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離開,不要留下我。拜託。
惶恐無助的面容只是看著奎薩爾,什麼話也沒說。但他聽得見那寫在眼底、藏在心底的呼求。
半山腰的雪白洋樓,閃現出強烈的炫光,一道黃紫交纏的半透明光霧有如箭矢劃過天空,一瞬即逝。
空間被嵌入一道扭曲的通道。通道內光影雜駁,有如波動的水面。通道外的景物模糊蕩漾,只看得見大約的輪廓。
六名契妖跟在管理員身後,沉默地消化著方才發現的事實。
「那滅魔師是平瀾的哥哥。」墨里斯低語。
「或許不是親兄弟……」冬犽避重就輕地回答。但當封平瀾和那滅魔師站在一起時,他們清楚地看見,兩人的長相有多麼相似。
「那平瀾他……一開始就知道了嗎?」
沒人接話,因為沒人知道答案,也沒人敢斷然地給予否認或肯定。
奎薩爾的心思和同伴一樣紊亂,但占據他思緒的不是滅魔師,而是封平瀾的臉。
「他是我哥哥……」
封平瀾惶恐錯愕的表情、浮現眼前。
奎薩爾咬牙,惱怒、煩躁、茫然又焦慮的複雜情感,占據了他的思緒,取代了原本的憤恨。
他的心情非常地躁亂。他習慣的是憤怒和憎恨這種果斷而乾脆的情感,能以武力解決問題的情感。他討厭現在這種不知該如何定位、如何應對的不安。
他想冷靜下來,思考回想種種蛛絲馬跡,整理出真相。
但他無法思考。
封平瀾那槁木死灰、絕望不安的面容,一直揮之不去。
奎薩爾低咒了聲。
不要露出那樣的表情……他不想看……
不要再讓他變得更不像自己。
「張開防護,三秒後準備躍離通道。」管理員開口指示。眾妖待命。
三秒後,通道地面炸起了一陣不穩定的光瀑,將通道內的人捲入。
紫黃色的通道晃蕩,接著恢復穩定,無人行進的通道仍持續運行,誘導著追兵。
躍入光瀑中的契妖們,激起了一陣妖力的逆衝波,反噬、侵襲著闖入者。
穿過光瀑後,迎面而來的是一片黑暗。光瀑中的強光使得契妖們的視力一時無法適應,只能站在原地,以其他感官來探索目前所在之地。
地面是軟的,似乎鋪了層厚墊。空氣中帶著股菸味,溫度也比方才暖了些。這令他們感到困惑。
下一刻,米色的柔和燈光亮起,揭曉了整個空間的樣貌。
那是個極為寬敞的套房,房內的裝潢是新古典風格,以米色、白色、原木色為主調,華麗卻不浮誇。米色的大理石地面上,鋪著幾何花紋的地毯。其中一側的牆嵌著大片的窗,透入了黎明前的市景。
同時,他們也看見了三個熟悉的面容。
「嗨。」瑟諾背靠著沙發,蹺著腳,叼著煙,只穿著四角褲,一派慵懶地揮了揮手,「你們早到了。」
管理員箭步向前,摘下瑟諾口中的菸,「這裡不是布萊頓的天體海灘!」
「你的沙發布料比我的衣服還柔軟舒服。」瑟諾邊說邊拿起桌上的杯子,撈出菸蒂,正打算舉杯喝飲杯中物時,被殷肅霜一把搶下杯子,直接制止。
「夠了,去穿衣服。」殷肅霜冷聲指示。
瑟諾抓了抓頭,乖乖站起身。
奎薩爾等人看著眼前的情境,雖然仍一頭霧水,但可以確認目前是安全的。
「……這是哪裡?」璁瓏率先發問。
「臨近市區的度假會館。會員制,只讓繳得起百萬年費的會員使用,對會員的隱私有絕對的保護。」管理員走向吧檯,打開冰箱,往玻璃杯裡倒入暗褐色的液體,接著夾了幾片檸檬丟入杯中。
「這是我們的祕密據點之一,雖然離曦舫不遠,但隱密性很高,加上方才的通道咒語已經將大半的追兵引到了幾百公里外,只要謹慎行事,就不會被發現。」殷肅霜解釋。
契妖們互看了一眼。
確實,沒人會料想得到,他們逃亡時會選在這麼近、這麼奢華的地方當棲身所。
「封平瀾呢?」殷肅霜開口。
「被滅魔師留下了。」管理員沒好氣地嚼了嚼冰塊,「新情報,那滅魔師是封平瀾的哥哥。情況越來越有趣了,對吧?」
殷肅霜等人聞言,臉色微變。
這代表理事長的預言是正確的,但是情勢卻越來越不利……
「你們怎麼在這裡?」墨里斯接著詢問。
「和你們一樣,逃亡中。」殷肅霜嘆了口氣,「當你們不在人界的時候,理事長被捕入獄。」
殷肅霜簡要地向契妖們陳述了現下的情勢:理事長被誣陷入獄,紳士怪盜的訊息,協會中央被綠獅子滲透……
奎薩爾等人的表情越發暗沉。
「所以那名滅魔師是綠獅子的人?」冬犽推測。
「是的,顯然他背叛了協會。」管理員抓了抓下巴,「不過,似乎不只如此。因為剛才的追兵全是妖魔,沒有召喚師。」
「那是三皇子的手下……」
管理員挑眉,「皇族的人和不從者混在一起做什麼?」
「我們在幽界得到情報,三皇子打算在人界建立帝國。」冬犽開口,「協會是綠獅子和三皇子的共同敵人,他們聯手結盟也很合理……」
「和人類聯手建立帝國?」管理員發出了一記極其不屑的嗤聲,「真沒出息。」
「所以,目前情況大致如此,」歌蜜苦笑,「一面倒地居下風呢。」
「沒有任何好消息嗎?」
「協會的人切斷了丹尼爾和我們之間的契印,以為這樣會讓我們耗弱而死。但他們不知道我們已和其他人立約,仍能在人界自由行動。」
這算好消息,但和目前慘烈的情勢比起來,微不足道。
「理事長的人馬只剩你們三個?」墨里斯微愣,「沒有其他幫手?」
「還有葉珥德,他仍留在學園裡做內應。不過丹尼爾被捕之後,他和柳浥晨受到全天候的嚴密監視,基本上無法聯繫,也無法有太多作為。」
眾妖沉默。
他們終於確認了敵人的身分,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他們在人界唯一的援手,此刻也自身難保。
「那社團研的其他學生呢?也都被捕了?」璁瓏開口,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漫不經心。
百嘹看向璁瓏,輕笑,「你是在關心那些人類嗎?」
「我只是順便問問,畢竟他們確實有些能耐,在必要時派得上用場。」璁瓏撇過頭。
「他們有什麼理由幫助我們呢?」百嘹笑著反問,「我們並不是那些人類真正的同伴吶。」
璁瓏微微一頓,接著皺起眉,不再說話。
「那些學生沒事。」殷肅霜開口,「丹尼爾被捕的主要理由是與不從者勾結,罪證全指向他一人。那名滅魔師似乎沒有把社團研和你們的事呈報上去。」
「為什麼?」讓協會攪和進來,不是更能置他們於死地?
「不知道,或許他們實際掌握的權力並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大。」殷肅霜停頓了一秒,「又或者,他們另有其他的計畫。」
「現在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管理員不耐煩地開口,接著轉頭望向奎薩爾,「有什麼問題嗎?如果這是你對待救命恩人的態度,只會讓人覺得救了你是一個錯誤。」從進屋之後,這傢伙一直用冰冷而敵視的目光瞪著他,看了就礙眼。
「我只有一個問題……」始終沉默的奎薩爾沉聲低語,以有如刀刃般森冷的目光,緊盯著坐在沙發上的管理員。「你是誰?」
丟出問句的同時,地面上的影子竄動,瞬間豎起,化成十二道尖銳的影刃,像花瓣一樣將管理員團團環繞,尖刃指向對方的頸子。
殷肅霜等人愣愕,沒料到奎薩爾會這麼做。
冬犽等人則是在奎薩爾發動攻擊時,全員進入備戰狀態,似乎對這發展並不意外。
被致命的武器包圍,管理員卻不以為然,彷彿眼前的武器並不構成威脅。
「這是你要求別人自我介紹的方式?殷肅霜,你應該早點轉介他去輔導室接受心理諮商的。」
奎薩爾不為所動,緊盯著管理員,「你能化形成擁有左右眼眸異色的烏鴉,對吧?」
「對。所以呢?我有時候還會穿左右異色的襪子,睡姿不佳的時候我身上的某部分甚至也會左右異色、大小不對稱。」
眾人看著管理員的視線,下意識地往下移了些。
「我是說臉頰!」管理員瞪向奎薩爾,「這就是你想問的第一個問題?你剛是用頭撞破光瀑走出來的嗎?」
「十二年前,我們被滅魔師封印的那一晚,也有一隻一樣的烏鴉從那屋子飛離。」冬犽看著對方,緩緩補充,「我們從伺目的眼睛裡看到的。」
「是嗎。看來你們的小花招比我預期的複雜了些呢。」管理員輕笑,「我確實在十二年前監視過那棟屋子,那又如何?」
「或許,你和那名滅魔師一樣,背叛了協會。」奎薩爾緩緩說道,「你知道我們去了幽界,或許你也知道我們去幽界找了誰,所以為了方便打探消息,你裝作是我們這一方的人,演出捨命相救的戲碼。」
「真是睿智的推理。」管理員重哼了聲,「如果你們更有能耐的話就會發現,不只那一夜,在封印解開之後我也經常在那棟洋樓附近出沒盤旋。如果你繼續質疑我是滅魔師的手下,我會痛揍你們某部位直到左右異色,不是臉頰。」說完,他重重彈指,數道光自指尖射出,將環繞在頸邊的影刃擊碎。
奎薩爾略微詫異。雖說他方才並未使出全力,只是威嚇,但能在瞬間就將所有影刃破碎,並不是一般妖魔能辦到的。
「我也知道,你們去幽界找絲帕蔻娜那臭婆娘占卜。你們就像是偷抽菸的小鬼,自以為自己幹了什麼了不起的大事,愚蠢可笑!當我看見封平瀾完好無缺地出現,就知道你們根本沒打聽到任何有用的情報。」管理員勾起陰狠的微笑,「但不得不說,幹得好。若不是如此,我方才會很樂意站在窗邊,看滅魔師像踩死蟲子一樣把你們碾碎。」
一瞬間,妖魔們感覺到一陣強大的壓迫感。
他們確定了眼前的妖魔不是三皇子或滅魔師的手下,因為這樣的強者,不會甘願居於那樣的人之下。
「理事長為什麼要監視我們?他是聽了誰的指示?」璁瓏提問,「還有,你既然這麼強,為什麼受限於人類,成為人類的契妖?」
「我不是任何人的契妖,丹尼爾和我只是合作關係。」管理員笑了笑,「何不問問,殷肅霜他們的契約被切斷之後和誰立契?除了丹尼爾那種天才怪物,這世上有誰能一口氣和三名妖魔立契?」
眾妖茫然,無法了解管理員話語中的暗示。
「你就直接說吧。」殷肅霜沒好氣地開口。
「你的學生資質真差。」管理員哼了聲,看向百嘹,「其他人就算了,連你也沒認出來?」
百嘹挑眉,望著眼前的人,試著搜尋記憶,但是無解。
管理員嘆了口氣。
「我說過,即使在逃亡在外,也要過得有皇家風範。看到這樣的避難所,沒讓你有所聯想?」管理員摘下太陽眼鏡,露出有著黑紅異色眼眸的容顏,「想起來了嗎,百嘹?」
百嘹的笑容因驚訝而僵在嘴角。
他從那蒼勁的容顏中,看到了熟悉的俊逸與玩世不恭的狂狷。那是在數百年前,他還未加入雪勘皇子麾下時,陪他一起在幽界遊闖荒唐的同伴。
「……索法?」
妖魔們錯愕。
那是上一代的皇子、雪勘皇子的叔父,被人戲稱為廢皇子的索法親王。
百嘹看著眼前的人,百感交集。
那曾經在幽界讓萬人騷動的英挺容顏,此時竟染上了歲月的痕跡。
「我以為你死了。」
「我沒死,只是來到人界。」索法輕笑,「怎麼,你以為我死了的時候,該不會哭了吧?」
「當然,」百嘹笑著開口,「跟了你那麼久,我以為好歹能拿到些遺產,結果什麼也沒有。」
「噢,不是什麼也沒有。」索法笑著走向百嘹,抬起對方的臉頰,「只是全都放在我的墓裡。你願意當我最美的陪葬品?」
兩人相視,接著同時笑出聲。
「你的眼睛和頭髮怎麼了?是哪家憤怒的丈夫做的?」百嘹搖頭。
「我拿去交易了。」索法輕描淡寫地說著,接著看向奎薩爾,「現在可以信任我了吧?」
索法是皇族,可以在人界自由行動,也可以無限制地和妖魔立契而不減損半絲妖力。
「為什麼索法親王會在人界?」璁瓏開口,「你和理事長是什麼關係?」
「我和你們一樣,來人界找人。丹尼爾是我合作的對象,他指示我任務,我靠他取得情報,基本上和你們差不多,只是位階和待遇比你們高一些。」索法坐回座位,再次啜飲杯中物。「丹尼爾派我監看你們的行動,所以十二年前的那一夜,以及解開封印的那一夜,我才會出現在你們附近。」
「人類怎麼可能預知未來?」墨里斯不解,「丹尼爾指示你任務,那誰指示他任務?他的主子是誰?」
「丹尼爾的主子,是至高的那一位。」索法伸手向上指了指,「總之,丹尼爾知道那棟洋樓會發生大事,所以我們一直關注著。直到半年前,他再次得到神諭,知道會有一名少年在新生入住日的前一晚到校,我們必須將他引導到洋樓。」他停頓了一下,「那人就是封平瀾。」
起先,他們不明白封平瀾這個一般科的學生能做什麼。直到看見他解開了妖魔的封印,並一一與對方立下契約,才確定這平凡的少年,有著不凡的使命。
眾妖愣愕,沒料到對方會給予這樣的答案。
這實在……太過難以置信。
索法似笑非笑地看著沉默不語的契妖們,搖了搖杯子,杯中的冰塊撞擊聲拉回了眾人的注意。
「好了,撇開那縹緲的預言不談,談談實際的問題吧。雖說丹尼爾的預言提到了你們,但是要怎麼做,決定權在你們手上。現在敵人確定,敵人的目標也確定了。接下來你們打算留在仇敵環伺的人界?還是回幽界算了?。」
「我們還沒找到雪勘皇子。」奎薩爾開口。
「如果那名滅魔師和三皇子聯手的話,說不定他已經將雪勘交給對方。然後……嗯。」索法伸出食指,往脖子上一劃。暗示明顯。
「雪勘皇子還活著,我們之間的契約仍然存在。」奎薩爾立即否定這個說法,「況且如果雪勘皇子早已死亡,那三皇子的手下就沒有理由追捕我們,直接宣告雪勘死亡即可。」
「說的也是。皇子若是在繼承之戰中死亡,從屬的妖魔不能為他復仇,只能接受,無法接受就只能殉主。」
雖然確定雪勘皇子仍然活著,但這樣一來,情勢更加迷離莫名。
如果滅魔師不是為了與三皇子交易,那他把雪勘皇子帶到哪裡了?
或許,雪勘皇子逃離了滅魔師的掌控,所以滅魔師才會與三皇子聯手,一同追捕雪勘。
但,如果雪勘皇子真的順利逃脫的話,為什麼他沒有來找他的將領?
諸多的疑問,讓妖魔們陷入思索。
「……那個,封平瀾一開始就知道我們的事嗎?」璁瓏戰戰兢兢地說著,「他早就知道發生在那房子裡的事,也知道我們的身分,所以才接近我們嗎?」
「我又不是封平瀾,我哪知道他知道些什麼。」
「難道,他接近我們、幫助我們,全是另有目的?」墨里斯猶疑。
「平瀾是善良的人,他不會害我們。」冬犽開口,幫封平瀾平反。
「說不定,那全是為了隱藏陰謀而裝出來的,所有的單純和正直都是假的。」百嘹輕笑。
冬犽轉身面對百嘹,以陰沉而帶著肅殺之氣的語調,輕輕地開口,「……你沒有證據就安靜,不要危言聳聽……」
「並不是完全沒有線索。」百嘹笑著朗朗說道,「他很聰明,說不定這全是他演的戲、布的局。他哥派他待在我們旁邊,為的就是從我們這裡探聽雪勘皇子的下落,並干擾我們的調查。」
百嘹的話語讓其他人沉默。他很滿意地看著冬犽那慍火中燒卻又無法宣洩的惱恨表情。
呵呵呵,百嘹在心底竊笑。
他很確定封平瀾那小子不可能是間諜。沒有人能裝得那麼逼真。
人要假裝高興、假裝生氣、假裝悲傷非常容易。但沒有人能把痛苦和絕望裝得那麼逼真。
除非真正經歷過。
造成封平瀾絕望和痛苦的源頭,就是他的哥哥,那名滅魔師。
當他看見封平瀾面對兄長時的表情,他很確定,那是真的。
這小子絕對沒有背叛他們。
但他不會講。這不是他的風格。他是口蜜腹劍的蜂,他不會為了幫助人而說順耳的話。
同時,他在測試,如果他的同伴對封平瀾的信任也不過如此。那麼,他何必費心澄清?失去的信任,是無法重新建立的。
眾妖的內心紊亂茫然,無所適從,視線不自覺地望向奎薩爾。
奎薩爾暗嘆一口氣,一如往常地冷漠説道,「若他是裝的,現在這時刻並不是他揭開身分的最好時機。」
他淡然而迂迴地幫封平瀾辯駁,以冷漠和理智,掩飾自己對封平瀾的信任。
他無視百嘹那意味深長的笑容,以將帥之姿,宣告著接下來的行動,「封印我們的滅魔師出現了,我們也知道他的身分,離找到雪勘皇子又更近一步。我們必須留在人界,繼續與滅魔師、三皇子對抗,直到找到雪勘皇子。」
還有,找到封平瀾……他在心中補上一句。
封平瀾的臉再次出現眼前。
中了紳士怪盜的咒語時、哭求他留下的臉。以及方才他們要離開時、那槁木死灰的臉。
別哭。
他會回去。
他親口答應的承諾,絕不會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