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醉
瓦斯燃著小火,砂鍋燉著清湯。
湯水早已經沸騰,我望著水面上那一個個此起彼伏的小水泡發呆,直到沸水漫溢出來,燙到了手指,這才驀然驚覺,趕緊關了火。
「阿夜,我煮了點桂花蓮子湯,你要不要……」
我端著砂鍋走出廚房,話才問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九夜一臉倦容地閉著眼睛,靠在窗邊的籐椅上。
這段時日以來,他經常會這樣閉目養神。
我記得他曾經說過,其實他並不需要睡眠,只有當被傷到元神的時候,才會需要靜養來恢復靈力,就好比之前白澤一直趴在狗窩裡睡覺一樣。
「小默默!你看你看!我和球球想要做個彩色……」
阿寶興奮地捧著一把花花綠綠的糖果紙,一蹦一跳地跑過來,立刻被我制止了。
「噓──小聲點。」
我放下砂鍋,摸了摸阿寶的腦袋,輕聲哄道:「阿寶乖,你帶著球球去院子裡玩,等一下我做巧克力布丁給你吃,好嗎?」
阿寶眨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看看我,又回頭看了看正在閉目養神的九夜,懂事地點了點頭,說:「好,阿寶帶球球去院子裡玩。」
「嗯,阿寶真乖。」
我笑了笑,從口袋裡摸出一支草莓棒棒糖遞給他。
阿寶拿了棒棒糖便帶著影妖離開了。
而白澤一早就出門,也不知道去了哪裡,空蕩蕩的客廳頓時安靜了下來。
初夏的陽光帶著微薰的暖風,穿透屋前榕樹鬱鬱蔥蔥的枝葉,悄無聲息地鋪灑進來,在大理石窗臺邊落下疏離搖曳的淡淡光影。
九夜似乎睡著了,神情安逸,呼吸均勻,白皙俊美的面容籠罩在一層柔和而恍惚的暖光之中,顯得格外賞心悅目。
我佇立在五步之遙,心中帶著一絲疼痛又酸澀的滋味,默默凝視著眼前那張再熟悉不過的面龐,隨後,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竟然鬼使神差般地走過去,緩緩俯下身……
「小默。」
耳邊忽然響起一聲低喚。
我驀地一怔,一下子回過神來,趕緊抬起臉,卻突然被一隻手拉住,頓時整個人往前踉蹌。
「想趁我睡覺的時候偷偷吻我,嗯?」
九夜仍舊慵懶地半靠在籐椅裡,一手牢牢圈著我的腰不放。明媚的陽光下,只見他稍稍歪著頭,好像個偷吃了糖果的孩子一樣,笑得得意又狡黠。
「才才才……才沒有!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立刻大聲否認,說出來的話卻心虛得結結巴巴。
九夜挑了挑眉,嘴角一揚,輕聲笑了起來。
我尷尬地紅著臉,低下頭,不敢與他目光對視,沉默良久,又輕聲喚了句。
「阿夜。」
「嗯?」
「左眼……還痛嗎?」
「早就不痛了。」
九夜低頭注視著我,眼神出奇地溫柔。
也許因為不是凡人的緣故,九夜的瞳眸原本就要比普通人類更為漆黑深邃,可是現在……左眼的光澤明顯黯淡了下去,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灰霾。
我心口一陣絞痛,難受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用力咬著嘴唇。
「小默,別這樣。我說過很多遍,你不用自責,你並沒有做錯什麼。」
九夜微笑著,溫柔地將我摟進懷裡,摸著我的頭髮,淡淡地在我耳邊說道:「而且,我也跟你解釋過,我的身體和人類不同,恢復能力比你們強很多,千百年來生活在這人世間,其實大部分傷口都可以自動痊癒。這隻左眼只是傷得比較重,需要恢復的時間長一點罷了,所以,你完全不必擔心,也不用這麼難過。」
安慰的話語在耳邊落下,仍舊是九夜一如既往泰然自若的平淡風格,就好像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一樣,可是,我無論如何都無法釋懷。
只要一想到那天的情形,只要一回想起當時九夜閉著眼睛血流不止的樣子,就感覺心口疼得要命。
「阿夜,今生今世欠你那麼多,我要怎麼還……」
我伸出雙臂,緊緊擁抱住他。
九夜揉了揉我的頭髮,說:「那就罰你這輩子都煮飯給我吃吧。」
「好!哪怕下輩子也可以,生生世世都可以!」
我點點頭,回答得如同錚錚誓言。
看到我一臉認真嚴肅的樣子,九夜忽然輕聲笑了出來,促狹道:「哦?生生世世都可以?這麼說,按照你們人類的習俗,你打算要嫁給我了?」
「欸?什麼?嫁、嫁給你?」
我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就突然聽到背後傳來一聲乾咳。
「你們兩個真是夠了,實在噁心得讓人聽不下去!」
我嚇一跳,猛一回頭,不知何時白澤居然已經回來了,正抱著雙臂斜倚在玄關,滿臉唾棄又鄙夷地瞪著我和九夜。
「大、大白?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吃過飯了嗎?」
我趕緊從九夜懷裡掙脫出來,撓了撓頭,尷尬地指了指桌上,道:「我煮了桂花蓮子湯,你要不要喝一碗?」
白澤踏進屋子,摘下鴨舌帽,抖了抖毛茸茸的耳朵,傲慢地「哼」了一聲,不客氣道:「我要吃桂花酒煮田螺肉!」
「桂花酒煮田螺肉?」
我一愣,道:「就是之前《人氣美食》節目裡介紹過的那道菜嗎?」
「是啊,據說是最近的網紅美食。」
「咦,你居然也懂網紅這個詞?」
「廢話!我才沒有你那麼愚蠢!不就是網路紅人嘛!」
白澤斜眼瞪著我,問:「那道菜,你究竟會不會做?」
「呃……你想吃啊?我、我試試看吧……」
我心虛地撓著頭,不敢打包票,因為這道菜不是那麼容易做,需要多道複雜的工序,而過程中只要有一個疏忽,味道就會變得很奇怪。
桂花酒煮田螺肉,這道菜的創始人,是一個看起來才二十多歲的女孩子,不知道真實姓名叫什麼,大家都親切地稱呼她為「小魚兒」。
別看小魚兒年紀輕輕,廚藝可是非常了得,蒸煮炒燴,樣樣精通,而她最最擅長的拿手菜,就是用美酒烹飪各種食物。
吃過晚飯之後,閒來無事,我一邊思索著該怎麼做這道菜,一邊打開電腦點進了《人氣美食》的影片,一個笑容甜美的年輕女孩出現在了螢幕上。
「大家好,我是小魚兒,今天為大家帶來的這道美味佳餚,叫做桂花酒煮田螺肉,桂花的香醇氣息,配上肥而不膩的田螺肉,一入口,齒頰芬芳回味無窮,怎麼樣,是不是聽了就令人胃口大開呢?」
女孩長得十分漂亮,綁著一束高高的馬尾,穿著件乾乾淨淨的白色T恤,T恤上印著粉紅色草莓蛋糕的圖案,看起來青春活潑又可愛。
不過,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這個女孩膚色白皙得有點不正常,臉上皮膚以及露出的手臂,似乎……隱隱地泛出一層金屬光澤?
難道是我錯覺嗎?也許,是因為錄影棚裡燈光的關係吧?
我皺眉看了看,並沒有太在意,一邊聽著她做介紹,一邊在手機備忘錄裡記下了做菜的詳細步驟和需要的食材。
「陳年桂花酒、田螺、牛肉、醬油、砂糖、鹽……」我看著這些紀錄,喃喃自語道,「看來要去趟超市了,不知道有沒有賣陳年桂花酒……」
看了看時間,還早,九點不到,超市應該還沒有關門。我趕緊拿起錢包,出了家門。
外面的天色早已全黑,路上的行人不多。
昏黃的街燈暈染在一片朦朧的夜色之中,耳畔縈繞著一陣陣夏日蟬鳴。
我匆匆趕去超市,幸運地買到了陳年桂花酒,順便再買了幾樣調味料,以及阿寶最喜歡吃的草莓棒棒糖。
當我抱著一袋子物品走在回家的路上時,遠遠地看到前方有一對年輕男女。
男人好像是喝醉了,走路歪歪斜斜,而旁邊的女生不時地伸手扶他一下。
咦,這個背影好像有點眼熟?
我快走了幾步,上前一看,果然是熟人!
「陳銘!」我喊了一聲。
對方醉眼迷離地抬起頭,盯著我看了老半天,才一邊打著酒嗝,一邊斷斷續續地吐出來句話:「沈默?嗝……好、好巧啊……嗝,怎麼是你?」
「陳銘,你喝醉了?」
我皺眉看了看眼前這個神志不清的男生。
陳銘是我的大學同學,曾經住在我隔壁寢室,我們關係還算不錯,經常會一起打打球吃頓飯什麼的,不過畢業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了。
陳銘的家裡是開飯店的,聽說他畢業之後繼承了家業,接替父親經營飯店。
不過,我覺得這份工作也真是非常適合他。
因為陳銘對於「吃」,一直很有研究。
大學的時候他就喜歡搜羅各種人間美食,什麼山珍海味、飛禽走獸,只要是好吃的東西,他一定都要去嘗一嘗。甚至有一次為了吃到傳說中鮮嫩芬芳入口即化的「藏地野兔」,他還特意向學校請假,坐了飛機,一個人跑去西藏抓野兔,不瞭解的人都在背後罵他神經病。
而他身邊的朋友,則送了一個綽號給他,叫做「饕客」。
饕餮的饕,顧名思義,他就像饕餮一樣喜歡「吃」。
不過,在我的記憶中,陳銘並不嗜酒。
「你到底喝了多少酒,怎麼會醉成這樣?」
我無奈地看著這個久未相逢的友人。
「喝……喝酒?我……嗝……我沒有、沒有喝酒啊……嗝……」
陳銘醉醺醺地打著嗝,嘴裡噴出來一股濃濃的酒氣。
我掩了掩鼻,道:「沒喝酒怎麼會醉啊?」
他拍了拍我肩膀,呵呵傻笑著,剛要說點什麼,突然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整個人撲倒下來,還好旁邊的女生及時拉了他一把。
「你怎麼樣?沒事吧?」
帶著寬邊帽的女生抬起頭,昏黃的燈光下,露出一張非常眼熟的俏麗臉龐。
我吃了一驚,愕然道:「小魚兒?妳、妳是那個《人氣美食》節目的主持人,小魚兒,對嗎?」
「哎呀呀,被認出來了。」
女生害羞地笑了笑,隨後便大方地承認道:「對,沒錯,是我。」
「居然真的是小魚兒,我剛才還在看妳做菜的影片呢!」
我不可思議地看了看眼前的女孩,又轉頭看了看旁邊的老同學,不禁疑惑地問:「你們兩個認識?」
話音落下,女孩卻笑而不答。
陳銘也已經醉得糊里糊塗,似乎沒有聽到我在說什麼。
昏暗的夜色之中,我站在原地猶豫了一會兒,看著小魚兒,又問:「陳銘醉成這樣,需要我幫忙送他回家嗎?」
小魚兒笑著搖搖頭,道:「謝謝你,不過沒關係,我一個人可以送他回家。」
說罷,女孩便扶起酩酊大醉的陳銘,兩個人歪歪斜斜地一路走遠了。
看著他們漸行漸遠的背影,我總覺得哪裡怪怪的,可是具體又說不上來。
第二天中午,我接到了陳銘的電話。
這小子好像已經徹底酒醒了,開口便問道:「沈默,昨晚你在路邊撞見我和小魚兒了,是嗎?」
「對啊,你喝醉了。」我說。
陳銘停頓了一下,吞吞吐吐道:「既然……既然被你看見了,有件事……我找不到別人說,想……想找你商量商量……」
「哦?什麼事情?」我問。
陳銘在電話那頭深吸了口氣,道:「是關於小魚兒的。」
聽到這個回答,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揶揄道:「你小子,是不是喜歡上人家了?」
「呃……被你看出來了?」陳銘支吾道,「我、我確實……確實是有點……有點喜歡她,不過,總感覺這件事……有點奇怪……」
「奇怪?什麼事情奇怪?」
「你知道我和她是怎麼認識的嗎?」
「怎麼認識的?」
「是小魚兒主動來飯店找我的。」
「哦?人氣美女主動上門找你?」
「是啊,我也不是什麼名人,家裡也不過開著一間小飯店而已,那麼漂亮的女孩子居然會來找我,你說奇不奇怪?」
「她找你的時候有說什麼嗎?」
「我記得當時她說……她在很久以前見過我,她認得我,甚至知道我喜好吃各種美食,可是,我完全想不起來有遇過這麼一個大美女。」
陳銘思忖了片刻,又道:「而且,那天她是帶著菜餚來飯店找我的。」
「帶著菜餚?什麼意思?」我不明白地皺了皺眉。
陳銘說:「你知道,小魚兒她是美食節目的主持人,會做各種美味佳餚,那天她帶著一道菜,說是剛剛研究出來的一道新菜式,想請我嘗嘗味道。」
「她請你試新菜?」我笑了笑,說,「這不正是你最擅長的嗎?你吃過那麼多珍奇美味,對食物那麼有研究,正好可以幫助她試試新菜嘛。」
「話雖如此,可是……」陳銘欲言又止地嘆了口氣。
「可是什麼?難道菜不好吃?」我笑問。
「不不不!她做的菜非常好吃,可以說是正對我胃口!」陳銘立刻否認,又道,「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每一次吃完她做的菜,我都會爛醉如泥。」
「吃了她的菜,你會醉?」我一愣,疑惑地問,「難道昨晚也是?」
「對,昨晚也是。」
陳銘道:「最近這段日子以來,我和小魚兒成為了好朋友,我們很聊得來,而她每隔幾天便會帶著新菜式找我品嘗。第一次是紅酒燉八寶蝦,第二次是清酒蒸醉蟹,第三次是白葡萄酒煨番茄牛肉湯,第四次是黃酒燜雞翅,而第五次,也就是昨天晚上,飯店結束營業之後,小魚兒又來了,仍舊帶來了一道新菜,黑啤酒水煮桂花鱸魚……」
聽到這裡,我忍不住皺眉道:「怎麼全都是用酒做的菜?」
陳銘解釋說:「對啊,這就是小魚兒的特色菜,她擅長用各種酒來烹飪食物。」
我搖搖頭,道:「就算是用酒做成的菜,你也不至於吃了之後會爛醉如泥吧?你的酒量到底有多差?」
「所以我才覺得奇怪嘛!明明兩個人在一起吃飯的氣氛好好的,昨晚我還特意準備了禮物,可是還沒送出去,才吃了幾口菜,就已經醉了。」
陳銘的語氣聽起來非常苦惱。
他喃喃地說:「其實我打算向小魚兒告白,雖然不知道她是否願意,但是我仍然想表明自己的心意,可是每一次每一次,都因為我吃菜吃醉了而錯過告白機會。沈默,你說事情怎麼會這樣呢……不管是什麼酒,平時我喝個幾杯都不成問題,現在只是菜裡的一點點酒而已,為什麼一吃就醉成那樣?」
我想了想,啼笑皆非地問:「難道是小魚兒在菜裡下了藥?」
「下藥?」陳銘一愣,苦笑道,「我無財亦無色,她下藥圖什麼?」
是啊,圖什麼?小魚兒根本沒有理由在菜裡下藥。那又是為什麼,每一次陳銘吃了她做的菜都會酩酊大醉?
儘管覺得這件事有點蹊蹺,可是看起來似乎也沒有什麼危害。
掛了電話之後,我便沒有再放在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