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冬季,相較於北地的酷寒,南海一代風和日暖,僅在入夜時分略帶些涼意。
都市近郊的豪宅社區,獨棟的透天厝蓋得精緻典雅。每棟樓房的院子內都種了奇花異草,後方架設著完善的溫室。
樓房之間雖各自獨立,但是每棟建築的大門上方,全都嵌著以黑曜石拼成的曼陀羅花圖紋。
這個社區是毒偶召喚師宗氏一族的地盤。
院裡欣欣向榮的美麗花草,全都帶有劇毒。隱閉的溫室裡孕育的不是植物,而是宛若植物一般,失去思考能力,任人修剪、改造、操控的妖魔。
其中一戶樓房的溫室,半透明的玻璃門以簡陋的小鎖鎖著。但除了看得見的釦鎖以外,整扇門被無形的毒咒給包覆。
溫室深處,在眾多櫃架和枝葉屏障後方,有個看似實驗室的區域。鐵架上擺放著各式藥瓶和標本,中央放著兩張有如解剖臺的金屬桌。
宗蜮站在走道上,面向其中一張金屬檯。
金屬檯上躺著一具肥腫慘白的軀體,旁邊掛著數個點滴。驅體的正面,自下唇至鼠蹊部,開了一道平整的切口,點滴的引流管全數插在切口裡。
其中一根管子的末端,接在宗蜮細瘦蒼白的手背上,暗紅色的血緩緩地流注入驅體之中。
宗蜮沒插著針的那隻手,拿著維修的咒具,俐落而靈巧地在契妖的腹部切割縫補。
良久,他停下動作,拔去手背上的針頭,疲累地喘了口氣。
還剩三成……
在郵輪上的戰鬥讓契妖毀損得太嚴重,使得他無法繼續附載。他看著金屬桌上的契妖,對方空洞的雙眼正凝視著虛空。
契妖身上殘留著縫補未癒的痕跡,那有如爬蟲一般的縫口,讓宗蜮不由感到一陣礙眼。
看起來……似乎很痛……
這念頭一浮起,便被宗蜮狠狠壓下。
妖偶代替契主受傷,是天經地義的事。這只是工具,就像刀和劍一樣,雖然損毀了會有些惋惜,但沒有人會憐憫刀與劍是否會疼痛。
那樣的情緒,太可笑了。
他可不是蜃煬……他絕不會犯同樣的愚蠢錯誤。
宗蜮忽然想起社團研的那伙人。那群把契妖當成人看待的傢伙。
起初,他對於那些人和契妖間的互動嗤之以鼻。但不知道何時開始,他竟有點羨慕……
原來人類和契妖,也能那樣相處。
如果他的契妖能開口說話,不曉得會對他說什麼。
看著面前龐大的軀體,宗蜮不禁冷笑。
為了配合契約者的身形,寄附式妖偶的軀體通常會被改造得扭曲變形,與原樣相差甚遠。
要是對方能開口,吐出的絕對是狠毒的詛咒吧。
宗蜮將垂在桌腳的黑布拉起覆蓋契妖的身軀,接著於布面灑上朱色草末,低吟咒語。
草末轉白,滲入布中,傳出嘶嘶的聲響。
宗蜮伸了個懶腰,轉過身,面向另一張金屬檯。
檯上擱著個東西,被白布蓋著。
宗蜮將布掀開,底下是一件服務生制服。
正確來說,是亞可涅郵輪房務人員制服。制服髒皺不已,上頭還有一大片深褐色的汙漬。
那是封平瀾的血。
封平瀾在船上遇襲時身上穿的那件衣服,被他悄悄帶走了。
這麼做,是為了驗證一個猜想。
一個他覺得荒謬不已、卻又難以忽視的猜想。
他拿起一管裝在深色玻璃瓶中的藥水,倒向衣服上的血跡。接著,拿起一根形狀詭異、以妖魔骸骨製成的灰白色咒棒。
宗蜮盯著那件血衣,遲疑了片刻,接著深吸一口氣。
他握著骨棒,平穩而流暢地在衣服上畫下一道道白色符紋。接著,放下骨棒,點燃放在陶缽裡的油脂蠟燭。
這是偵測妖咒的咒術,能顯示出被測者所施展的上一個咒語為何。
燭煙緩緩騰起,在上空盤繞成迴圈,不斷翻旋。吸收了衣物上的殘血,白色符紋開始轉變為深黑色,並如水墨般暈開。
當煙霧消散時,衣上的暈痕便會成形,展現出血液主人施過的咒語樣貌。
宗蜮看著衣服上翻騰的血墨,面容冷靜,內心卻躁動不已。
他不曉得自己期望看到什麼樣的結果。
如果驗證結果證明他的猜想正確,然後呢?
他該做些什麼?他能做些什麼?
腦中浮現出封平瀾那愚蠢的笑臉。
宗蜮皺起了眉。
煙霧的顏色逐漸轉淡,燭火自動熄滅。
衣服上,血漬糊成一片,和施咒前一模一樣,看不出任何痕跡和紋路。這代表血液的主人,是個未曾施展過任何咒術的凡人。
宗蜮沉吟。片刻,他拿起手機,撥了封平瀾的手機號碼。
沒有開機。
撥至住處,則是無人接聽。
到底跑去哪裡了?
宗蜮望向那件衣服,長嘆了一口氣。
早知道就不要自找麻煩了……
衣服上的血漬觸目驚心,看慣了血肉的宗蜮突然覺得那血跡相當礙眼。
……受了那麼重的傷,那傢伙是否好些了?
既然只是個脆弱至極的平凡人,別又自找麻煩地往危險裡跳啊……
幽界,霧原。
華麗的大殿裡,焚著稀世的香膏,帶著淺金色珠光的芳煙徐緩繚繞。
然而,香氛卻被濃厚的血腥味掩蓋。
新鮮的血液在地面上積聚成殷紅的血湖,湖面潤澤光滑,映照出殿中人凝重的面容。
「請各位繼續移步。」有著棕色肌膚的領路妖魔開口提醒,「她的座席在前方。」
殿中的人抬頭,從見著人類屍體的震愕中回神。
大殿深處,距離眾人約七公尺處,有座嵌滿寶石的寬敞席榻,榻上坐著一道纖瘦的人影。
一名黑髮女子端坐在其中,身穿以金線和綢緞縫製而成的華服,耳垂、頸子和手腕掛著璀璨的飾物。
但眾人看不出她的年齡,因為她頸部以上的面容都被血汙覆蓋。犧牲者的血,累世堆積在她的面容上,厚重的血漬乾涸、龜裂,又被新的血液填滿,使得她的整張臉看起來像是一塊粗糙的乾樹皮,沒有半點生氣。
這就是縴世女巫,絲帕蔻娜。
她的雙眸緊閉,身形比想像中瘦小,但她散發出的氣勢和外觀,卻遠比想像中來得駭人。
絲帕蔻娜的座席前,放了一個水晶盆。透明的晶盆讓人一眼望穿盆裡的東西──一雙慘白的眼球,以及一顆血肉模糊的心臟,靜靜地擱淺在血中。
那便是換取預言的代價……
殿中一片沉寂,沒人開口。所有的目光同時轉向奎薩爾。
奎薩爾覺得自己彷彿站在刑臺上,所有的目光化成利刃,射向他。
璁瓏和墨里斯不吭聲,但他們的眼中帶著強烈的反對。希茉的眼眶泛著淚。
他們不敢開口要奎薩爾住手,開口就像是背棄了對雪勘皇子的忠誠。他們也不敢要求奎薩爾動手,開口就代表毀滅了封平瀾的友誼。
至於百嘹,則顯得相當冷靜。他以審視的目光看著奎薩爾,看他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說出什麼樣的理由。
他早就預想到,遲早會面對這樣的抉擇。
他很早就看清,這場扮家家酒遊戲玩得再歡樂,遲早也得結束。
只是,他不知道,選擇會以這種殘酷的形式呈現。
所以他就說嘛……
百嘹在心裡冷笑。
和諧的家庭遊戲,不該玩得太忘我、太樂在其中。這些傢伙吶,沉溺得妨礙了判斷力,現在作繭自縛了吧?
像他,從不會分不清楚遊戲和現實,呵呵呵……
雖然心裡是這麼想的,但那張總是掛著玩世不恭笑臉的容顏,此時卻沒有絲毫笑意。
奎薩爾望向地上的死人,無法將視線轉向封平瀾。
對雪勘的忠誠,以及對封平瀾的道義,化作天秤的兩端,逼迫著他抉擇,要讓哪一端升起,哪一端沉下。
領路的妖魔見眾人沉默,好奇而玩味地挑了挑眉。
他沒見過這樣的情況。
千里迢迢地帶著祭品上門,卻又猶豫不決。這群妖魔的態度,看起來像是對這人類有所不捨。
不捨?有可能嗎?
領路妖魔舉起雙手,一把雪亮的彎刀憑空出現在他的掌中。
「如果您沒有適合的工具……」他恭敬而客氣地將彎刀奉到奎薩爾的面前。「請用。」
奎薩爾看著領路妖,緩緩伸手拿起刀。
他凝視著刀面。銀白的刀鋒閃著冷光,平滑的刀面有如鏡面,映照出他的臉。
冷峻的容顏和平日一樣,看不出情緒。但紫色的眼眸裡,有著明顯的沉鬱與糾結。
直到此刻,他才發現自己一直都在自欺欺人。
他以為自己能義無反顧地為雪勘皇子付出一切,做出一切對雪勘皇子有利的事。
這是謊言。因為他做不到。此刻的他,拒絕獻上封平瀾。
他以為封平瀾對他而言,只是個隨時都可拋棄的工具。
這也是謊言。因為他一樣做不到。此刻的他,不打算讓這「工具」離手。
他以為封平瀾的骨氣和智慧,只有那麼一點點打動他,讓他產生了微乎其微的好感。
這更是謊言。
他在意封平瀾。
奎薩爾垂眸,深吸了一口氣,接著,將目光轉向封平瀾。目光相接的那一刻,奎薩爾不自覺地惱怒。
該死的,這傢伙竟然在笑?
封平瀾的臉上,掛著那種彷彿造成他人困擾而感到不好意思、帶著歉意的笑容。
奎薩爾重哼了一聲,紫眸回復平日的果斷與堅毅。
就這麼做。
他舉起彎刀,接著,反手一揮。
契妖們倒抽一口氣,希茉更是撇開了頭,不忍直視──
「啪!」
刺耳的撞擊聲響起,眾人循聲望去。
原本在奎薩爾手中的彎刀,此時已橫嵌在一旁的玉石柱上。
突如其來的轉折讓眾人愣愕,一臉不解。
「我們還得回到人界。」奎薩爾以一貫的冷漠語氣,淡然開口,「這傢伙如果死了,對我們不利,也無法向影校的人交代。」
希茉、璁瓏和墨里斯鬆了口氣,百嘹則是露出了不置可否的笑容。
「所以,諸位是不打算尋求解答了?」領路妖笑著詢問,「千辛萬苦地來到讖殿,卻打算抱著遺憾歸返?」
「我們會找到答案的。用自己的方法。」
奎薩爾回答時,戒備地看向座席中的絲帕蔻娜。他不確定這種反悔的行為,是否會激怒這位上古巫妖。
然而,絲帕蔻娜依然不發一語,沉默地坐在席中。從她的臉上,根本無法看出何想法。
領路妖詫然挑眉。他在這裡待了上千年,第一次遇見這種事。
「既然不捨,為何要來?」
「受奸人愚弄。」想到蜃煬,奎薩爾怒火燃升。
「真可惜。」領路妖輕嘆了聲,「那麼就請諸位自行離開吧,不送了。」
奎薩爾暗暗慶幸。絲帕蔻娜似乎並未對他們的貿然前來又離去的舉動有所不滿。他一踏入殿中,便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壓迫感。這種似有似無的妖力,讓他想到了影校的結界。
他猜想,這個空間布下了限制妖力的結界。若是戰鬥,他們只有待宰的分。
眾人正打算撤退時,有人出聲制止。
「等一下!」
所有人停下腳步,愣愕不已。
因為吐出這句話的,不是絲帕蔻娜,而是封平瀾。
「這位日燒肌先生說的很對,好不容易來到這裡,就這樣放棄嗎?」封平瀾朗聲詢問。
被喚為日燒肌先生的領路妖,眉頭微蹙,但仍微笑著回應,「我的名字是樊。」
「你發什麼瘋!」墨里斯怒斥,伸手敲了封平瀾的頭一記。
「啊唷!」
「你是在路上亂撿東西吃嗎?!神智不清了嗎?!」璁瓏也跟著斥責。
「平瀾,不應該!」連希茉也忍不住開口。
封平瀾撫著頭頂,忍痛繼續開口,「這樣就放棄了,真的很可惜啊。我們花了好幾天的時間過來,停留不到十分鐘就離開,又不是來借廁所……」他看墨里斯的拳頭再次握起,連忙解釋,「重點是,還沒搞清楚狀況就走人,這樣也太隨便了。」
「搞不清楚狀況的人是你。」奎薩爾冷聲低斥,語調中帶著慍怒。
他隱約猜到封平瀾想幹什麼,必須阻止──
奎薩爾發動咒語,打算召喚影子直接綑住封平瀾,將他帶走。但地面的影子僅微顫了一下,什麼事也沒發生。
果然如他預料,外來者在此處無法使用妖力!
奎薩爾伸掌,想捉住封平瀾的手,但封平瀾向後退了一步避開。
「誰說的!我們進來以後,大家都沒說話,只有日燒肌先生提議要借奎薩爾刀,然後奎薩爾弄壞人家一根柱子,接著就決定離開了。這樣的行為和在古蹟上用修正液寫『某某某到此一遊』的屁孩沒兩樣呀!」
封平瀾說話的速度比平時快很多,因為此時的他很緊張。他想用幽默和一堆廢話來掩飾情緒,以便說出他想說的話,做出他想做的事。
他像一列火車,一古腦地向前衝,無法停下。因為一旦煞車,就會被恐懼和猶豫給追上。
「他剛剛說了,這個死人是前一批客人支付的代價,事情已經一目瞭然!」
「這是你自己的解讀,說不定這個人早就死了,人家只是把他帶過來放在這裡而已。」
「剛剛有慘叫聲──」
「我們在外面,又不知道那聲慘叫是誰喊的。說不定是那群客人發出來的──『啊!人家新買的Jimmy Choo高跟鞋沾到內臟了!』──搞不好是這種情況,上次D班的萊菈就是這樣在課堂上尖叫,淒厲到老師以為發生命案!」
「這人類是剛死的,那些妖魔拿他的生命換取情報!」奎薩爾的聲音不自覺地揚起。
「所以,奎薩爾捨不得我嗎?」封平瀾忽地反問。他眨了眨眼,輕聲開口,「奎薩爾看重我的生命,勝於雪勘皇子的下落?」
突如其來的犀利問題,讓奎薩爾語塞。
趁著空檔,封平瀾轉向樊,「到底要怎麼做才能得到情報?過程如何進行?為什麼這個人會死?」
樊看著封平瀾,看著對方眼中的堅定與執著,以及努力壓抑住的恐懼。
明明是人類,卻一心護著妖魔?
這群人,到底是什麼關係?
樊平順而客氣地開始解說。
「根據慣例,前來求問的人們必須向絲帕蔻娜獻上禮物。她會收下禮物,為對方解答。」他停頓了一下,望向地上的屍體,「至於這位人類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絲帕蔻娜在預卜前,挖出了他的眼睛,並將手插入他的胸中、觸摸心臟。她用他的眼睛來看清不同世界、不同時空的事,用他的心臟來感知隱藏在所見之事底下的情感和想法。」
眾人聞言,噤聲不語。
但封平瀾仍不死心,再次開口。「那,禮物是什麼?」
「就是人類啊!白痴!」璁瓏忍不住開口打斷。
「這樣不對吧?我只是指路的工具,怎麼可以拿來當禮物?這就像請人來抽化糞池,然後事成之後和對方說酬勞就是剛抽出來的那些屎。沒有這種道理的!」
樊苦笑,「這個比喻不太恰當。」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耍嘴皮!」墨里斯衝上前,揪住封平瀾的衣領,把他拎起,打算以蠻力解決問題,趕緊走人。
但封平瀾舉起雙手,向下一矮身,順勢從外衣中脫離,溜到一旁。
墨里斯看著手中的衣服,又看向封平瀾。他沒料到封平瀾有這招。以往,封平瀾總是憨笑著順從他們。
「你剛剛說,求問者要獻上禮物,但沒有說人類就是禮物。」封平瀾看著樊,質問,「其實,也可以送上其他東西,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