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園遊會賣的食物,衛生度是自由心證
夏洛姆的東南角倉庫,褐色磚石砌成的方形樓房宛如巨大的收納箱,收納著各種工具器材等夏洛姆創校以來的所有雜物。
有用的雜物、看起來有用的雜物、不知是做什麼用的雜物,以一種難以摸透的規律,堆放擺滿了所有空間。
黑髮男孩望著眼前的場景,深吸了一口氣,本想緩緩吐出,卻因極度的惱怒而哽在胸口。咬牙,再次吞下。
他是血統純正的黑天狗,近乎神獸的高貴族裔。八百年的歲數,讓他在族裡的地位崇高如長老。同族的晚輩,有不少人在老家都已經擁有自己的廟祠,受人類供奉,有如神祇一般被景仰。
而他呢?
「正廳用的地毯是酒紅色的!神聖尊貴的酒紅色!你們拿白色幹嘛!」稚氣的嗓音怒氣沖沖地破口大罵。
浮在空中的小妖精布朗尼,悻悻然的回了幾句叫聲。
「呃,寒川教授,他們不是故意的,應該是沒聽清楚。況且,我覺得白色也很神聖尊貴呢!」穿著制服、一臉單純的黑髮少年,天真地笑著打圓場。
被喚為寒川的男孩瞪向對方,「閉嘴!賀福星!等你壽終時再拿來布置靈堂吧!撤掉!拿回倉房換!」
布朗尼們不滿地拖著白地毯轉身,對男孩排出一團濃濁的臭氣,尖聲笑著快速飛離。
寒川用力嗆咳,眼睛被臭氣薰到流淚。
該死的……他何嘗受過這種屈辱?要不是因為那該死的傢伙──
「沒事吧,寒川教授?」福星關切地彎下腰,拍撫著男孩的背。「要不要面紙?」
「滾開!誰准你用這種憐憫的口氣和我說話!」寒川一把推開賀福星。
都是這該死的掃把星!
三百多年前的戰役讓他受了詛咒,變成這副模樣,害他只能留在夏洛姆擔任教師,對黑天狗一族來說算得上處境潦倒。這些年來,他靠著咒語和幻術塑造出威嚴肅殺的外貌,讓他得到應有的尊重。
但三週之前,賀福星亂施咒語造成的騷動,讓他所有的幻術都失效,只能以真面目示人。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這些日子以來他躲躲藏藏,不讓外人見到真實的他,連交誼賽時也必須遮頭遮臉地窩在角落觀賽。
太窩囊!
福星搬著布朗尼從倉庫裡拖出來的物品,氣喘吁吁地開口,「為什麼我們要在這裡打雜啊?」交誼賽剛結束,照理說應該是放鬆慶功的時候吶!
「你闖出來的禍已經都善後完成了?」寒川尖酸地提醒。雖然意外錯體的靈魂在比賽中已然歸位,但受到巫咒亂波影響的他,始終無法再次構築幻象。「在我回復原貌前,你有義務協助我所有的工作!」
「喔……」
但,現在的樣子,才是真正的「原貌」吧。
福星很想這樣反駁。
「沒關係,我陪你。」洛柯羅咀嚼著道,笑呵呵地情義相挺。
「謝謝。你在吃什麼?」
「這個。」洛柯羅攤開掌心,十幾粒狀似紅豆的圓珠躺在手中,「味道甜甜的,還有點青草香。口感不錯,要不要來兩粒?」
「好啊。」福星開心地接下,丟入嘴中,「你怎麼有這個?」
「後面箱子裡找到的。」
寒川冷冷地解說,「那是屍鰻的卵,通常用來下降蠱死咒。」
「噗!」福星猛力將嘴裡的東西噴出。
「曬乾煮沸之後沒有毒性,可做為藥材。」寒川嗤哼了聲,「就算是狗在扒糞前都還會嗅兩下,你把東西放入嘴前卻不問來歷,蠢得夠徹底。」
稚氣的嗓音,天使般的臉蛋,吐出來的話語卻比黃蜂尾針更狠毒,三者搭配起來殺傷力加倍。
太過分了吧……寒川……
福星用袖口擦著嘴,「為什麼教授你要來收雜物?我記得庶務組應該是由派利斯教授負責的。」
「因為我不想被別人看到這可笑的模樣。庶務的工作能讓我避開人群。」
「為什麼?寒川很可愛的說。」洛柯羅想都不想地脫口而出。
「我就是不想聽到這種該死的評論!」
堂堂的黑天狗,該得到的封號應該是肅穆、高凜,而不是可愛!
「是喔……」真彆扭。
「叩叩。」兩隻傳遞文書用的布朗尼飛入,將手中的紙捲交給福星之後匆匆飛出。
「噢,又有新的申請單了。」福星展開紙捲,「二A要調用十張長桌、四十張梨花木椅。」
「要那麼多桌椅做什麼!誰批准的?!」
「呃……是歌羅德教授,他是活動組的總籌。」
「混帳!那個臭人妖一定是故意的!」
「寒川好凶喔。」陪著福星一起來做苦力的洛柯羅在一旁幫腔,手掌相當自動地順勢擺在寒川頭上。身高縮水的寒川,此時高度只到他的腹部而已。「又可愛又神經質,就像吉娃娃一樣呢!」
寒川狠狠打掉洛柯羅的手,「放肆!」他一把揪住洛柯羅的領帶,用力扯下,森然陰冷地低聲威嚇,「你們兩個的管轄權現在歸我,想被處以禁食之刑嗎?」
這威脅效力十足,洛柯羅臉色瞬間轉綠,乖乖地向後退到角落繼續打雜。
寒川得意的勾起嘴角。
看來他找到壓制洛柯羅的方式了。可喜可賀。
「二D要四捲結界繩、十張大型衝擊墊,放在I區和H區架上。」寒川看著清單,抬頭,「布朗尼呢!為什麼一隻也不剩?!」
「都去忙了。」活動期間庶務組的事情真的太多。
「該死!」寒川揮手,掌中翻現十根黑羽。他朝地面一射,黑羽落地迸出數團青煙,煙散後,十隻長著翅膀的小黑兔顯現。
「去。」寒川下令。
羽兔一蹦一蹦地以極高的速度躍入倉房裡層。
「噢!小兔子!」洛柯羅興奮地追在羽兔後方,一路尾隨。
倉房的深處,傳來翻找東西的聲音,以及兔子的叫聲。
「不准玩弄我的式神!」寒川怒吼,繼續低下頭,看著手中那疊單據,氣惱地在上頭計算、標註記錄。他途中數度暴躁地抓頭,原本服貼的黑短髮此時翹得蓬鬆。
「這個數量不對,也沒批准印!」他自言自語地咒罵了兩聲,然後用力地在紙上打了個大叉,抽出丟到一旁。「哼哼哼……全部退單,讓他們重跑流程……哼哼……」勾起嘴角,發出得意的怪笑。
在一旁協助收拾東西的福星,盯著寒川一連串的動作,呆愣愣不發一語。
寒川的一舉一動、所有表情,看起來有種莫名的喜感。
真的……很可愛!
注意到福星的視線,寒川停下動作,斜睨了身旁人一眼,「看什麼!」
「呃,寒川教授……」
「做什麼!」
「呃,那個……你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
寒川瞪了福星一眼。
「三百七十年前。一場戰役中留下的後遺症。」這段往事顯然令他不悅,但語氣中仍帶著自豪,似乎對於參與此戰感到光榮。
「不是因為得罪了某種神獸嗎?」
寒川臉色驟變,「誰告訴你的?」
關於三百年前的戰役,知道詳情的人並不多,除了參戰者之外,很少人了解實際狀況。
「喔,就是──」
快要到嘴邊的名字,頓時梗塞,飛散。
呃,是誰和他說的?
福星偏頭想了想。前一秒彷彿還留在腦中的模糊記憶,正要回想時,卻像被刻意抹淨般,消逝無蹤。
「我忘了耶……」
寒川瞪著福星痴呆的臉,低聲咒罵了幾句。
「戰役中的對手是上級神獸,牠對我下了詛咒。」一定是歌羅德那嘴碎的臭人妖講的……
福星點點頭,沉默了片刻,「那,洗澡時丟香浴球在水裡,還放小鴨鴨在浴缸中也是詛咒嗎?」
寒川怒瞪福星幾秒,確定對方不是出言嘲諷,而是認真發問,便勉強壓抑著不悅,忿忿然低語,「……沒有那種詛咒,你這白痴……」
「喔。」
一時間,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呃,三百年前的戰役是怎麼回事?」福星趕緊轉移話題。
「一千年前,有隻上位神靈──也就是俗稱的神獸,在人界引起戰亂,死傷慘重,特殊生命體這方動用了數百名長老才將牠降服,封印在空間裂縫裡。三百多年前,封印鬆動,神獸的靈體逃出封印,幸好桑珌及早發現,聯合眾族精英,在牠造成災禍之前,把牠重新壓回本體之中。」
於是,這可笑的外表,從那時開始,跟了他三百年……
「原來如此。」沒想到特殊生命體的世界發生過這麼大的動亂,「寒川教授真是太強了!竟然參與了這麼危險的戰爭!」
寒川得意地勾起嘴角,似乎因為被稱讚而心情愉悅,但卻又裝作不以為然,瀟灑地輕哼了聲,「那沒什麼。」
「為特殊生命體做出這麼偉大的奉獻與犧牲,應該要把你列入忠烈祠的!」
「混帳!我還沒死進什麼忠烈祠?白痴!」
「抱歉抱歉!」看著寒川暴怒的表情,福星卻只覺得好笑。他想,歌羅德整寒川的原因並不是出於憎惡,或許只是單純出於有趣。和逗弄小動物的心態一樣。
「呃,那,神獸只在人界製造災禍?特殊生命體沒事?」
「是的。」
「為什麼?」
寒川的表情變得有點複雜,「或許是出於對同類的善意……神靈的想法,下層的生命體很難理解。」對這方極端的善意,變成對另一方的惡……
福星聽不太懂,但他隱約覺得似乎應該停止這個話題。
如果說神獸只危害人類,那麼特殊生命體出手封印神獸,不就是在幫助人類了?
這麼說的話……寒川其實很有正義感……
思及此,福星突然覺得當年參戰的寒川很了不起,彷彿有道聖人的光芒籠罩在他身上。
搬著雜物的羽兔式神一蹦一蹦地躍出,其中一隻被洛柯羅抱在懷中。
「這隻可以送我嗎!」洛柯羅用臉頰在黑兔的背上蹭了兩下,黑兔非常不快地用後腳踢他的臉。「又可愛,又凶,和寒川一模一樣!」
「閉嘴!」
「可以嗎可以嗎?」洛柯羅湊向寒川,彎下腰盯著對方,臉靠得極近。
「滾開!」寒川一巴掌揮向洛柯羅的臉,但洛柯羅即時閃開,害他一個揮空,撲趴在地上。
一陣惱怒的暴吼聲接著響起。這模樣,完全無法讓人聯想到是曾經參與過大戰的精英。
早餐時間過沒多久,寶瓶座臨時會議的通知便送到教室,正在上進階華語文課的福星匆匆前往會議室。
「抱歉在這個時候召集各位。為了節省時間,直接切入正題。」希蘭站在前席,幹練地引導著程序。雖然臉上依舊掛著令人如沐春風的和煦笑容,但仍看得出疲累所留下的痕跡。
「今年的學園祭做了些變革與創新,身為校務協助者的寶瓶座,有義務花更多的心力讓活動能順利進行。各位手邊的是活動期間的工作分配表。二年級的學生會分派到相較於以往更加重要的任務,這次活動的表現,也將是成為正式成員與否的關鍵。」
福星翻著文件,找到自己和以薩的名字,被列在上級傳遞員後面。
傳遞員?那不是布朗尼做的事嗎?
「小花,妳是做什麼的?」
「學園祭風紀委員。管理三天的秩序。」
「我們是上級傳遞員,只有兩天要出任務。」福星一邊瀏覽一邊開口,「嗯……就是明晚和晚宴當天要執勤。負責運送的東西是……呃,夏洛姆之星?」
這麼重要的東西交給他們沒問題嗎?!
「很輕鬆嘛。」小花涼涼地說。
「哪有!」
「不然你來當風紀委員。去巡視攤位、制止一切違規行為、排解消費糾紛、晚宴當天安撫醉漢和處理嘔吐物。」
「呃,不用了……」
看出福星的疑慮,小花沒好氣地嘆了口氣,「夏洛姆之星收納在附有強力結界的神木盒裡,除了受到核准的對象,其他人一碰就會啟動防盜機制。要弄丟不是件容易的事。」
「這樣喔。」壓力稍微沒那麼大。不過,也有點小小的失望,他本來想偷偷拿出來試戴、過過乾癮的說。
「小花,妳有參加選拔嗎?」
小花瞪了福星一眼,「你在諷刺我嗎?」
「哪有!」隱約感覺自己踩到雷,他趕緊轉換話題,「那,妳想投票給誰?」
「投給賠率最高的。」小花冷哼,對著以薩開口,「你呢?發表一下意見吧。我還沒聽過你的聲音呢。」
突然被點到名,以薩瞬間僵硬,非常震驚地看著小花。
「……」
「什麼?」
「……沒有……」以薩吐出話語後,立即低下頭。
「他說沒有意見。」
「我聽見了。」小花挑眉,好奇地看著以薩,「為什麼不直視我?不屑嗎?」
以薩不語,緩緩地搖頭。
「外表資質不錯,但是裡頭好像壞了。」小花饒有興味地勾起嘴角,那眼神像是發現新奇事物的貓。「福星,下次借我玩。」
「以薩不是玩具!」
「凱爾和穆斯塔,你認識他們嗎?」小花繼續開口。
以薩的身子震了震,緩緩地點頭。
「這兩個傢伙加入我們班,和班上的闇血族混得不錯,我聽見他們閒談時提到你的名字。你們是朋友?」
以薩搖頭。
「敵人?」
以薩停頓了一秒,仍是搖頭。
「你知道他們的弱點嗎?比方說難以回首的尷尬往事,或是懼怕的東西?」
以薩繼續搖頭。
小花放棄。「算了。我還是自己去打探消息好了……你也振作點。」她順勢伸出手,拍向以薩的肩膀。
就在小花的手碰到以薩的那一刻,以薩像被熱水澆到一般瞬間閃開,向後躍到五步以外的距離。
眾人被這突然的舉動給嚇到,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以薩身上。
「……抱歉……」以薩垂著頭,低聲開口,「我不太舒服……」語畢,頭也不回地離開會議室。
「妳對他做了什麼?」福星壓低聲音詢問。
和以薩相處了一年多,福星知道對方是個隨和的好人,只是以薩的一些行為模式,到現在他還是無法理解。
「我也想知道。」小花莫名其妙地看著自己的手掌。
他是在……害怕嗎?
害怕什麼?怕貓?怕被觸碰?還是……
貓兒的嘴角勾起,期待而戲謔的笑靨漾開。
太有意思了。
近午時刻,濃綠的林蔭深處,嫩青的草坡上。
「感覺很久沒見到你了呢。」悠猊靠在樹幹上,指尖捏著蒼翠的葉片,對著太陽,觀賞著光線從葉脈透出的細紋。
「是啊,之前是交誼賽,現在則在忙慶典。聽說這次的活動有很多改變,感覺很有趣呢!」
「開心嗎?」
「當然!」福星繼續說著,「我們班要擺攤。聽說大部分的班級是選擇晚宴登臺演出。喔,對了,你知道夏洛姆之星嗎?晚宴的夏洛姆之星票選活動,大家好像都很熱衷呢!宿舍、教學大樓和主堡的公告欄已經登出了好多個參賽者的照片。悠猊,你有參加嗎?」
他覺得,以悠猊的外貌,一定有一票粉絲支持。
「沒有。」
「這樣喔……」福星略微惋惜地點點頭,「也是啦,畢竟獎品有點虛。據說得獎者能夠擁有名為夏洛姆之星的勳章一整年,不知道大家在興奮什麼。對了,我和以薩是上級傳遞員,負責運送封藏勳章的箱子呢。」
「勳章上鑲嵌的寶石是王族精靈寶石,戴著它能夠擁有幸福。」
雖說是皇族,但寶石不過是新任木系精靈王剛登基時送給夏洛姆做為友善外交的禮物。年輕的下位精靈王結晶,功效有限。
「真的假的!聽起來很浪漫。」
「這是美化過的說法。王族精靈寶石的能力,可不是用在無聊的少女夢想上。應該說,擁有它就等於擁有通往幸福的墊腳石。因為它具有高度的靈波。」
「那能做什麼?」
「製造或破解高密度的結界和咒語。如果製造結晶的精靈等級越高,那麼──」
悠猊的話語倏地止住,像是想起什麼事似,瞪大了眼。
「怎麼了?」
「只是突然想到一些好事。」悠猊大笑,「福星,做得好。」
「呃,怎麼了?」
「你果然是我的王將,我的幸運星。」
一陣輕風拂過,葉片滑出掌心。
落到泥地上的殘葉,立即向下擴散出細密的根,扎入土中,並向上延展出直長的莖,朝光發展,更多的新葉從枝椏抽出。彷彿縮時影片一般,數秒鐘之內,化為一株樹苗。
福星瞪大了眼,看著這一切。
「悠猊,你……」這、這是什麼樣的能力?
「噢,一時疏忽了……」悠猊淺笑,在福星再次開口之前,伸出食指,點住對方眉心。
幽光從額頭泛起,緩緩褪去。
「回去吧……」
福星愣愣地起身,迷迷糊糊地轉身離去。
好好享受這短暫的悠閒吧,福星。
他感覺得到,門扉即將開啟。他設下的舞臺,揭幕在即。
倒數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