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平瀾瞪大了眼看著上方。
殷紅飛濺，以違逆重力的方向朝上飛，沾附在窗面，使得窗面上梳枯的樹影開滿了嫣紅的繁花。
然而，屋裡沒有花香，只有濃厚的血味和腐臭味。
飛濺的血並未向上飛，而是他被頭上腳下地固定在牆面，帶著髒汙的繃帶將他纏裹倒吊，有如蠶蛹。
這裡是日校普通科一年二班的教室。
深夜裡，學生早已散去，教室裡原本整齊排列的桌椅此時散亂堆置，平整光滑的牆面布滿了戰鬥過的裂痕和血汙。
然後，封平瀾的契妖及同伴們，正狼狽地癱在教室內的各處，束手無策，盯著站在講臺前方的人。
戴著面罩、身穿醫師袍的男子，全身被一圈飄忽的黑紫色霧氣給包圍，手中握著悚然駭目的醫療器具。手中的刀和身上的白袍都布滿了深淺不一的褐色汙漬，濕漉漉地滴著濃稠的液體。
空氣中的不安，濃烈到讓人窒息。
曇華握著長竿，擋在海棠前方。她的手臂上有一道傷口，汨汨流著血。
「讓開！」海棠怒吼，「我能戰鬥！現在的妳派不上用場！」
他的衣服上有多處破裂，那是戰鬥時造成的破口。
「海棠少爺……」曇華對著海棠輕聲開口，「這是我的職責，我生來便是要為您赴死……」
「住口！」
封平瀾緊張地咽了口口水，但因為被倒掛著，口水才吞下了咽喉便逆流，害他被嗆到，用力地咳了起來，還順道打了個長長的嗝。
悲壯唯美的場景，瞬間變得滑稽可笑。
四散盤踞在教室各處的伙伴抬眼，望向封平瀾。
「呃！抱歉，晚餐我吃糯米飯糰，有、有點漲氣……咳咳！」封平瀾傻愣愣地解釋。
醫生將頭轉向他。
封平瀾趕緊閉上嘴，努力不讓自己再發出任何聲音。
趁著醫生回頭這一瞬間的空檔，海棠猛地從曇華身後竄出，舉起馬刀，朝著醫生揮刺而去。
但是，對方的動作比他更快一步。
醫生倏地投出兩支手術刀。金屬與金屬重擊產生的震盪，打歪了海棠的劍路。
接著，面罩下的嘴含糊地低吟了幾句。
海棠聞言，身子微微一震。
下一刻，第三支手術刀猝不及防地射向海棠的胸口。
眾人倒抽了一口氣。
「海棠少爺！」
曇華悲慟地哭喊。她想向前抱住海棠，但是醫生彈指，數道繃帶射出，將她綑縛，無法動彈。
海棠站在原地，驚愕地看著自己胸前的刀，然後又不可置信地看向醫生。
他想伸手拔掉刀，但是手才剛舉起，便無力地跌躺在地。
海棠背倚著桌子，盯著醫生，用錯愕不解的目光看著醫生。
「你……」
他想開口，但是甫一張口，鮮紅濃稠的血自口中湧出。
海棠眨了眨眼，看向自己胸前的血。突然間，他的眼神轉為惱怒。
他望向醫生，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是嘴巴張合了一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接著，他以殘存的力量，將目光轉向封平瀾。
他想說話，但嘴唇連開合的力氣都沒有，只能顫抖。
海棠努力地以眼神示意，他的目光先是望向了教室後方角落，接著轉向希茉，又轉向牆面。
牆上的鐘，指著一點零七分。
他用力地盯著封平瀾，希望對方能明白。
但封平瀾整個人被籠罩在朋友將死的震撼之中，腦子一片空白。
海棠嘆了口氣，然後瞪向醫生。
他使勁全身最後的力量，奮力地舉起了中指。
最後，閉上眼，身子再也不動了。
一時間，屋內一陣死寂。
封平瀾看著海棠，突然覺得一陣暈眩。
這是真的嗎？
只是一場惡夢吧……
然而，教室裡血腥味和身上的疼痛無情地提醒著他──
這不是惡夢，是現實。
CHAPTER 1
時鐘逆返，時間迴溯至五十七小時前。
曦舫學園，日校普通科一年一班教室。
放學鐘聲響起。學生一邊嬉鬧著一邊紛紛離開教室。
往校外移動只有日校生。影校生多半會在原班教室裡逗留一陣，等日校生散之後，便直接從樓梯間鏡子的通道口，前往另一個空間裡的校園。
封平瀾坐在原位，一邊寫著方才課堂上老師出的作業，一邊啃著作為晚餐的法國麵包。
通常，他會和璁瓏及冬犽出校一趟。他吃麵，璁瓏買鮮奶，冬犽買冰淇淋，三人一起在外面吃完晚餐再回來。
但是最近公館內的經濟狀況比較拮据。雖然他的生活費仍算充裕，但為了共體時艱，他也跟著大家縮衣節食。
忽地，一本厚厚的檔案冊攤到了他面前，壓在作業上方。
封平瀾咬著麵包，抬頭。
漾著小惡魔笑容的伊凡一臉雀躍地看著他。
「嘿。」封平瀾咬著麵包，發出了含糊不清的問候聲。「怎麼了？」
「我發現了有趣的東西。」
伊凡指了指檔案冊上的一面。
封平瀾低頭。
檔案冊上展現是一張雜誌的廣告頁。
暗紅色與黑色交錯的字體，觸目驚心地排列出斗大聳動的標題──
校園祕密檔案──絕叫！曦舫校園恐怖傳說
「這是什麼？」封平瀾提問，忽地看到頁面角落印著曦舫的校徽，「是校刊嗎？」
「這是十二年前的校刊。」伊凡繼續興奮地說著，「你知道曦舫的校園恐怖傳說是什麼嗎？」
「我連曦舫有恐怖傳說都不知道。」封平瀾偏頭想了一下，「是類似校園七大不可思議之類的東西嗎？」
「都收妖魔入學了，還能有什麼更不可思議的事？」坐在一旁，臭著臉喝保久乳的璁瓏，不以為然地哼聲。
「有啊，比方說為什麼會有人蠢到直接把未開封的牛奶拿去加熱區微波，搞到炸奶，害得四樓微波爐現在都還有一股奶臭。」伊凡瞪著璁瓏嘲諷。
「那個微波爐本來就很臭，多虧我的奶味才讓它變得好聞一點！要說臭的話墨里斯的襪子才臭吧！」
「襪子？」伊凡挑眉，沒好氣地笑道，「這和襪子有什麼關係？總不會把襪子放進微波爐裡吧？」
「是啊。」璁瓏理所當然地回答，「上週下大雨，墨里斯就把襪子放到微波爐裡打算加熱烘乾。不過那沒什麼效，只是讓襪子變得又濕又燙而已。我早就提醒過他用烤箱比較有用了。」
坐在一旁的墨里斯轉過頭，「我試過了，沒什麼用，烤完之後只讓我的襪子變得外酥內脆，汁水全都被封在中層，一剝開就流淌而出。」
「怎麼聽起來有點好吃……」封平瀾舔了舔嘴。
伊凡臉色驟變，「封平瀾！管好你的契妖！」
「抱歉抱歉，他們對人界的東西還不太習慣。」封平瀾不好意思地賠不是。
伊凡皺眉，「到底是哪來的鄉巴佬妖魔啊……」
封平瀾嘿嘿傻笑，含糊帶過，將話題轉移到眼前的檔案上。
「話說，這是日校通行的校刊，說不定是日校的學生以訛傳訛編出的東西。」
「或許吧。不過你看這個幾個調查者。」伊凡指了指預告區的作者欄，「我查過了，全是影校生，而且是超自研的。這個事件一定有些玄機。」
「那你不會直接借下一期校刊的來看？光看預告是能知道個屁。」璁瓏冷哼。
「不懂就閉嘴，安靜喝你的乳汁！」
伊凡白了璁瓏一眼，接著將檔案冊向前翻了幾頁，翻到了每一期的校刊目錄匯整區。
「校刊是每兩個星期出刊一次，預告出現的那一期是六九四期，在十二月十五日出刊。照理說，下一期應該是十二月二十九日出，但是六九五期卻拖到一月十二日才出，中間停刊了一次。而且，在六九五期裡，完全沒看到有關校園傳說的報導，其他期也都沒有。」伊凡興奮地說著他的發現。
「說不定他們只是後來決定不做了。」墨里斯一邊用筆記型電腦看著影片，一邊憤恨地將蘇打餅乾嚼碎，「就像有些優質節目，做得好好的卻突然要停播，換成不知所云的絕種畜牲特輯……」
電腦螢幕上，播放的是恐龍生態介紹的影片。
「不是吧，這麼有話題性的題材，超自研的人才不會放過出風頭的機會呢。」伊凡不以為然地反駁。
「或許十二年前的超自研學生還擁有謙虛的美德，沒那麼愛自我表現。」墨里斯潑冷水。
聽著兩人鬥嘴，封平瀾苦笑著轉過頭，好奇地看向伊凡。
「你怎麼會注意到這個？」
「歷史課作業不是要研究校史嗎？我選的主題是文藝活動發展，所以就去翻了舊校刊，意外發現的。」
伊凡興致勃勃地說著，「不只校刊，我去翻學校網站的討論版，挖出了骨灰級的舊帖子，發現其實有不少人對曦舫的校園傳說有興趣。這個傳說在十二年前就存在了，每過一段日子就會有人討論。一直有人想驗證真假，但是都沒有下文。」
「很神祕呢！」封平瀾也被挑起了興趣。
「哪裡神祕？說好要做的事情卻沒下文，這很常見啊。比方說某個一直宣稱要減肥的人。」
墨里斯再度開口，然後望向縮在角落玩電腦的希茉。
「沒想到伊凡對幽靈會好奇。」封平瀾翻閱著檔案冊。
「妖魔是異世界的生命體，仍是生物的一種。鬼魂是死去、卻仍存在的超能靈體。」伊凡解釋。
「所以，比起妖怪學園，曦舫的性質更類似動物園？」封平瀾恍然大悟。
「沒錯，但我不喜歡你的說法。」伊凡沒好氣地道。
「確定是幽靈？說不定那是夜間活動的小畜牲，或是卸了妝的蕾娜。」璁瓏開口。
「我不確定是不是『真的』有，因為沒有任何可以證明『有』或『沒有』的資料存在。」
伊凡戳了戳檔案冊上的圖。
「關於傳說的內容，只留下非常籠統的說法。聽說在冬至的深夜裡，在校內施展禁忌之咒，便會開啟封印，喚出黑暗、陰毒且致命的東西。」
墨里斯小聲地咕噥，「那種東西不用召喚，冬犽在廚房裡就做得出來。」
「到底會召喚出什麼東西啊？」封平瀾好奇。
「要深入調查才知道。」
「什麼時候冬至？」冬犽隨口詢問。
「兩天後。」一直掛著俊帥淺笑滑手機的百嘹，忽地開口。
「你怎麼知道？」
「有好幾個少女預告，後天要煮湯圓給我吃。」百嘹望向封平瀾，「到時候一樣交給你處理囉。」
「有芝麻口味的話留給我。」伊凡開口，「總之，如果我們調查順利的話，後天影校下課後，剛好可以留在校內調查。」
「好啊好啊！聽起來很刺激！」封平瀾雀躍不已。
璁瓏嗤之以鼻。
「無聊至極，為了這麼愚蠢可笑的東西，你竟然當真？伊凡，你真的好傻好天真。」
面對璁瓏的嘲笑，伊凡並不生氣，反而挑眉。
「你對調查那麼抗拒，該不會……你是在害怕吧？」
「少胡說八道了！」
「你放心，我不會因為你害怕幽靈而當面輕視你，我只會在背後笑你。」
「誰說我怕了！」
璁瓏惱怒地拍桌站起，「我們可是妖魔呢！不論是活著的人類或死去的人類，都不足為懼！」
「你確定？」伊凡笑著開口，「不然我們來打賭。」
「打賭？」
「按照傳說，進行完儀式後，會發生很恐怖的事。如果沒有召喚出幽靈，算我輸。如果真的召喚出了什麼東西，大家都不准叫，不准逃，看誰有本事消滅它！誰逃誰叫就算輸！」
「別弄得太髒，也不要太晚回家喔。」冬犽溫柔地開口提醒，有如慈母。
「贏家有什麼好處？」璁瓏問道。
「你輸了的話，要當我的僕人一個月。放心，我不會要你做出傷風敗俗或是危及生命的事，我只是想嘗試一下有契妖使喚是什麼感覺。」
「我贏的話呢？」
「我幫你付一整年的伙食費，你到餐廳的任何開銷我都買單。」
此話一出，坐在一旁的冬犽微微一震。
「啊？聽起來有點爛……」璁瓏對這酬碼感到興趣缺缺。
「不然你想要什麼？」
璁瓏偏頭想了一下，「我要十臺跑車模型和──」
話語未落，一道雪白的身影插入，截斷了璁瓏的話語。
「請問只限璁瓏能參加嗎？」冬犽微笑著詢問。
「怎麼，你有興趣？」伊凡挑眉。
冬犽點點頭，「我們六個全都要參與。」
希茉、墨里斯和百嘹聞言，同時抬頭，錯愕不已。
「噢，當然沒問題！」伊凡樂不可支。人越多越熱鬧
冬犽表情轉為嚴肅，「但我有一個請求。」
「什麼？」
「……我們六個全贏的話，可以請你除了包辦伙食費以外，順便付水電瓦斯費嗎？」
伊凡愣了愣。
「喔，可以。」他還以為要說什麼嚴重的事……「你們怎麼窮成這樣？」
冬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這幾天一直下雨，房間長霉，衣服就算吹乾了放在屋裡也會染上潮氣。我又不是整天待在家，無法一直召喚風──」
「冬犽一口氣買了六臺除濕機。」封平瀾小聲地在伊凡耳邊輕語。「德國進口的，很貴……」
「讓那三個蠢貨自己去瞎忙不就好了，為什麼我們也要參與？」墨里斯不滿地低聲抱怨。
冬犽幽幽開口，「我聽說，自己在家料理比買外食便宜……」
眾人臉色大變。
「校園傳說是吧？真是有挑戰性呢！我已經迫不及待要和幽靈大戰一場了！」
墨里斯瞬間變得超積極踴躍，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希茉和璁瓏也一副相當感興趣的表情。
百嘹看著自己的同伴們，暗暗搖頭。
他不缺錢，不喜歡無意義的團體活動。看著那份檔案，他的直覺告訴他，這事件必有蹊蹺，最好避而遠之。
百嘹望著一臉興奮的冬犽，勾起一抹淺笑。
雖然如此，但他恰巧有些早就想嘗試的遊戲，必須在深夜無人的校園進行。為了這點小小的樂趣，他願意配合參與。
曦舫校園恐怖傳說勘查之旅，就此定案。
封平瀾看著桌面上攤開的檔案內頁。
下期預告的頁面，闇紅聳動的標語下方，是一張負片效果的曦舫校園照。黑暗的校園，看起來非常陰森詭譎。
真的有幽靈嗎？
他們知道曦舫白天和夜晚的樣貌。除了這兩個樣貌以外，難道曦舫還有不為人知的一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