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圍爐夜話
大四那年夏天,和許多大學畢業生一樣,我面臨了畢業就失業的窘境。
在如今這個競爭激烈、經濟又不景氣的環境下,想要找到一份自己喜歡、並且薪水還能過得去的工作,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從學校出來,我差不多在家裡「閒置」了一個月,父母急得整日整夜地催我,催我去找工作,催我去上班,看他們擔憂得滿面愁容的樣子,無奈之下,我撒了一個謊。
我騙他們說我找到了工作,於是,每天西裝革履戴著領帶,假裝出門去上班,可是一出家門,我便沒了方向,只能奔波於各大人力銀行繼續投履歷,就這樣,日子過去了一天又一天。
後來,父母不斷地詢問我的工作狀況,問我公司怎麼樣,和同事相處得好不好,問我主管和不和善……
一個接一個的問題連珠炮似地射過來,問得我難以招架。
我被他們問得煩了,於是,又撒了第二個謊,佯稱公司要派我出差,便收拾了行李,狼狽地從家裡逃了出來。
我住進了A君家裡。
A君是我在網路論壇上結識的朋友。我們曾經一起出來吃過幾頓飯,喝過幾次酒,彼此聊得很投機,性格默契,也算是意氣相投吧。
A君的家遠離市區,是一幢獨棟的兩層別墅。
我第一次踏進他家時,忍不住感嘆:「哇喔,你家好大,原來你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啊!難怪整天不用工作卻又活得那麼逍遙!」
A君只是笑了笑,沒有說話。
跟我比較起來,他算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模樣斯斯文文,臉蛋也生得非常俊俏,是屬於很受女孩子歡迎的那種類型。
我沒有問他的年齡,但是我猜想,他應該和我差不多年紀。
住在A君家裡的第一晚,我沒有睡好,總覺得心事重重,輾轉難眠。
今後的出路問題困擾著我。
一直到凌晨兩點,我仍然睜著眼睛,睡意全無,於是索性爬起來,走到一樓客廳,打算取出筆電再刷新一下人力銀行網站的訊息。沒想到剛走到樓梯口,便看到了A君,他正坐在壁爐旁。
現在是夏天,但不知怎麼回事,這屋子總令人覺得涼颼颼的。
壁爐燃著火光,裡面的火焰蹭蹭跳動。
我不禁失笑,說:「那麼熱的天,你居然還點壁爐?」
A君坐在一張看起來很舒適的皮沙發裡,捧著一本很厚的書。
他抬起頭,意外地看了看我,說:「那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睡不著。」
我苦笑著,慢慢走下樓梯。
A君合起手裡的書,微笑說:「我也沒有睡意,不如,喝點紅酒?」
「好主意。」我點點頭。
於是,A君從酒窖裡取來一瓶上好的佳釀,打開,一人倒了一杯。
「你在看什麼書?」
我在壁爐邊坐下,一邊品著紅酒,一邊指了指櫃子上那本厚厚的書。
A君笑著搖搖頭,道:「這不是書,是筆記。」
「哦?筆記?」我詫異地看著他。
他拿起那本「厚書」,隨意地翻開,淡淡地說道:「這些年來,我搜集了一些奇特的故事,這些故事,有些是我自己的親身經歷,有些是我朋友的經歷,還有些,是從別人那裡聽來的。我把這些經歷一一記錄下來,每當晚上睡不著,便會翻開這本筆記看看。」
「哦?那麼厚一本筆記,裡面一定記錄了不少故事吧?」
我興致盎然地盯著那本筆記本。
A君轉過頭,用一種微妙的眼神看著我。
沉默了幾秒鐘後,他問:「想不想聽故事?」
「嗯!想!」
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立刻回答。
A君無聲地笑了笑。
於是,我們兩個人圍著壁爐,開始講起了故事。
這個故事的經歷者,是A君的一個朋友,名叫小路。
小路是個網站編輯,平時非常喜歡攝影,雖然談不上是攝影師,也勉強可以算是個業餘攝影愛好者。
為什麼說是「勉強」呢?並非因為他的攝影技術差,而是因為他有個很特殊的癖好──他喜歡拍攝靈異場所。
每當看到網路上流傳哪裡鬧鬼,又或者道聼塗說什麼地方出現不明物體,他便會帶著相機,興致勃勃地跑去那個地方一個人守夜。不過,他此舉的目的,並不是為了拍攝靈異現象,而是為了破除鬧鬼傳說。
小路是個不信邪的人,不信鬼神亦不信佛,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簡單來說,他是個「科學衛道士」,是個徹頭徹尾的唯物主義論者。
他相信一切不可思議的現象背後都有合理的科學解釋,所以,他經常會拿著自己拍攝的照片,去找那些宣揚鬧鬼傳說的人理論。
而這一次,他在論壇上看到一個熱門帖子,說是K市T區有一家廢棄的孤兒院,晚上時常傳出小孩子的哭聲。
很多人在下面回帖,證實確有其事,並非謠言。
小路看了卻只想笑。
什麼醫院裡有女人的低泣,什麼廁所裡有小孩子喊媽媽,這些,統統是那些吃飽飯沒事幹的人瞎編出來的!無非是想博取眾人的關注罷了。
小路嗤之以鼻,又看了一眼帖子上那家孤兒院的地址。
巧的是,他的租屋處恰好就在K市T區,他家附近,也確實有一家廢棄的孤兒院。那是一棟外表破破爛爛的大樓,牆面被濃煙燻黑,黑漆漆的外牆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藤蔓。
據說,這家孤兒院多年前發生了嚴重的火災,無情大火吞噬了本就無家可歸的孩子,甚至就連當時的院長,也一同死在火海裡。
所以,論壇上說的孩子的哭聲,應該就是指當年不幸喪生火海的那些孩子吧?
為了證明這個帖子只是謊言,晚上,小路又和以往一樣,一個人抱著相機到廢棄的孤兒院蹲點。
朦朧夜色中,小路站在孤兒院大樓前,先拍了一張大樓的整體照,然後便躲進一旁的草叢,靜靜等待所謂的「孩子的哭聲」出現。
可是等了整個晚上,一如他所料,什麼聲音都沒有,什麼都沒有出現。
嘁,就知道是假的!
小路不屑地笑了下。
第二天一早,他把孤兒院的照片po到論壇上,打算告訴那些人,他已經去過那個地方,什麼孩子的哭聲,純屬子虛烏有,可是不知道怎麼回事,照片傳來傳去,始終無法成功上傳。
也許是網路不好吧?
他想著,只能無奈地先把照片保存在電腦裡,等到網路順暢了再傳。
然而等他晚上下班回到家,再次打開電腦,從資料夾裡翻出來那張照片,卻隱隱感覺到似乎有地方不太對勁。
照片,還是那張照片。
清冷的月光下,矗立著一棟陰森的大樓,牆面爬滿了乾枯的藤蔓。
究竟是什麼地方不對勁呢?
小路一時半會兒沒有看出來,那種古怪的感覺卻一直縈繞在心上。
當天晚上,這張照片還是沒有成功po上論壇。
第三天,小路再次打開資料夾,依然覺得那張照片有哪裡不對。他歪著頭,對著電腦螢幕仔仔細細地觀察,突然吃驚地發現,好像……好像是照片的角度出了點問題?
他明明記得,那天晚上他是從正面拍攝大樓,現在,為什麼感覺……感覺大樓似乎……從整張照片的正中央往旁邊歪了一點?
難道是錯覺嗎?
小路皺著眉頭,看了半天,也研究不出個所以然來。
於是隔天,他把照片洗了出來,順手夾在公事包裡,一起帶去公司。
中午午休時,他吃完飯沒事幹,就把照片翻出來看了看。不看還好,一看之下卻嚇了一跳,因為照片上的那棟大樓,居然、居然又移動了?
本來孤兒院是在鏡頭的正中間,昨天看的時候往右邊稍微歪了那麼一點點,可是現在,好像歪了有三分之一!
而隨著大樓的「移動」,左側本來沒有進入鏡頭的草叢都呈現了出來!
天!怎麼會這樣,大樓在動?照片怎麼可能會移動!
小路登時呆住了。
難道是自己產生了幻覺?還是眼睛出問題了?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再次睜開,孤兒院的窗戶上,似乎出現了一抹細微的黑影。黑影掩映在乾枯的藤蔓之間,再加上由於是晚上,光線不好,所以看得並不真切。
這也許不是黑影,而是被煙燻黑的痕跡……
小路搖了搖頭,把照片塞回公事包裡。
到了下班,他坐在搖搖晃晃的公車上,閒來無事,又再次把照片拿了出來,而這一下,他徹底驚呆了。
孤兒院,居然、居然不見了!
照片上是一整片黑漆漆的草叢,遙遠的天際,一輪圓月明晃晃地照射下來。
天吶!發生了什麼事?孤兒院怎麼消失了?
小路坐在公車上,差點失聲驚叫。
他緊緊捂著自己的嘴巴,感覺到心臟在怦怦亂跳。
他震驚地看著手裡的照片,思忖了許久,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也許,並不是大樓消失,而是拍攝視角轉變了。就像一個人拿著相機鏡頭,從孤兒院慢慢地往旁邊掃過去,所以鏡頭中的畫面也跟著一起變換。
可是……為什麼會這樣?
他拿著照片的手微微發抖,而先前孤兒院大樓窗上的那抹黑影,已經悄然移動到了草叢裡。就彷彿是鏡頭對焦不准,把物品拍糊了一樣,看不清楚那究竟是什麼。
小路看著模糊的黑影,心底漸漸升起一絲恐懼。
下了公車,他把照片捏成一團,扔進路邊的垃圾桶。
他一路忐忑不安地走回家,用鑰匙開了房門。就在門板開啟的瞬間,一張薄薄的紙片從門縫間飄落下來,掉在地上。
小路低頭一看,當即心下駭然,大叫著倒退了一步。
飄落在地的紙片,不正是剛才被他扔進路邊垃圾桶的照片嗎!
他渾身僵硬地愣在原地老半天,才哆哆嗦嗦地撿起照片,定睛一看。
照片上的草叢已經移動了大半,畫面左側露出一條筆直的小路,小路兩旁立著幾盞昏黃的路燈。
就在那片影影綽綽的燈光中,路面上有一團黑影。
由於燈光的斜射,那團黑影被拉長了,隱約可以看出來是人的輪廓。
它有一顆圓圓的腦袋、細細的脖子、小小的身體,還有一雙腿。
小路倒抽了一口冷氣,想也不想地將手裡的照片撕了個粉碎。撕完後仍然覺得不放心,於是又將碎片用打火機燃燒殆盡,最後把灰燼統統倒進抽水馬桶裡。
嘩啦一聲。
看著那些黑色粉末被水沖走,流入下水道裡,小路稍微喘了口氣。他在洗手臺邊用冷水洗了把臉,走回客廳,心神不安地在沙發裡坐下。
可剛一屁股坐下,他就感覺到似乎壓到了東西。
他顫抖著手,摸進屁股與沙發墊的間隙,緩緩地,抽出一張照片。
照片上的草叢不見了,只剩下一條筆直延伸出去的道路。
一抹黑色人影在道路上悠悠前行。
他認得那條路。
福林北路,是那家孤兒院到他住所的必經之路。
半個小時後,道路慢慢延伸到了盡頭,照片上顯示出一片密集的住宅區。黑影正站在社區的圍牆上。
他嚇得驚叫了起來,摔碎了手裡的茶杯。
毫無疑問,照片上的社區,正是小路此時此刻所在的地方。
他直愣愣地瞪著照片,一步步後退,而照片上的畫面,也在緩緩移動。
社區內的景象逐步放大,放大,再放大……
從社區的正門,穿過一片林蔭道,轉過一個彎,經過一座小小的噴水池,再左轉,照片上出現了一棟極其眼熟的公寓。
鏡頭貼著大樓的牆面,緩緩往上移……最後,集中到了一戶六樓住家的窗邊。
黑色人影雙手扒在玻璃窗邊,探頭往屋內張望。
小路的心跳為之一頓,一下子意識到了什麼,回頭就看到自家的窗戶上貼著一張被燒得焦黑的孩子面孔。
那個孩子咯咯笑著,瞳孔放大的眼球直勾勾地盯著他,一字一頓地說了句:「找,到,你,囉。」
啊啊啊啊啊──
小路歇斯底里地抱頭尖叫了起來。
故事講完了。
A君的話音徐徐落下。
我聽得背後一陣陣惡寒,忍不住往壁爐靠。
「那、那後來呢?」我問。
「後來?」
A君微笑著,將手裡的筆記緩緩翻過一頁。
「沒有後來了。」他說,「小路自那天之後就失蹤了。」
「失蹤?」我吃了一驚,連忙問,「他……沒有其他線索嗎?」
A君看著我,從筆記本裡抽出一張照片遞了過來。
我疑惑地接過照片。
照片上是一棟破舊的大樓,黝黑的牆面斑駁不堪,上面爬滿了枯藤。大樓中間隱約可見幾個模糊的大字──陽光兒童福利院。
「我趕到小路公寓的時候,他就已經不見了,房間裡只剩這張照片。」
A君指著照片上的一個窗戶。
「這裡有兩團黑影,有看到嗎?小路被帶走了。」
A君悠悠說罷,淺啜了口杯中紅酒。
我愕然地看著照片。確實,他指的那個窗戶有兩團模糊的黑影,如果再仔細分辨,會發現那兩團黑影,好像是人的形狀……
「呃,這個故事……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難以置信地抽了抽嘴角。
A君沒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雖然我無法相信昨夜A君分享的故事是真人真事,卻非常感興趣,於是第二天晚上,吃過晚飯,我早早地拉著A君在壁爐邊坐下。
「今天再來講個故事好不好?」
我饒有興致地指著放在茶几上的筆記本。
A君失笑,說:「你這麼喜歡聽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是啊,我覺得滿有趣的,要是改編改編,或許可以寫成驚悚小說呢。」
一邊說著,我一邊伸手想去拿那本筆記本,卻未料被A君搶先了一步。
「小默,這本東西,你最好不要碰。」
「咦,怎麼,難道裡面還寫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嗎?」
我眨了眨眼睛,促狹地望著A君。
他淡然一笑,說:「這本筆記,並非普通的筆記本,它有靈性,裡面捆縛著一些不能放出來的東西,我怕若經你之手,會不小心破壞了結界。」
「啊?不能放出來的東西?」
我詫異地看著他,茫然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A君笑了笑,說:「以後我會慢慢跟你解釋。」
「唔,好吧,那今晚能不能再講一個故事呢?」
「當然可以。」
A君慢條斯理地打開手中的筆記本,一頁一頁地翻過去,隨後,目光在一頁頁面上鎖定。
「小默,我記得你說過你家有養寵物,是嗎?」他問。
「對啊。」我點點頭,說,「我家養了一隻狗,名字叫嘟嘟,養了六年了,我爸媽簡直把牠當成第二個兒子來養。」
「唔……」A君沉吟了片刻,往後靠近沙發裡,交疊起一雙修長的腿,道,「那不如,我來講個和狗有關的故事吧?」
「哦?狗的故事?好啊好啊,快說來聽聽!」
我期待地望著他。
A君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無聲地翹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