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就像是前男友或前女友,見了面之後,尷尬惱羞的總比驚喜歡樂的多。
特別發現相信已久的「事實」,其實全是謊言的那一刻。
「所以,現在是什麼狀況?」紅葉側坐在交誼廳裡大沙發的扶手上,豔麗的容顏一臉不悅。
「終極兵器就在敵人手上,」布拉德嘆了聲,「總不能叫我們直接殺去白三角總部,叫他們把鎮魂鐘交出來,好讓我們對付他們。一整個本末倒置。」
「唷,你竟然使用了成語!不錯。」丹絹讚許地點頭。
布拉德狠狠地瞪了不識相的笨蜘蛛一眼。
「誰管那個啊。」紅葉打了個呵欠,對布拉德說的事興趣缺缺,「我是說理昂和以薩。」她停頓了一秒,「還有福星……」
眾人沉默。
一行人剛從日落森林返回學園,一路上的氣氛非常僵,沒人說半句話。
以薩走得很快,一個人走在前頭,一下子就不見人影。理昂和福星則是返回寢室。寒川回主堡向桑珌報告,弗蘭姆直接打道回府。其餘的人出於莫名的原因,全跟著紅葉來到了班級交誼廳。或許是因為,大家都不想回寢,獨自面對心中的不安與惶惑吧。
假日夜間,交誼廳裡空無一人,正好給他們一個喘息的空間。
「那是闇血族的內部紛爭,與我無關。」布拉德輕啐了聲,「盡搞些陰險手段,果然是見不得光的種族。」
「那你來幹嘛?」紅葉瞪了布拉德一眼,「特地來賣弄你那舔過屎的臭狗嘴?」
「閉嘴,狐狸精,妳的禮節和貞潔一起扔了?」布拉德回吼。
「別這樣。」珠月淡淡地輕語,有如春雨一般灑在火爆的場面上。「布拉德也是在擔心理昂他們,只是不善表達……」她輕聲為布拉德辯解,「他如果真的不關心的話,就不會過來了。」
珠月的神情很疲憊。伙伴之間鬩牆,這是她不樂見的。總是掛著淺笑的溫柔容顏,籠上了一層苦澀。
紅葉瞥了布拉德一眼,沒好氣地哼了聲。
布拉德看著珠月,耳根漲紅。他很感謝珠月幫他說話,並且,珠月竟然看出了他的心思……這讓他心底怦然鼓動。
他輕咳了聲,低下頭,靦腆地低語,「謝了。」
珠月揚起淡笑,「傲嬌屬性,不難理解。」
布拉德愣了愣。他完全聽不懂。
「理昂不會和以薩和好嗎?」妙春擔憂地發問。
「夏格維斯家對克斯特家做的事,不是說聲抱歉就能解決的。」翡翠長嘆,「而且以薩目睹了赫爾曼是如何對待麗夫人的。」
「可是……」妙春皺眉,「那又不是理昂做的。」
「但那是他的族人。」
「男人啊,真麻煩。」紅葉不耐煩地哼了聲,「有什麼不滿悶在心裡有屁用,去打架啊!煩死了。」
「妳說的有道理。」珠月悠悠地點點頭,表情有種恍神的超然感,「在揮灑汗水的同時,對敵手浮現欣賞之心,進而萌生演化成其他的情愫,然後──」
「然後?」眾人追問。
「然後,揮灑的液體可不只汗水了。」珠月長嘆了一聲,「很萌的發展,但我現在卻沒心情去欣賞……」太過苦惱沉悶,導致自己將心裡的OS大剌剌吐出都不自知。
極短的片刻,眾人陷入尷尬的沉默,但隨即拉回話題。
「總之呢,」丹絹輕咳了聲,「這種事還是交給專家吧。」
「你?」翡翠挑眉,不以為然,「由你出馬的話,感覺只會讓冷戰的兩人直接拿刀互捅。」
珠月眼睛一亮,像是抓到什麼關鍵。「互捅?……」但眼底的光彩有如流星,瞬間即逝。她搖了搖頭,無奈地輕嘆,不語。
眾人暗暗鬆了口氣,大家都很擔心珠月會在不自覺的情況下又吐出驚人的話語。
「並不是。我知道自己的長項在哪裡,感情和人際互動什麼的,這不是我擅長的東西。」丹絹冷哼了聲,「我也是有自知之明的!」
「你也很不擅長討人喜歡。」翡翠輕笑。
「我比較訝異他竟然敢妄稱自己有自知之明。」紅葉壓低聲音,湊向翡翠輕語。
「哼!儘量講吧!這只是更加突顯你們的淺薄鄙陋!」
事實上,不只是丹絹,所有的特殊生命體都不擅長處理人際問題。
特殊生命體的羈絆,大多建立在血緣和利害關係上。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不同族類的人是會聚在一起,但大多是為了同歡樂,很少是共患難,更別提要處理伙伴紛爭這種事。志同即合,不合即散,沒人會想要去「挽回」。
他們認為,後悔、挽回,這是弱者的表現。
但是賀福星改變了他們,他讓他們變成了弱者,卻沒人為此感到懊惱。
「希望能快點和好。」珠月由衷希望。
「是啊。」小花認真地說著。「雖然那兩個傢伙都陰陽怪氣,但少了他們,感覺就不對。」
「妳自己也很陰陽怪氣。」翡翠吐槽。「但少了妳,感覺也怪怪的。最厲害的就是妳,明明是別班的,卻融入得很自然。」
「那是你們的等級剛好配得上我。」小花得意輕笑,「我們班的人太無聊了。」
雖然當初會和福星一起行動是為了更接近布拉德,但是兩年下來,不知不覺間,她的目的早已改變。比起接近布拉德,她更喜歡一群人吵吵鬧鬧在一起。
「感恩節已經過了,接下來就是聖誕節、新年、復活節。每個節日都會有慶典和餐會,聽說聖誕節那天的晚餐會用馬卡龍疊出一座塔……」一直沉默的洛柯羅突然開口,「剩下七個月,希望大家能開開心心地一起吃飯,笑著度過。」
這是所有人的心聲。
離開日落森林,福星跟著理昂一同返回寢室。理昂走得很快,福星幾乎是用跑的才跟上,途中還差點跌倒好幾次。
「理昂──」
「不要過來。」
「這也是我的房間啊。」
「這區域是我的地盤。」理昂背對著福星,駐立在書桌前,斥喝,「離開!」
回應他的是逐步靠近的腳步聲。
「你聽不懂我說的話嗎?!」理昂惱火,聲音上揚。
「兩年前你滿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叫我不要管你,還恐嚇要殺了我。兩年前我沒照做,現在的我更不會照做。」
理昂困惑,「為什麼要這樣?」
「我們是朋友!」福星有點火大,「這個問題你好像問過不止一次了喔!」為什麼同樣的東西要說好幾遍,有這麼難理解嗎?!
「即使你知道我是這麼卑劣的人?」
「兩年前你在我心中的印象更差,我都敢靠近你了,現在有什麼不敢!」
那時候他剛進夏洛姆,對自己的新身分、還有新的世界觀非常陌生惶恐。他曾一度以為理昂會在夜裡襲擊少女或牲畜,偷吸他們的血。
理昂不語,自嘲地輕笑了聲。
福星啊……這過分天真的單純。單純到看似愚蠢,單純到讓人不忍……不忍讓他悲傷,不忍讓他陷入兩難的矛盾。
「你還好嗎?」福星走向理昂,下意識地伸出手,搭上對方的背,輕輕地拍著。
以前他生病或難過時,琳琳也是這樣安撫他。只是個簡單的動作,卻像有魔力一樣,讓他安心而放鬆。
細微到難以察覺的苦澀輕嘆,自理昂的喉間透出。
「啪!」重重的力道,將福星的手推開。
「不要碰我。」理昂以極度冷冽疏離的目光刺著對方。「以薩說的都是事實。是我祖父毀了克斯特家,而我知情。」
「理昂?」
「用盡一切手段鏟除不利於己的事物,是夏格維斯家的傳統。」理昂抓起背袋,走向櫥櫃,扔了些東西進到袋中,「即使尚未造成威脅,只要被認定有可能構成危害,便會被銷毀。」他束起背袋,回頭看了福星一眼,「這點你應該很清楚。」
福星不語。他知道理昂指的是修學旅行時,西薇雅對他的攻擊。
「但是,那又不是你……」
「那是夏格維斯家做的決定,而我是夏格維斯家的人。我的家人企圖殺了你。」理昂打斷了福星的話語,「福星,那才是我的同伴,血緣關係是一輩子切不開的羈絆。」
他知道夏格維斯家希望的是什麼。
他知道要怎麼做,才會讓夏格維斯家對福星等人不再感興趣。
福星看著理昂,一時間不知道要怎麼反駁。他突然好希望自己有翡翠或小花那樣的口才,好希望自己能說服理昂,讓理昂相信他在眾人心中的重要性,已經等同於家人。
情感的羈絆,比單純的血緣更堅固、更難以摧毀。
「可是……就算沒有血緣關係,我還是很在乎你。你悲傷的話,我也會難過……」福星吶吶地說著。「而且,我相信你。理昂.夏格維斯不是那麼陰險殘酷的人。」
理昂咬牙,拎起背袋,轉身。
「你要去哪裡?」福星緊跟在後。
理昂轉身,一把將福星推離自己。福星一個踉蹌,撞向牆面,跌坐在地。
「唔……」福星撫著屁股,笨拙而吃力地努力爬起。
理昂盯著福星一秒,壓下心中翻騰的情緒,冷冷地撇頭,轉身離去。
「等一下!」
當福星追出門口時,走道上空蕩蕩的,杳無人影。
陰鬱的清晨。濃醇的黑夜隱隱透出昏昧的晨曦,轉為汙濁濕重的深水泥色。
闇血族活躍的時辰將盡,轉而預備進入潛伏的交界點。夏格維斯家族的大門,被粗魯而放肆的力道轟然甩開。偌大的城堡裡瞬間靜默,談話聲、工作聲,驟然休止。
服侍夏格維斯家上百年的管家羅倫佐,從容不迫地立即現身在前廳,凜然肅穆的容顏,在看見來者時,也露出了些許的詫異。
「理昂少爺?」他機警地察覺到情勢不對勁。「為何您……」
「這是我的家堡、我的產業,主子回來還須通報?」理昂冷聲質問,給人極致的威脅感,「我有幾個問題要你回答。」
理昂的笑容讓羅倫佐不寒而慄,但這股顫慄立即轉為欣喜。
這樣的氣魄,這樣的威儀,和赫爾曼如出一轍。這才是夏格維斯的統領!
「我會盡己之力為您解答的。」羅倫佐謙卑回應。
「我想想,先從哪一件事開始好呢?」理昂偏頭,故作思考,「按照時間順序來好了。首先,赫爾曼殺害麗.克斯特,扭曲歷史。對吧?」
羅倫佐訝異,他不知自己的主子從何得知這隱瞞數百年的祕密。這件事,只有夏格維斯家的幾個長老知情而已。
理昂挑眉,冷笑著繼續開口,「幫忙藏匿並養育克斯特家族的後裔,並不是出於正義,而是為了就近監控,對吧?」讓克斯特家以為夏格維斯有恩於己,日後還能靠著這份恩情加以利用。卑劣,卻高竿,非常有他祖父的風格。
「我不明白您──」
「不記得?很好。裝無知迴避責任,這是赫爾曼教你的,那我問時間近一點的事。」理昂一步步走向羅倫佐,「八月時在聖彼得堡,西薇雅刺殺賀福星,這是你安排的,對吧?」
羅倫佐不語。不承認,也不否認。
「但是失敗了,真可惜?」理昂冷笑。
「如果您要為了這件事處分我,我不會抵抗。」羅倫佐淡然回應,「我不對自己的決定後悔,那少年的存在對您不利。」
「對我不利?呵,是對夏格維斯不利。」理昂嗤聲,「你要的只是能全心掌控夏格維斯、為家族爭取更多權力和利益的傀儡,和赫爾曼一樣的傀儡。」
「赫爾曼大人不是傀儡!他是了不起的領導者!」
「因為他卑劣陰險的性格剛好和你們一拍即合。」
「您不該這樣說您的祖父。」羅倫佐直視著理昂,「你們是血親,汙辱他等於汙辱您自己。」
「哼,血親。」是啊,無法抹煞的事實。他和那卑劣陰險的傢伙流著相同的血,背負著相同的東西。他明白,所以他才會回來,接下這汙穢的擔子。
雖然極度不願,但是不回來蹚這灘渾水,他的族人不會善罷干休。況且,他早已深陷在這血腥陳腐的牢籠裡。
他珍惜他的伙伴,他會用他的方式守護他們。
兩年,雖然很短,但已經夠了。這兩年的回憶,夠他回味一輩子,夠陪伴他度過未來孤獨的歲月。
「理昂少爺?」羅倫佐困惑。他以為理昂是回來興師問罪,剛才質問到賀福星的事時,他甚至有領死的準備。
「從今天起,夏格維斯家由我接管,元老院那些傢伙可以準備退位,回家等死。」
「什麼?!」這樣的轉折,讓他不知是該憂還是該喜。
「怎麼,不滿意?」
「夏格維斯家本來歸您所有,您的上任正是眾望所歸。」
「很好。」理昂勾起殘酷的笑容,「既然接任了,就必須有些作為,讓外人見識夏格維斯新一任繼任者的能耐。」
「您的意思是?」
「淨世法庭勢力擴張,對我族造成危害。」理昂冷聲宣告,「通知眾聯盟,徵召所有戰士,聚集所有兵力。我們必須反擊,殲滅所有白三角!」
由他肅清這個世界,肅清特殊生命體的威脅,肅清可能危害到伙伴的敵人。
羅倫佐愣愕,他沒料到理昂會做出這樣的決定。「理昂少爺,這個決定太過莽撞!」
目前的情勢,長老團的想法是先消除克斯特家逐漸壯大的勢力,白三角什麼的,根本不是重點。事實上,白三角只是挑起對立和煽動族群意識的工具,是拉攏政權的手段,夏格維斯壓根不打算和他們正面衝突。
「你一直希望我回來掌管家族,現在實現了。」理昂冷瞥了羅倫佐一眼,「你只是個下人,主子的命令,你能做的只有盡力執行。」
語畢,逕自越過羅倫佐,將他留在前廳,獨自面對懊惱。
羅倫佐咬牙,拳頭緊握。
他知道他的主子在打什麼主意。理昂表面是接管家族,領導族人對抗敵人,但事實上,他想以這幾近自殺的方式,與敵方同歸於盡,他想以這消極的方式毀了夏格維斯家族!
懊惱轉為怨恨,牽怒到他人身上。
早知道,不該留下沃克家的餘孽,不該讓克斯特一族的餘孽存留。都是那該死的婦人之仁,該死的負罪感!
羅倫佐的眼底浮起沉鬱的凶光。
錯誤,必須鏟除。幸好他還有修正的機會……
帶著餘秋暖意的天氣驟變,一夕轉冬,寒凜及陰冷籠罩夏洛姆。
聽完寒川的報告,桑珌的臉色黯沉了幾分。苦笑,「沒想到藍思里的餿主意竟然還有些用處,你們真的探到有用的消息。」
「是的。」寒川恭敬回報,「有些事情我沒向藍思里詳說,因為我認為那牽涉到家族隱私。真正的歷史,並非我們以往所熟知的。」
「你的做法是正確的。麗.克斯特的事雖然是悲劇,但那是闇血族族內的事,必須讓他們自己處理。」
「我只擔心越處理越糟。」寒川皺眉,「理昂.夏格維斯歸返後的第二日就擅自折返斯圖嘉的本家,正式接掌夏格維斯家族。他聚集北派家族聯盟的人馬,向白三角開戰!」這原本是要在歸來的當夜就向桑珌報告,但那天晚上桑珌竟然離開,直到五日後的今天才回來。
「我相信理昂.夏格維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桑珌輕嘆。
「現在外界都在看夏洛姆是否會跟隨夏格維斯家的腳步,對淨世法庭宣戰。學園裡一堆自我感覺良好的死小孩,蠢蠢欲動地想要到外頭『建功立業』!但是那些可笑的『英雄』卻連初階咒術和英文文法都被死當!」
寒川以帶著些許埋怨的口吻詢問,「您應該留在校內穩定人心的。在這關鍵時刻,您去哪裡了?」
「探訪老朋友。」桑珌再度長嘆,隨即苦笑,「情勢看起來越來越糟了吶。」
「您還笑得出來……」寒川不滿低喃。
桑珌淺笑,「並不是所有的事都往壞處發展的。」
「如果情勢正如我們所見,雖然艱難,但至少還有補救的方法。」寒川深吸一口氣,說出自己心中的擔憂,「我覺得事情不對勁。很多事都不對勁。看起來是巧合,卻環環節節地牽涉在一起。這些事件,彷彿把整個大局面引導向一個未知的巨大混沌之中。」
桑珌靜靜地聽著,看起來並不訝異。
「三百年前製造出鎮魂鐘的瑟芬,竟然是白三角的前代宗長。而他的外貌,長得和封印之獸如此相像。」寒川咽了口口水,「被封印的公理之獸,還處在牢籠之中嗎?」
「是的。整個夏洛姆的隱蔽結界,就是透過擷取他的靈力而運作,學園的穩定就是封印完好的象徵。」桑珌肯定地開口,「況且,你應該很清楚,若是他真的脫離了封印,也不會站在人類一方。」
寒川看著桑珌,遲疑了片刻,「雖然現在才問似乎太晚,但是我一直很好奇,囚禁公理之獸的空間裂縫,也就是夏洛姆所處之處,究竟是誰創造出來的?」
「某個重要的老朋友。」桑珌笑了笑,「這幾天我去探訪的人。」
「即使是現在也不能透露對方的身分?」
桑珌搖了搖頭,「她隱居很久了,目前還不希望被人打擾。」
寒川有點惱火,「桑珌,現在情勢非常惡劣,糟到和藍思里的性格一樣,爛得一塌糊塗!」
桑珌悠悠反問,「所以,你認為我們也應該出兵對抗白三角?」
寒川煩躁地抓了抓頭,「我反對讓學員出戰,但是其他職員,還有一些傑出的畢業校友,或許可以請他們──」
桑珌忽地打斷了寒川的話語,「你覺得,夏洛姆所做所為是善還是惡?」
「當然是善!」他們封印了神獸,讓人類免於滅亡之厄。
「白三角也認為他們是正確的。」桑珌輕笑,「這代表我們兩者之中,一定有一方是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