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青籐與松竹)
從宜蘭回來後,好好休息幾天的我恢復了元氣。
天氣很冷。
寒流來襲的臺北,氣溫直降到十度以下。
走在街道上,迎面拂來的冷風都能讓臉上感受到微微刺癢。
我在發熱衣外頭穿上了保暖的灰色套頭毛衣,與一件黑色亞麻長褲,披上外套後前往王松竹家。
他家位於水昆高中附近,靠山一側區域的巷子裡。有些偏僻,更貼近大自然,也顯得寧靜。
早已用手機跟他打過招呼的我,加快腳步走進公寓。天氣太冷,我將雙手插進外套口袋,往上走到二樓。
左側住戶就是王松竹的家,我按了門邊的電鈴。
「松竹,是我。」
「喔,來了。」
松竹打開門,我在玄關處換上室內拖鞋,跟著走進室內。
鋪上木板的地面踩起來很舒服。
松竹的爸媽似乎在工作,這個時間點不在家裡。
「坐吧,要喝什麼?」
「有綠茶嗎?」
「嗯,我看看。」
松竹穿著淡藍與黑色相間的連帽外套,悠哉地走進廚房。
我坐在客廳的L型沙發上,抱著觀察的心情,視線轉向屋內四處。
堆上雜物的鋼琴靜靜待在角落,彷彿訴說著無法輕易開口的陳年往事。一盞吊燈懸掛在天花板,暖橙色壁燈在牆角點亮客廳。
空氣間瀰漫著淡淡精油芳香,不知名的鋼琴古典樂在室內悠揚。
曲風優雅,聽起來很悅耳。
上次來這裡的感受也是如此。松竹家的氣氛不知道為什麼,分外寧靜和諧。
我從隨身背包裡拿出筆電,放到沙發前的木桌上。
給松竹看看我第一次自己獨立剪輯的影片,是這趟拜訪的主要目的。
我與他,還有小青藤,一起登上陽明山海芋園,在一片氤氳繚繞、與世隔絕般的夢幻海芋園,共同體驗了一段美好的旅行。
還是不久前的事。
松竹端著飄散熱煙的茶杯走回來,另一隻手裡的茶葉罐上寫著「杉林溪。
「拿去。」他說。
前傾身子遞給我茶杯時,他看了我的筆記型電腦一眼。
微微歪了歪頭,松竹坐向L型沙發的另外一排。
他左手拿著茶杯,右手自在地擱在沙發椅背上。
「你剪好了?」
「嗯,這是我第一次自己一個人剪完整部影片。」
自己。
一個人。
話都還沒說完,感傷的情緒從心裡深處湧出。在寒冷的二月天,寂寞被放得更大。
索性,我嘆了口氣。
松竹雙手抱在胸前,好奇地問道:「所以你在追逐夜星的白宣頻道待了這麼久,一直都是你們兩個人一起合作、一起剪片?」
「對。」
「喔,那來看你剪的影片吧。」
筆記型電腦被拿到中間,王松竹接過無線滑鼠,點了一下影片播放程式。
陽明山的海芋園之旅,透過螢幕緩緩揭開序幕。
搭車,與旅行路線討論。
前往水氣豐沛、山嵐繚繞的陽明山,走出煙霧濃密的隱密小道,彷彿穿過神祕的隧道走到另外一個空間。染上露珠、氣質高雅的白色海芋,在宛若獨立於世界之外的朦朧山谷間,遍地生長。
氣質與海芋相稱,清新脫俗的小青藤。
她用歌聲,填滿了白宣不在所產生的空虛。
她用身影,填滿了白宣不在所留下的空間。
在王松竹隨行拍攝之下,每個鏡頭都捕捉得非常完美。
影片持續播放。
我忍不住說道:「松竹,自己剪過影片才真的發現你很會攝影。無論我想剪出什麼畫面,都能找到需要的素材。」
「當然了,只是那天下雨,我都快累死了。」
王松竹平淡地說完,故作瑟瑟發抖的模樣。
即使如此,他的視線沒有離開螢幕,顯然對剛才的畫面剪接有些想法。
影片來到結尾。
在找到白宣埋藏於大芋園裡的線索前,突兀的那一場雨。
畫面聚焦在望向灰濛天空的我與小青藤。
雨點紛飛,雨幕片片灑落海芋田,鏡頭往上一轉,帶向遠處群山,收尾用的文字用特效做成如雨降下一般的效果。
點點文字飄落。
「吶,透光,這個效果你很會啊。」看到最後,王松竹忍不住放下茶杯,續道:「差不多了,品質還不錯。」
「唔,真的嗎?」
「之後我會寫幾點建議寄給你,你可以看看要怎麼調整。不改也沒關係,這是你第一次自己剪片,直接發布也好。」
「好喔。」
說得平靜,但我心裡還是鬆了一口氣。
平常有白宣在,影片都是由她主導,包括拍攝、剪片、發布,一手包辦。儘管我會全程參與,充其量也只是輔助角色。
杉林溪綠茶還剩半杯。
白煙早已消散。
「其實你好像有當Youtuber的淺力吶。」
我微微一愣。
松竹的聲音輕微得像是呢喃,但又像是刻意控制得能讓我聽到。此刻我們的視線並未交會,更分別坐在L型沙發的兩邊。
我該回應嗎?
又該用什麼的態度回應?
思至此,我聳聳肩。
「說得好像我現在就不是Youtuber一樣。」
「你之前是Youtuber嗎?」
「我是追逐夜星的白宣裡的墨跡啊。」
「墨跡不就代表,需要有白色宣紙才能展現自己的存在嗎?」松竹的口吻並非提問,更像是確認心裡的答案。
我抿了抿唇,說不出話。
王松竹起身走向客廳中央,經過鋼琴時,手指輕撫而過。沉積已久的灰塵被抹去,琴蓋上立刻出現一條明亮的路徑。
那架鋼琴,有多久沒有人彈了?
有多少年,這間房子鋼琴聲不再流轉?
氣氛稍稍產生了變化。
他的手指輕輕劃過琴蓋時,一直作為背景的古典樂,忽然加入了較為激昂、情緒高亢的小提琴。
毫無疑問,我想起了那一天的光景。
在陽明山大芋園的餐廳,小青藤展開一個人的歌唱。起初是她清新、富有情感的旋律,後來卻透散出透明得難以觸及的寂寞。
因為透明,所以看不見。
既然看不見,又怎麼能觸及?
在小青藤愈來愈悲傷,即將被難過所淹沒時,有人走入了那個空間。
以琴音,躍入小青藤身邊。
同樣富有生命力的琴音,接受了小青藤所有悲傷的情緒,並以溫柔、渾厚的琴音,擁抱著小青藤,帶著她走出惆悵的泥沼。
那一天的松竹會彈鋼琴。
毫無疑問。
然而當小青藤唱完歌,想確認剛才到底是誰在彈琴,是誰能與她配合得這麼完美,卻什麼人也沒看見。
松竹與小青藤之間的矛盾,涉及才能與自卑的事。只要松竹的手指輕碰琴鍵,與小青藤共同演出歌曲,一切就能迎刃而解。
不是嗎?
「是說,松竹,為什麼你不彈琴了?」
「等我想彈,我就會彈的。」
王松竹的回應模稜兩可,他的手指離開琴身,身影看起來帶有一絲落寞。
我不禁感到好奇,曾經發生過什麼事。
「為什麼你現在不想彈琴了?」
「因為不快樂。」
「為什麼不快樂?」
「大概可以這樣說吧──我從小到大一路練琴,不過並沒有把鋼琴視為我唯一想做的事。說白了,我靠著彈琴能吸引一些女孩子,認識很多很多人,但也是因為鋼琴,讓我跟一個很好很好的朋友慢慢斷掉聯絡了。」
「……嗯。」
很好很好的朋友。
我沉默了幾秒,這幾乎是第一次聽到松竹這麼形容別人。
「我們曾經一起做影片,一起努力拍片、剪片、討論,每天都想著怎麼變得更紅,做出更好的作品,有著戰友一般的感情,但時間一久,衝突也愈來愈大……好了,就說到這吧。」
他揮揮手,走向廚房,拿出一盤雜糧貝果與果醬。
一身悠哉的他坐回座位,不疾不徐地把果醬塗上切開的貝果。流淌在室內的音樂,節奏也重新回到緩慢的鋼琴古典樂。
松竹把抹上果醬的貝果懸在與我之間的半空。
「要吃嗎?」
「嗯,我有點餓了。」
我伸手接過,這片貝果還是熱的,可能我來之前松竹就在烤了。
松竹修長的手指拿著果醬刀,繼續抹果醬。
「現在呢?你從銀柳道回來,下一個地方要去哪裡?」
「暫時沒有了。」
「什麼?」
果醬刀停留在貝果之上,松竹面露驚訝。
「埋在銀柳道的時光寶盒,找到是找到了,只是……」
「發生了什麼?」
「這個……」我想了一會兒,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也不知道該不該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目光,與松竹交會。
從他擔心的雙瞳裡,我看出他迫切想要知道究竟怎麼回事。
那是出自於彼此的友情,不止對我,還有對白宣。從一開始大家都還沒有名氣,紛紛踏上創作的旅途那一刻──
註定我們會一起走下去。
我重整思緒,將銀柳道的記事緩緩說出。
白唯戴上狐狸面具,身為白宣的雙胞胎妹妹,她們身型極像。白唯戴上面具後,在那處的粉絲紛紛以為她是白宣,被她吸引走了。
我挖開土堆,挖出那個時光寶盒。
白宣清秀的字跡,映入眼裡。
透光兒:
跟你一起旅行,四處拍影片,一直都是最讓我開心的事。
我時常想,哪天我們不再拍影片,不再當Youtuber,只是單純地為了旅行而旅行,那樣你還會跟我一起上山下海、到處玩嗎?
這是我們的時光寶盒,我想寫大膽一點的話──透光兒,你會喜歡不再是Youtuber的我嗎?
說完後,我無語地閉上雙眼。
松竹也陷入了沉默。
他大概完全沒有想到,在我追尋白宣的旅途中,居然會收到這樣的訊息。
字裡行間透露著對成為Youtuber的懷疑。
我心裡非常明白,對Youtuber的身分迷茫到不知如何是好的白宣,質疑自己要不要繼續拍影片是很正常的事。
王松竹輕嘆口氣。
「透光,你怎麼想?」
「在我最脆弱、最難過時,心中想起來的人都是身為Youtuber的她。」心裡傳來一陣波動,我堅定地說道:「但是,我喜歡的是白宣。不管她要不要繼續當Youtuber,或是明天就解散粉絲團……我都無所謂,只要我們能一起上山下海就好。」
一起去看櫻花。
一起與海龜浮潛。
一起走進罕無人跡、獨立於時間之外的密境。
「只要這樣,就夠了。」
松竹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想了想後說道:「透光,你確定這樣就好嗎?」
「你想說什麼?」
「就我來看,白宣的信裡充滿了迷茫和猶豫。」
「是啊。」
「白宣更像是想繼續當Youtuber,卻找不到快樂拍片的方法,也很懷疑你是不是只喜歡身為Youtuber的她。她對自己在螢幕前後的形象不同,很在意。」
「嗯,這些我都知道。」
無力地嘆息一聲,我喝了一口綠茶,幾乎沒有味道。我的雙手在膝蓋上交握,垂頭看著地板。
從寒假開始的那一天。
追尋白宣的旅途中,我漸漸瞭解到她所遭遇的迷惑。
Youtuber白宣,跟私底下的她是不同的人。
這也是困擾她很久的事。
真正的白宣,是一位氣質空靈的女孩,有股自然的神祕感。當她空靈的視線與人接觸,無人能豁免於她的吸引力。
「寫那封信時,追逐夜星的白宣大概五萬人追蹤,現在已經五十萬了。這期間,白宣都是自己獨力面對那些事。」
伴隨著人氣成長,白宣的心路歷程,她從未跟我說過,而我已經是最貼近她的人了。
想到這裡,心裡就很難過。
白宣實在獨自承受了太多事。
不過,也多虧時光寶盒裡的信,我才終於釐清了這趟旅行的意義。
「結業式那天白宣消失了,留下線索,讓我思考要不要去找她。」
「嗯。」
「她選擇消失的原因是因為迷茫,而在尋找她的這趟旅途,我可以更瞭解她的一切,並一步步走近她──最後跟她一起面對那些事,解決心裡的煩惱。」
如果白宣迷失了方向,那我就踏上與她相同的道路,努力接近她,與她一起尋找解答。
「原來你已經想到了啊。」
松竹的嘴角微微揚起。
「當然。」
我不由得笑了。
「我想透過拍影片的方式,以真正的Youtuber身分,體驗做白宣做過的事。」
「喔,用追逐夜星的白宣頻道發片嗎?」
松竹指了指螢幕。
我搖搖頭。
海芋園的影片只是初步的嘗試,要更加貼近白宣的迷惘與苦惱,我就不能用白宣策劃的點子,而必須從頭至尾,都自己發想。
也不想一再依靠熟識的友人。
倘若始終要靠著「追逐夜星的白宣」其中墨跡的身分,不斷運用著過去所建立的人脈去拍影片。
我是不會有任何新的體悟跟成長的。
我認真地說道:「松竹,你認識很多Youtuber吧,介紹幾個人給我認識,我想帶一個人一起去拍影片。」
「就像白宣帶著你一樣嗎?」
「沒錯。」
「人選呢,有沒有什麼特別的要求?」
「一定要是沒有和追逐夜星的白宣合作過的Youtuber吧?個性最好有趣一點,特別一點。」
「就這樣嗎?」
「嗯,其他要求……還有,他要想跟我一起去旅行去拍影片,對我要做的旅行影片有興趣,不然我也不好意思麻煩人家。」
一秒、兩秒、三秒,松竹抱著胸口的雙手緩緩鬆開。
「好,給我一天時間。」他說。
「謝了。」
說實話,我與白宣也不是沒有認識其他Youtuber,但論人脈廣度,還是不可能贏過經營「廢材上的風霜菇」頻道的王松竹。
陽明山海芋園的旅行,給了我很多想法。除了小青藤與松竹,我必須接觸更多Youtuber。
不這樣做,我總有種感覺,自己將無法獨立、無法成長。
更不用談作為一個Youtuber,理解白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