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夢中,雲泰清聽到了鐘樂之聲,聞到了焚香的氣味中,陳腐的和新生的味道。
有人在念著晦澀而冗長的唱詞,天地間的氣息正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新生的蓬勃之氣在萬物中生長,陳腐的味道逐漸散去,眼看就要消失。
「為了這個世界奉獻了一切的人是誰?是我啊!你們居然如此輕易地放棄我!無知之人!無知之人!你們懂什麼!誰也不能代替我!我才是真正的──」
陳腐的氣息垂死掙扎,而新生的氣息卻帶著傷痕和血腥之氣,毫不猶豫地將它吞噬。
小小的老鼠獨自站在高山之巔、最高的那一尊怪石上,松樹的針葉落下,拂過他毛茸茸的臉。
新的皇帝帶著他的萬千子民向著那新生的尊神九叩九拜,高唱:「萬民之所瞻仰也。草木生焉,萬物植焉,飛鳥集焉,走獸休焉,四方益取與焉,出雲道風,嵷乎天地之間……」
清新的空氣歡快地撫過他的背毛,雲泰清可以感覺到新生的神祇給予他的柔和力量。
但他身邊沒有那十位同胞,他只感覺到無盡地孤獨。
孤孤單單的小老鼠,流下了一滴眼淚。
新生的神祇輕輕地抓起他放在肩頭,他的爪子緊抓著他的黑袍。那件黑袍的質地如流水般輕柔,閃爍著銀色流光。他冰冷的旒冕寒珠垂落在小老鼠身上,一個親吻落在他圓圓小小的耳朵。
「你想要什麼?」
他悲傷地說:「我要我的兄弟姐妹。」
「為什麼?有我,還不夠嗎?」
「我要我的兄弟姐妹!」他吱吱地尖叫,憤怒地在他的指尖上留下抓痕。
「……對不起。」
新生的神祇抓起他,將他丟進了萬丈深淵。
在無限的靜寂之後,雲泰清聽見了嘈雜的聲音。
他再次看見了他的同胞們。但這一次,他們不再是與地面平齊的高度,他們開始用後肢走路,在樹上歡快地跳躍攀爬。他們雖然不再是同胞,卻仍是再親密不過的群體。
之後的夢又開始光怪陸離起來。
他飛上枝頭,他潛入海底,他生長於高山,他在狂風中博弈。
最後,他們進入了人類的世界。
開始用最清晰的意識,享受著生命和親情的每一秒。
然而故事並沒有就這樣HAPPY ENDING。他們的生命並非無窮無盡,不知從何時起,他的兄弟姐妹們一個一個地死去。
他們驚恐,他們慌亂,他們茫然,他們無能為力。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
莫名其妙地,他和最後的哥哥姐姐彷彿遭受到來自全世界惡意的追殺,哥哥和姐姐拚著最後一口氣將他送上了那個神祇曾經封禪的祭壇,那位神祇的岱廟。
他眼睜睜地看著慢了一步的他們慘叫著被黑霧吞噬,而熟悉的氣息將他包裹起來,將他與那死氣隔離。
「對不起。」新生的神祇溫柔地對他說。
他尖叫起來。
「我不要你的對不起!我不要那些道歉!我只要我的同胞!要他們能再次存在於這天地之間,我寧願回去做那只有彈指之壽的螻蟻!」
「對不起。」
又是那句話。
還是那句話。
他衝著那位新主神發洩憤怒,用盡全身力氣對那虛幻的存在拳打腳踢。
為什麼是他!為什麼剩下的又是他!
新生的神祇不顧他的掙扎,毫不猶豫地伸開雙臂,向他擁抱過來。
他們緊緊擁抱著,彷彿化作了一體。
很久,又彷彿只是一瞬間,他又變成了極小極小的一團,就像當初的那隻小老鼠,如同一個新生的小小生命,蜷縮在神祇的胸前。
在那之後的夢就好像被什麼切斷了一樣,一股劇痛鑽進他的頭部,在他的腦子裡無情翻攪。
雲泰清猛地從水中坐起,震耳欲聾的聲音在耳邊尖利地嘶吼。
那是他的尖叫。
泰昊坐了起來,也不打擾他,只是輕拍他的背。
直到胸腔之中的氣息用盡,雲泰清才終於停了下來。
泰昊轉頭對白麗說:「怎麼樣?」
白麗走過來蹲坐在雲泰清身邊,手上發出微光,從雲泰清的頭頂一直摸到脊椎。
泰昊又問了一遍:「如何?」
白麗呼了口氣,說:「已經好多了,之前的傷都開始癒合了,他可能會恢復以前的記憶,元君那邊……」
「元君那邊,沒有問題。」泰昊說完,從浴缸中站起來,走了出去。
白麗的目光閃了閃,望向雲泰清的時候,卻垂下了眼簾。
也不知道是不是白麗做了什麼手腳,雲泰清的衣服已經被腐蝕得一點不剩,泰昊的衣服卻毫髮無損,連濕痕都不曾有過。
浴缸中的黑水已經變成無色,清澈見底。之前如有實質的黑色黏稠就好像是一場夢一樣。
雲泰清摸了摸有點疼的腦袋,想起剛才他們的對話,問道:「你們剛才在說什麼?」
白麗一隻手扶著浴缸的邊緣站起來,一臉不知是如釋重負,還是更加陰沉的微笑,「您想起來了,對不對?」
雲泰清莫名其妙地問:「妳在說什麼?」
白麗的表情僵在臉上,「您不記得?不……您怎麼會沒有記憶呢?就算不清晰也該有點印象才是,您最喜歡自己是老鼠時候的記憶了……不該不記得……」
夢中的景象噴湧而出,迅速地湧入雲泰清的腦海。
雲泰清目瞪口呆。
他以為那只是夢而已!
他腦子裡冒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為什麼泰昊能阻礙他與地府的聯繫?為什麼他們能對他的魂魄做手腳?為什麼他們每每都能讓他死而復生?
但現在,誰也找不到他的魂魄。就算是泰昊,也需要通過「帳戶金額變動」這種科學的線索來追尋他的下落。
是誰,決定了他如今的境況?而這又是為了躲避誰的追查?
雲泰清從水中起身,和以前一樣手軟腳軟。白麗扶他出了浴缸,又替他穿上一件黑色浴袍。
雲泰清突然說:「我知道了,泰昊是傳說中的閻羅王,而妳和其他的手下就是黑白無常,對不對?」
白麗哽了一下。
「……我們都表現得這麼明顯了,您到現在還不知道我們是誰?」她不可思議地問,「您這麼多年帶著記憶轉世,好不容易修來的智商呢?您的腦容量還是老鼠嗎?」
他沒好氣地說:「我一直問你們是誰,是你們都不告訴我好嗎?我又不是你們肚子裡的蛔蟲!」
白麗深深地嘆了口氣,看著他的目光就好像在看一塊腐爛的朽木,「在您小時候,在主子第一次跟您見面的時候,主子就告訴您他的大名了。」
泰昊的名字……
「泰昊的名字怎麼了?」
白麗露出了不忍卒睹的表情,一臉「同此智障說話簡直拉低了本人智商」的表情。
而雲泰清終於反應過來了。
他曾經看過泰昊……不,應該是「太昊」這個名字。
那個時候,雲泰清剛剛經歷認親風波,母親嚴令禁止他再跟泰昊見面,便帶他跑去泰山旅遊(順便談談生意)了一段時間。
母親忙著談生意,雲泰清就自己去遊玩。泰山擁有數不清的神話傳說,其中一個便是關於「東嶽大帝」──名曰「太昊」,與泰昊僅一字之差。於是雲泰清好奇地在那裡盤桓許久,幾乎要把東嶽大帝的介紹背了下來。
東嶽大帝,全稱「東嶽泰山天齊大生仁聖大帝」。祂的來歷眾說紛紜,道經《洞淵集》云:「泰昊為青帝,治東岱,主萬物發生。」《枕中記》亦云:「太昊氏為青帝,治岱宗山。」
傳說東嶽是群山之母,五嶽中心,天地神靈所居住的地方。於是經過長期的演化,作為泰山之神的東嶽大帝便成了天上至高神的子孫,掌管世間一切生物,是上天與人間溝通的使者,主宰著人間生死禍福。東嶽大帝另有一稱為「泰山府君」,或「酆都大帝」,兼管陰曹地府,掌管十殿閻羅,執掌一切輪迴,為天下鬼魂之宗。《後漢書.烏桓傳》曰:「如中國人死者歸泰山也。」東漢出土的鎮墓券中,也常有「生人屬西安,死屬泰山」的說法,說明這位神仙主宰生的同時,也主宰死亡。
但雲泰清始終沒有把這兩個名字聯繫起來。畢竟那時年紀還小,加上「太昊」和「泰昊」的字又不一樣。最重要的是,誰會把身邊的人和神話裡的神仙聯繫在一起啊!
仔細想想,其實泰昊從來沒有說過他的名字是哪個「泰」字。是雲泰清堅定不移地認為對方的名字應該是泰山的「泰」。
既然泰昊真的是東嶽大帝,就憑他小時候對泰昊說過的蠢話、做過的蠢事,他能安安全全活到現在,確實是個奇蹟呢。
雲泰清抖了一下,「呃……既然泰昊是神仙,那我豈不是……神二代?」
白麗簡直不想跟他說話了,嫌棄滿滿地從她身上每一個毛孔裡鑽了出來。
她將雲泰清推進須彌芥子,把他丟在柔軟的床鋪上,這才說道:「您怎麼可能是主子的兒子呢?雖然主子的確希望您是他兒子,可惜您不是。為了讓您成為他的兒子,您不知道他折騰了多少年、弄出了多少事情出來……但直到現在,您也只是『少爺』,不是『少主』。」
雲泰清恍然大悟。
在很小的時候,他們就一直用「少爺」稱呼他了。
如今,他終於注意到了區別。
泰昊是「主子」,而自己卻是「少爺」。
在他夢中的那些兄弟姐妹們,也統統被稱為「少爺」和「小姐」。
他們不是「少主」。
失望了兩秒鐘,雲泰清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問:「在夢裡,我還有十個兄弟姐妹,他們在哪裡?」
白麗僵了一下,看向房間門口。泰昊正站在那裡。
泰昊身上穿著繡著銀色騰龍的黑色冕服,典雅華貴,嶽峙淵渟,只是站在那裡,就像泰山般高大沉穩。
泰昊向白麗點了點頭,白麗屈膝示意,轉頭看了雲泰清一眼,便走了出去。
泰昊走過來,坐在雲泰清身邊。
「你想問什麼,問吧。」他說,「但有些事我不能告訴你。我不能說,但絕對不會騙你。」
雲泰清說:「好。」然後發現自己躺著的姿勢實在太沒氣勢,於是無視肌肉的抗議坐了起來,平視著他的眼睛。
「還是剛才的問題。我夢裡的事情,是真的嗎?」
「是。」
「你就是東嶽大帝?」
「是……也不是。」泰昊移開了目光,又看向他,「傳說和現實總有些距離,你所知道的,有些是真,有些是假。你把我當成那個什麼大帝也沒有錯,我一時不好解釋,但你以後會慢慢明白。」
「我之前曾經問過你們的身分,但你們每次都不跟我說,為什麼這次這麼坦率地回答了我的問題?」
泰昊說:「以前你的魂魄不穩定,我用了很多年才讓你慢慢趨於平穩,有些事情可能會刺激到你,所以他們什麼也不能說。而這一次,你的魂魄受到重傷,白麗對你用了禁藥,過程非常痛苦,但會讓你的魂魄暫時恢復較為安定的狀態,一些不算重要的線索就算告訴你,也沒有什麼關係。」
雲泰清不解地問:「以前為什麼不這麼做呢?」非要用幾年的時間,陪伴在他身邊?
泰昊看著他,目光中帶著對不懂事孩子的憐憫。
雲泰清想起剛才在浴缸中醜態百出的自己,尷尬地咳了一聲,趕緊轉移話題:「既然在夢裡的事是真的,那我有十個兄弟姐妹?他們轉世到哪裡了?為什麼我沒有見到他們?」
泰昊垂下眼睛,須臾,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撫摸他的頭頂。就像夢中,他用指腹撫摸那隻小小的老鼠。
「他們……已經回到了該去的地方。」
夢中的事情太過離奇,雲泰清不是很明白,於是追問道:「什麼該去的地方?」
泰昊看著他,輕聲說:「你忘了嗎?」
泰昊漆黑的瞳仁定定地看著他。那一瞬間,雲泰清突然想起了最後那吞噬了兄姐的黑霧。他記得他們臨終前的掙扎和最後消失的痛苦,那樣強烈的疼痛,彷彿傳遞到他自己的身上,令他感同身受。
實在太痛苦了。
雲泰清的身體發出輕微的震顫,彷彿疼痛正穿越千百年的時間,再次傳遞到他的身上。
泰昊的手放在他的頭頂,一股溫暖的力量從上而下灌入,沖刷過四肢百骸,那股虛幻的疼痛立刻消失,只剩下流淌於經絡中細細的溫暖。
這大概是他魂魄不穩定的緣故,否則不應該有這麼大的反應。
「從哪裡來,往哪裡去。」泰昊說,「所有人都一樣,他們如此,你也不例外。」
雲泰清有點迷惑地點了點頭。他明白,塵歸塵、土歸土,生於天地,最後終將歸於天地。
直到很久以後他才明白,他和他的兄弟姐妹雖然生於天地,卻不曾回歸天地。他們的歸處,另有他途。
「最後一個問題──」雲泰清鄭重地說:「派周建成和幻貓阿夢來殺我的人究竟是誰?那個在周建成屍體上顯現出來的幻影是誰?要殺我的是她嗎?她為什麼要殺我?」
儘管有些不確定,但雲泰清心裡已經將整起事件理出了大概的脈絡。那個女神的幻影不會白白出現。周建成說了,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主子,即便會導致他自己四分五裂,也要從體內釋放出那個女神的幻影──僅僅是幻影的威壓,都幾乎要了他的性命。
那個女神,肯定就是周建成的主子。
那麼問題來了,那個女神到底是誰?她與他有什麼深仇大恨?她要他的魂魄幹什麼?為什麼在看到她之後,就立刻喪失了一切求生意志?
雲泰清很確定,有一瞬間他感覺到了自己和她之間不可言說的神祕聯繫。那種感覺,他只在泰昊身上感受過。和泰昊手下的那些聯繫完全不同,是更深層次的,是骨肉血脈、靈魂深處無法撕裂的糾纏。
聽了他最後一個問題之後,泰昊一直沉默。他放下撫摸他頭頂的手,輕輕拂過袖口。
「她……屬於不能說的範疇。」
雲泰清的腦袋往後一仰,一下子撞到了身後的牆,然後又撞了幾下,最後還是忍無可忍地衝泰昊大叫起來──
「你到底還有什麼事能告訴我?啊?她可是要殺我了!我差一點就要被她殺死了!你卻連我們之間有什麼恩怨都不──能──說──!是不是要等到她把我徹底殺死才願意告訴我理由啊?她不光是要我死!她還要我的魂魄!我都根本無法想像她要拿我魂魄去幹什麼!你知道什麼叫死不瞑目嗎?到時候我就是死不瞑目啊你明白嗎!死!不!瞑!目!」
泰昊看著他抓狂的樣子,卻意外地沒有生氣,就像在看著無理取鬧的孩子一般,帶著無限的縱容和無可奈何。他輕輕按住雲泰清的手,這個動作奇異地消減了雲泰清的怒氣。雲泰清撇撇嘴,還是平靜了下來,乖乖地看著泰昊。
泰昊道:「她的確想得到你的魂魄,但不是你想的那樣。她對虐待你沒有興趣……或者說,已經沒有興趣了。她只是希望從你身上得到某些東西。你不必再問,我現在只能說這麼多。」
雲泰清扳著手指數了半天,今天泰昊跟他說的話之多,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向來不會說謊,「只能說這麼多」就代表不會再透露更多的情報了。
不過他還是心有不甘。
他跟那位女神是什麼關係?他們之間有什麼恩怨?為什麼他會在她身上感覺到某種聯繫?是因為她曾經虐殺過他,他才會在見到她的同時喪失求生意志嗎?
不,他並沒有感覺到刻骨的仇恨,他只覺得心死如灰,毫無求生意志。
他試探地問道:「別的我就不問了,我只有一個問題。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和她之間的聯繫,是好是壞?」
泰昊猶豫了一下,說:「是好的。」
你騙鬼啊!
雲泰清瞪視著泰昊,不敢相信他居然對自己說謊!
「是好的聯繫,我會喪失求生意志?」
泰昊無奈地說:「不是那個意思。你們之間的聯繫是好的,造成你沒有求生意志是她……」
一直扒在門框上的白麗尖聲打斷了他的話:「主子!」
泰昊立刻不再說話。
雲泰清瞪著白麗,用嘴型罵她:「臭女人!」
她也用嘴型回罵:「小混帳!」
泰昊按住雲泰清,將他硬是按倒在床上,然後自己也躺了下來,躺在雲泰清的身邊,將他攬在懷裡,讓他們之間擁有最大程度的接觸。
雲泰清不情願地蠕動了一會,終於鑽進被子,床單絲滑的觸感讓他發出了舒服的喟嘆。
在經歷了仇人的婚禮、混亂的殺戮以及痛不欲生的治療之後,還能有如此享受,簡直讓人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也許最主要的,是泰昊就在身邊。
在這與世隔絕的「須彌芥子」裡,和泰昊在一起。
雲泰清側過身,抓住了泰昊的衣服。
「你總是跟在我身邊,就沒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嗎?」他咕噥。
泰昊「嗯」了一聲,淡淡道:「沒有辦法。你的事最重要。」
雲泰清:「……」怎麼回事?總覺得有點感動!
不過他並沒有感動太久,他實在太累了,閉上眼睛就立刻陷入無邊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