再來等候你的回覆。」
我的打工排班被藍華調查過了嗎?她或許沒有表面看上去這麼單純內向。看來為了革命,袁藍華做了不少準備。
袁藍華的壞笑表情只對著我一閃而逝,接著她便轉身走出咖啡店。
今晚,少女以鋼琴為武器所掀起的暴風雨,總算畫上休止符。
可是留下的餘波,並未就此平息。
結束營業後,雖然學姐有點擔心我的狀況,我還是成功把她和老闆先趕回家了。
一個人留下來收拾咖啡店,主要是想好好讀這封信,我靠在熟悉的吧檯邊,將紙張攤平。
以漂亮字跡寫好的信件,內容竟然不少。
致劉松霖:
父親將在本月三十號舉辦慈善晚會,由他名下的基金會主辦,想邀請你共襄盛舉,我也會在晚會上表演。下次見面時,我會一併確認你的參與意願。
但這不是我的主要目的,只是個契機。
我至今仍憎恨著你的父親。
我不會否認這點,但我更想知道當年你有沒有跟我哥碰過面,以及那幾天發生了什麼事情。
你或許是這世界上與我哥距離最近的人,所以儘管這是我單方面的任性要求,還是希望你能接受。
能不能請你代替我的哥哥,完成我想與他一起實現的願望?
第一個願望我直接寫在下面,麻煩你下次見面前做好準備。
PS:我做過調查,你不用對我隱瞞。
我看了看信紙末尾列出的第一個願望。沒想到她連這部分都確認過了,我只能笑著聳聳肩。
「這帶著禮貌卻充滿威脅的內容──不像藍華會寫出來的東西呢。」
我無法想像記憶中的小藍華會這麼做,或許是她長大了,或者是她做好了覺悟。
竟然,會想要加害者後代去完成受害者的願望。
至於我是距離袁少華最近的人?實在不明白為什麼藍華會這麼想。
「看來得藉著這個機會,了解藍華的內心……」
想起在鋼琴演奏中綻放的孤挺花,就像學姐那次的冷風徵兆,都是怪物存在於夢中的證明。
要了解怪物的源頭才能治癒心傷,所以陪同藍華完成願望清單是必要的。
但如果心傷就是我與劉明輝造成的,那也幾乎等同無解的枷鎖……
「A子,妳的看法呢?」
還穿著學校制服的A子就站在鋼琴邊,一語不發地注視著琴蓋。大概是趁我沒注意到時又溜進來了,有時覺得她的行為真像是貓。
少女擅自坐到琴椅上,我還以為她會突然掀開琴蓋彈奏,但跟袁藍華年齡接近的她只是靜靜凝視著我。
我將信件交給A子閱讀,看完後她只說了一句。
「你不去慈善晚會。」
沒有疑問,她知道我不會去混帳父親的晚會。
「那種場合不適合我,而且出現又會被當成箭靶,我還是認為袁長慶沒安什麼好心。」
A子似乎放棄跟我繼續討論,轉而拿起我放在吧檯邊的邀請函觀察。我想找其他話題閒聊,正笑著開口,她卻冷淡地出聲打斷。
那句話,只能用猝不及防來形容──
「袁藍華,會在九月底的慈善晚會表演中溺死。」
竟是我已然沒有緣分的親妹妹。
時隔多月的死亡預言,再次降臨到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