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也許因為暴雨的緣故,才下午四點不到,天空就呈現出了一種近似遲暮的灰敗,遠處層層疊疊的雲團黑壓壓的一片,好像又厚又髒的舊棉花毯,無邊無際地籠罩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不遠處,一輛破舊的白色廂型車正搖搖晃晃地行駛在荒蕪的山道上。
車裡包括司機一共有五個人,三男兩女,每個人都安安靜靜地坐在座位上,臉上各自帶著一種或麻木或微妙的表情,誰也不說話。
異常沉寂的車廂裡浮動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詭祕氣息。
天色,一點一點地暗下來,雨勢越來越大。
密集的雨點劈里啪啦地橫掃在車窗上,發出一片聒噪難耐的噪響,持續不斷,震耳欲聾,彷彿有把生鏽的鐵鋸在耳邊來回拉扯,攪得人心煩意亂。
這場突如其來的山雨已經持續了整整四個多小時,沒有人記得最初是從哪個路段開始下雨的,只記得早上出發時還是一派風和日麗的美好景象,誰知一開進這片山區,窗外就電閃雷鳴狂風驟雨,好像一不小心跌進了什麼鬼域。
而他們的車,也已經開了足足十個多小時,不堪重荷的引擎如同一頭年邁的老馬,在一道道閃電的恫嚇下發出粗喘,破損的輪胎在坑坑洞洞的山路上不時打滑,就連儀錶板上的油缸指示也已經亮起了紅燈。
長途跋涉,大家都感覺很累。
其實這座山並不高,一眼便可以望見山頂,植被繁茂的山峰在迷濛的雨簾中影影綽綽,彷彿咫尺之隔,但不知為何,眼前不斷彎曲延伸的盤山公路竟似漫長得沒有盡頭。而他們的車,便在這條沒有盡頭的陡峭山路上一圈又一圈地來回繞彎,每當以為即將可以到達山頂之際,一個彎道過後卻又緊接著出現了另一個彎道,如此往復,無休無止。
怎麼會這樣?這麼長的盤山公路居然連一塊指示牌都沒有?
無常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疲憊地捏了捏鼻梁。自從下雨之後,他就降低了車速,眼前的兩支雨刷正在忙碌地左搖右擺,可是擋風玻璃上的雨水卻仍舊瀑布似地傾瀉下來,模糊了他的視線。
真該死,最初是誰提議要來這個鬼地方的?
他在心底咒罵了句,從後視鏡掃了身後的四個人一眼。
一簾幽夢正把頭靠在玻璃窗上,閉著眼睛,也不知道究竟睡著了沒有,長長的黑髮隨著車輛的震動從肩膀一側溫順地流瀉下來,秀氣卻蒼白的素顏看起來恬淡安詳。而坐在她旁邊的貓女從一開始就不停地嚼著口香糖,戴著一個大大的耳機,隱約可聽見從中溢出喧囂的重金屬搖滾樂。女孩染著一頭蠟黃的短髮,塗著黑色指甲油,濃墨重彩的煙燻妝下隱藏著一臉頹廢而倦怠的神情。
現在的女孩子,還真是無法理解。
無常苦笑了下,視線再往後移,那個剃著平頭長著一雙瞇瞇眼的男人好像是叫同花順。此刻,他正低著頭專注地看著自己的手機,拇指不停地按鍵。可是,車輛駛進盤山公路後應該就已經沒了信號,不可能發出簡訊,也不可能有網路,也許,他是在玩著什麼沒有意義的遊戲吧?
「其實,一樣是死,死在哪裡又有什麼分別呢……」
這時,一個細不可聞的聲音緩緩冒了出來。
說這句話的人,是宅男A。他正兩眼無神地望著窗外,神情空洞而茫然。他的聲音很小,小到完全被滂沱雨聲淹沒,根本就沒有人聽到他說的話。無常只是從後視鏡裡看見他的嘴唇略微動了動,卻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們的車仍然一圈又一圈地繞著盤山公路。
眼前山勢險峻,耳邊風雨交加,無常握著方向盤的手越捏越緊。他的手心出了一掌冷汗,開了那麼多年的車,他還從來沒跑過如此奇怪的山路。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發現那個詭異之處?
轉過那個彎道時,無常再次忐忑不安地往旁邊瞥了一眼。
路邊的懸崖口矗立著半截焦黑的木樁,確切地說,其實這原本應該是棵樹,可能在某年某月某日不幸被雷電劈中,樹冠部分折斷後墜下了懸崖,於是只留下了一根光禿禿的樹幹插在那裡,不偏不倚,剛剛好斜在半壁懸崖的最邊緣處。
無常看著看著,額頭上的冷汗就流了下來。
怎麼會這樣,這已經是第幾次了?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是十六,還是十七?
他在心裡惶然地默數著,身後卻突然揚起一個清脆的嗓音。
「十九次。」
無常猛地嚇了一跳,循著聲音瞄了眼後視鏡,看到貓女不知何時已經摘下了耳機,指著窗外一閃而過的半截樹幹,說:「看見沒有,那根木樁,我已經是第十九次看見它了,一模一樣的形狀,一模一樣的位置。」
坐在旁邊的一簾幽夢聞聲慢慢睜開了眼睛。
宅男A回過神來詫異地看看她。
同花順抬起頭,順著她指的方向看了看窗外,不解地問:「什麼意思?」
「鬼打牆,聽說過沒?」貓女仍然嚼著口香糖,聳聳肩膀,道,「恐怕我們走不出去了,車一直在沿著盤山公路原地轉圈。」
「什麼?原地轉圈?」
宅男A愣了一下,求證似地看向負責駕駛的無常。
無常輕聲嘆了口氣,不得不承認說:「是的,不知道為什麼,車開來開去都是在同一個地方繞圈子,那半截焦木,我也已經見過好多次了。」
「開什麼玩笑,鬼打牆?老子他媽的從來都不信邪!」
同花順沒好氣地皺了皺眉頭,不屑地吐了句髒話出來。
眾人頓時沉默。
無常一聲不吭地繼續開著車,前方的路似乎變得越來越窄,原本還能並排通過兩輛車,現在變成了只夠一輛車容身的寬度了,他不得不開得更加小心。
沒過多久,暴雨漸漸停歇,山路依舊濕滑泥濘。
不知誰打開了車窗,冷冽的寒氣頓時擁入,呼呼地灌滿了整個車廂。
無常不禁冷得縮了下脖子,就連嘴巴裡呼出來的熱氣都變成了一團團白霧。白霧,逐漸升騰瀰漫,竟然在不知不覺間模糊了視線。
等、等一下,白霧?不,好像哪裡不對勁。就算再冷,他呼出來的頂多是一團轉瞬即逝的熱氣罷了,怎麼可能會變成如此濃稠的白霧?
無常一個激靈,瞪大眼睛再看看四周,卻發現不知從何時起,四周竟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起霧了?原來剛才不是有人打開了車窗,而是濕寒的霧氣鑽進了車廂?可是、可是這片白霧未免也來得太突然太詭異了點吧?
他拿起布擦了擦擋風玻璃,打開車輛前排的冷風裝置,想吹散霧氣,可是不知怎麼搞的,白霧卻反而越吹越濃,濃得就彷彿某種黏稠的液體,盤旋繚繞在身體四周,將原本就模糊不堪的視野完全遮擋住了。
該死!這樣一來,連前面的路都看不見了!
慌亂中,他趕緊去踩刹車,可偏偏踩來踩去就是踩不到那塊刹車板!
怎麼回事?刹車明明就在眼前,為什麼會踩不到?
他一下子驚惶失措起來,正想要低頭找,卻不知誰在背後驚叫了一聲。
「天呐!快看,那是什麼?」
他條件反射地抬頭一看,旋即呆住,還以為自己眼花了,於是又用力揉了揉眼睛,貼著擋風玻璃仔細瞧──
老天,前面的究竟是什麼?
只見茫茫白霧之中若隱若現地浮出了一片廣袤荒蕪的田地,田地間,乾枯的雜草四處橫生,而再遠一點的地方,居然還有好幾間老舊的農宅……
那,竟然是個村莊?
可、可是……這也太荒謬了!這裡可是半山腰啊,哪裡來的村莊?
難道是幻覺?抑或海市蜃樓?
震驚之餘,他還沒來得及細想,便突然感覺車身猛烈一震,似乎是右側後輪從懸崖邊打滑陷落,一個急轉彎之後,但聽轟隆一聲巨響,整輛車豁然向一側傾覆下去,而下面,便是萬丈深淵。
刹那間,全車人瘋狂驚叫了起來……
第一章 凶案再現
如預料之中,每個星期一早晨的路況都糟糕透頂,一排排車輛密如蟻群,將原本就不怎麼寬敞的道路擠得水洩不通,紅綠燈在此完全失去了意義。都半個多小時了,才勉強移動了那麼一點點距離,簡直比龜速還龜速,照這個樣子下去,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抵達命案現場。
照理說,警車執行緊急任務時本有特別通行權,可葉逍和蘇沐他們還是被迫堵在了路中間,究其原因,是由於他們的車頂上放了個發不出鳴笛聲的啞巴警報器,而警報器之所以無法鳴笛,那則是因為……
蘇沐黑著臉,從狹長的眼角冷冷地斜覷著坐在副駕駛座上津津有味地啃著漢堡的葉逍,審問嫌犯似地一字一頓道:「說,警報器,究竟怎麼回事?」
他的聲音不大,卻將葉逍嚇了一大跳,差點掉了手裡啃到一半的漢堡。
「呃,哦,那個啊……我、我不知道啊……」
葉逍偷偷瞥了眼蘇沐,含含糊糊地應了句,便立刻埋頭,繼續裝作若無其事地大口大口啃早飯。連瞎子都看得出,此時此刻,他的搭檔心情已經差到了極點,且不說那一臉寒若冰霜的冷酷表情以及極端惡劣的語氣,單就那雙眼眸中射出來的冰箭,恐怕都足以將他當場擊斃一百遍。
所以,現在的最明智之舉,就是「沉默是金」。
「哦,是嗎,你不知道?」
蘇沐冷笑一聲,憋著一肚子的火沒有立即發作,只是不動聲色地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紙,用兩根手指夾著,面無表情地往葉逍眼前一塞。
「什麼東西?」葉逍疑惑地看了看。
「帳單。」
「帳單?」
「這是迄今為止你欠我的所有的錢,限你三天內償還,否則我有權起訴你。」
蘇沐說得字字鏗鏘,全然不像是在開玩笑。
「啊喂,等等等等……」
葉逍彷彿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立刻情緒激動地跳了起來,滿臉委屈地嚷嚷道:「有沒有搞錯啊,用得著這樣大動干戈嘛?我不就欠你幾頓飯幾瓶飲料幾晚住宿幾次計程車費和……和買暖氣機的錢……還有……還有幾個月的房租和一些水電費而已嘛!」
「廢話少說,錢呢?」
「錢錢錢,你怎麼開口閉口就是錢,知不知道談錢很傷兄弟感情啊──」
「那你就等著法院傳票吧。」
「啊喂!拜託,別,別這樣啦,我、我認了還不行嘛……」
葉逍啪的一聲,雙掌合十,低頭懺悔道:「對不起,我錯了,報警器是我弄壞的。」
「哦?怎麼弄的?」蘇沐繼續冷笑。
「上星期在追一個逃犯時沒放穩,不小心摔到了地上……」
「摔壞了為什麼沒有及時上報檢修?」
「嘿嘿,我……忘記了。」
葉逍厚臉皮地咧嘴一笑,笑得比陽光還燦爛,完全沒有半點悔過的樣子。
蘇沐翻了個白眼,面對這個大腦缺根筋的搭檔,他早已無語。
四十分鐘後,他們終於,好不容易,才「趕」到了命案現場。
到達時,現場早已被封鎖,一道道黃色警戒線將四周駐足圍觀的路人隔離在了重要區域外。
葉逍拿出工作證,戴上白手套,和蘇沐兩人奮力撥開重重人群擠了進去。
警戒線內,幾名鑑識科的同事正在忙碌地拍照、採集現場樣本,看到姍姍來遲的「怪胎二人組」,紛紛都投以沒好氣的白眼。葉逍卻渾然不覺,和他們打了個招呼,逕自走向案發地。
那是一條辦公大樓與商場之間的窄巷,巷子很深,狹窄而幽暗,一眼望去完全照不到陽光,屬於視線死角。靠兩邊的牆壁堆滿了亂七八糟的雜物,有廢棄的紙箱和塑膠板,還有好幾包不知道裝了什麼東西的麻袋,再靠裡面一點,是兩個生鏽的大型鐵皮垃圾箱。不過,這些垃圾箱裡面倒是收拾得挺乾淨,因為每天清晨都會有清潔隊來處理垃圾,而今天輪班的清潔工正是命案現場的第一發現人,以及,報案人。
葉逍拿出工作手冊,打算先做個簡單的現場筆錄。
目擊者是一名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穿著一身環保局統一發放的工作服。她看起來氣色不怎麼好,鬢髮有些蓬亂,嘴唇還在輕微地哆嗦。
看到葉逍迎面走過來,女人顫慄的雙手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他的袖子。葉逍溫和地安慰了幾句,她才終於咽了口唾沫,稍許冷靜下來,斷斷續續地回憶起來。
她說:「今天早晨……大概五點不到,我和平時一樣,清理完路面垃圾後就準備收拾這條巷子的垃圾箱……可是我剛走進巷子,就看到……看到垃圾箱旁邊躺著一個……一個像人一樣的東西……當時天色還沒有全亮,我看不太清楚,後來走過去仔細一瞧,發現……發現那居然是一團血肉模糊的人……」
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下,抬起頭看看葉逍,顫抖著聲音不確定地問:「那,那應該是個人吧?可是,可是那個人為什麼沒有皮?」
「沒有什麼?皮?」
葉逍做筆錄的手停頓了下。
女人點點頭,鬆垮的臉上寫滿了驚恐與後怕:「是的,我看到的,從頭到腳就是一團肉……一團……血淋淋的肉……」
葉逍一愣,轉頭看了看地上用白粉筆劃出來的人形輪廓。死者的遺體已經被法醫部的人裝進了黑色塑膠袋,放入擔架,正準備抬上車。
他趕緊衝過去攔了下來。
沒有皮的屍體?葉逍蹲在擔架旁,狐疑地歪著頭,然後將屍袋的拉鍊緩緩拉開,頓時,一股臭不可聞的血腥味撲鼻而來,嗆得他忍不住憋住了呼吸。
而從拉鍊下慢慢顯露出來的,卻是一團暗紅色的……肉團?
他心下駭然,若非屍體形狀擺在那裡,還真沒辦法判斷這究竟是不是個人,因為他甚至連眼睛鼻子嘴巴都沒有。
「這個,和你早上吃的照燒雞腿堡有點像。」
蘇沐的聲音冷不防地從背後冒了出來。
葉逍一陣反胃,回頭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忿忿道:「你的嘴巴就不能積點德?」
蘇沐挑了挑眉,不語,自顧自地蹲下身查看屍體,看了一會兒之後,低聲喃喃道:「凶手的手藝很精湛。」
「的確,手法相當嫻熟,屍體脂肪層的切口很平整,人皮割得很薄,如此精緻細膩的切割,應該是手術刀,或者某些特定的醫學用具才能做到。」
葉逍戴著白手套的手指輕輕滑過屍體表面,想了一下,隨後站起身,看了看四周,說:「現場並沒有明顯的搏鬥痕跡,也沒有過多血跡,這裡可能不是第一案發現場。」
語畢,他看看蘇沐,問:「死亡時間是?」
蘇沐沒有抬頭,依舊半跪在屍體旁,握起死者的手腕仔細審視了一番,回答說:「初步推斷,死亡時間應該在六至十個小時之前。」
葉逍看了看表,道:「也就是昨夜十點至凌晨兩點之間。在這段時間裡,死者遇害,然後被剝皮,又被凶手棄屍到這裡──」
「不,更正一下。」
蘇沐抬起頭,看著葉逍,沉聲道:「鑑識科的人說,從屍體表面血液凝結度來看,應該是先被剝皮,然後被殺,又或者,兩者同時進行。根據初步判斷,被害人應該是被割斷手臂靜脈,失血過多而死的。」
「什麼?你是說,死者是在還活著的時候,被剝掉了一層皮?」
「是的。」
葉逍愕然,活剝人皮,那場景光是想像就足以令人汗毛倒豎。
蘇沐站起身,眉間微蹙,沉默不語。
葉逍看看他,指著他沾滿血跡的白手套,問:「你手裡拿著什麼東西?」
蘇沐緩緩攤開掌心,掌心裡赫然出現了一朵被血水浸透的鮮花,小小的一朵,正值怒放,花朵連著半截細長的綠莖,原本淡粉色的花瓣有大半被鮮血染成了猩紅。
紅花嗜血,濃豔的色彩襯著雪白的手套,看起來竟有了幾分變態的淒美。
「是朵薔薇。」蘇沐把花朵放進了透明的證物袋裡,說,「色澤看上去還很新鮮飽滿,應該剛摘下來沒有多久。」
「哪裡找到的?」葉逍接過塑膠袋仔細看了看。
「屍體旁邊。」
「屍體旁邊?可是,這條小巷裡怎麼可能會長出薔薇?」
「就因為不可能,所以,才有可能是凶手帶來的。」
「呃,你的意思是,凶手在棄屍的同時,還特意帶了朵鮮花放在死者旁邊?」
「也許吧。」蘇沐若有所思地看著地上的粉筆人形。
「靠,真夠變態的,活剝人皮,鮮花陪葬,為什麼要這樣做?」
「凶手一定有他的想法和理由。」
「會不會是想暗示什麼?」葉逍眨了眨眼睛,看著蘇沐。
蘇沐沒有說話,似乎是陷入了沉思。
兩天後,法醫部的正式驗屍結果出來了。
死者是名年輕女性,名叫岳姍,今年二十二歲,S大金融系應屆畢業生。被害當晚,她曾和兩名大學同學一起在KTV唱歌,唱完歌之後便各自回家,當時是晚上十點左右。
另外那兩名同學並不知道岳姍在回家途中遭遇不測,直到第二天傍晚,岳姍的父母到處都找不到女兒,走投無路之下才去警局報了警。
由於死者被剝了皮,面目全非,只能通過DNA檢測來確定身分。家屬認屍的時候,葉逍陪著岳姍的父母一起走進了法醫部的停屍間。當冰庫的抽屜緩緩拉開,冒著白霧的冷氣中露出了一團滿目瘡痍的暗紅色肉體時,岳姍的母親禁不住刺激,尖叫一聲,當場昏了過去。
岳姍的父親強忍著悲痛扶住自己的妻子,顫聲道:「抱歉,我真的無法確定這是不是我的女兒,姍姍她……姍姍她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說著,這個老淚縱橫的男人哆哆嗦嗦地從衣服口袋裡摸出了一只皮夾,皮夾的裡層夾著一張全家福照片。
葉逍接過來看了一眼。
站在中間的那個女孩,應該就是本案的死者,岳姍。她穿著一身卡通圖案的連身裙,綁著馬尾,笑容活潑開朗。雖然她的五官並不十分出眾,但是從相片上的那張素顏來看,她的皮膚很好,很白皙,健康中透著紅潤的嫩白,宛如一片晶瑩剔透的玉瓷。
「這張照片能不能借我影印一份?」葉逍問。
岳父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於是接下來,葉逍把岳姍的父母安排到了休息室,因為等一下還要做筆錄。而他拿著這張照片急匆匆地趕回辦公室,剛想找蘇沐說點什麼,卻發現他並不在座位上。
「你在找蘇沐嗎?」一旁的梅玫一手捧著熱茶,一手拿著本奇奇怪怪的書,頭也不抬地說,「他叫你回來後就去檔案室找他。」
「檔案室?他在檔案室幹嘛?」葉逍皺眉。
「不知道,他好像已經在那裡待了一上午了。」
「見鬼,這傢伙在搞什麼?」
葉逍無奈地抓抓頭,只能自己先去影印了照片,然後為岳姍的父母做了筆錄,又將驗屍報告仔細核對一遍並且整理好。等到一切該做的全都做完,已經下午四點了,他這才想起來,蘇沐這傢伙居然還窩在檔案室裡沒出來,於是立刻馬不停蹄地趕去了檔案室。
檔案室的歷史比較悠久,不在他們這棟新建的辦公大樓,而是位於另一棟陳舊的老樓,平時幾乎不太會有人去那裡,目前只有少數幾名管理人員留守。
一踏進那棟樓,便有一股塵封的發霉氣息撲面而來。
這裡,陳列著歷年來的犯罪紀錄,包括一些遺留下來的無頭懸案、所有死刑犯的重要資訊,以及某些警方內部資料。布滿灰塵的陰暗角落中,也許隨隨便便抽出來一疊文件,便是某樁血腥的凶殺案。
檔案室裡擺放著一排排頂天立地的鐵架,每個架子上下七層,卷宗疊著卷宗,按照年分和案件類型分門別類地排列著,浩如星海。
堅硬的鞋跟在冰冷沉寂的空間裡敲出了一聲聲迴響,葉逍在一排又一排鐵架間大步流星地走著,穿過整個檔案室,直到倒數第二排,才終於看到了那個傢伙的背影。
只見一盞灰濛濛的日光燈下,蘇沐一個人站在鐵架的盡頭處,背對著他,正低著頭專心致志地看著什麼東西。
「喂,你在這裡搞什麼鬼?」
葉逍走過去叫了他一聲,可是蘇沐沒有回應。
「你在看什麼,那麼專注?對了,關於這起剝皮案,我今天有新的發現。」
葉逍逕自說著,也不管蘇沐有沒有在聽,繼續道:「我看到了死者岳姍生前的照片,是個很年輕的女孩子,她的皮膚看起來出乎意料地美。我在想,凶手會不會是出於嫉妒,又或者出於某種變態心理,想要……呃,姑且算是收藏吧,所以才會割下死者全身的皮。你覺得呢?」
蘇沐仍然沒有出聲,甚至連眼皮也沒有抬一下。
對於他這種冷漠的態度,葉逍早已經見怪不怪習以為常了。
他笑嘻嘻地勾住蘇沐的脖子,低下頭,神祕兮兮地說:「告訴你哦,除此之外,我還有一個重大發現,根據死者手腕處的傷痕來看,我想凶手應該是──」
「左撇子。」
葉逍興致勃勃地說到一半,突然被蘇沐冷冷截斷了,他拍蒼蠅似地拍開他那只過分親暱的手,斜眼瞥了他一下。
葉逍吃了一驚,皺眉道:「什麼,原來你早知道了?」
蘇沐啪一聲合上手中的資料夾,看了看葉逍,說:「凶手割斷了被害人的右手靜脈,照常理推斷,刀口應該是從左至右由淺入深,可這起案件卻是從左至右由深入淺,所以,很明顯,凶手是左手持刀。」
「嘁,你這傢伙,也不早點告訴我!知不知道什麼叫搭檔,什麼叫資訊共用?」葉逍悶悶不樂地橫了他一眼,問,「那現在呢?你又在查什麼東西?」
蘇沐揚了揚手中的檔案,說:「變態殺人手法,左撇子,薔薇……我總覺得這些關鍵字好像在哪裡見過,今天在這裡找了一整天,終於讓我找到了,原來那是五十年前的一宗變態連環殺人案。」
「變態,連環,殺人案?還是五十年前的?」
葉逍詫異地挑眉,好笑地看著蘇沐。
蘇沐不為所動,正色道:「是的,更確切地說,是四十九年前。當時本市出現了一連串凶案,共有三名被害人身亡,均為年輕女性。第一名死者被割掉了舌頭;第二名死者被連同頭皮一起掀掉了頭髮;第三名死者被拔掉了雙手和雙腳的指甲。而在案發現場,三名被害人的身旁都放著一朵染血的薔薇,且根據當時的調查來看,凶手恰好也是個左撇子。」
「哇,居然有那麼巧?」葉逍做了個誇張的驚訝表情,道,「不過已經是四十九前的案子了,應該不會是同一個凶手所為吧?也許是個模仿犯?」
蘇沐搖搖頭,否定道:「不,由於那三起案件太過於暴力血腥,為了不引起社會恐慌,當時並未向公眾發布,也沒有任何媒體報社報導過,僅僅是警方內部機密,外人絕不可能知道。而且,就算是模仿犯,時隔那麼多年,再去模仿有什麼意義?通常模仿犯的目的都是為了魚目混珠嫁禍罪名,可是四十九前的凶手,早已經繩之以法了。」
「繩之以法?你是說,凶手抓住了?」
「是的,凶手在殺了三個人之後被逮捕,可是審訊期間,他一直保持著沉默,無論如何都不說一句話,也沒有說出殺人動機,而三名被害人的舌頭、頭髮,以及指甲,事後一直都沒有找到。」
「也許,他根本就沒有什麼動機和目的,純粹只是個變態殺人狂而已。」葉逍聳了聳肩,好奇地問,「這個變態殺人狂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蘇沐打開手裡的檔案,看了看,說:「凶手姓沈,叫沈國忠,時年四十一歲,曾經是個外科醫生,與妻子離異多年,撫有一女,名叫沈薇。不過這個沈薇,在十五歲那年喪身於火災,之後,沈國忠因喪女之痛而辭去了醫院的職務。」
「等等,沈薇……」葉逍打斷道,「哪個薇?薔薇的薇嗎?」
「是的。」
葉逍皺了皺眉,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會兒,不過也沒說什麼。
蘇沐合攏資料夾,淡淡地補充道:「沈國忠於四十九年前的十二月十一號上午十點三十分執行槍決,在L區的白沙刑場,一槍斃命。不過,據當時最後押送他上刑場的獄警說,沈國忠在臨死前面帶微笑,笑容詭異,讓人看了不寒而慄。而在子彈射穿他胸口的前一刻,他突然大喊了一聲,這也是自他被捕之後說過的唯一一句話。」
「哦?他說了什麼?」
「他說……」蘇沐頓了頓,「我會回來的。」
「噗,什麼?回來?」葉逍一愣,忍不住噴笑了出來,「開什麼玩笑,人都死了,怎麼回來?他以為他是佛地魔?」
葉逍一個人在那裡笑得樂不可支,蘇沐卻沒有附和,只是冷眼看著他。
於是,葉逍笑著笑著,便成了乾笑,最後清了清嗓子,歪著頭看看蘇沐,沒好氣地說:「喂,拜託,你該不會是在懷疑什麼怪力亂神的事情吧?」
「這樣的事情,你又不是沒經歷過。」
蘇沐瞥了他一眼。
葉逍無言以對,撓了撓頭,妥協道:「好吧,就算像你說的,這個沈國忠真的能夠回來,那他為什麼要回來呢?」
這句話問完,還沒等蘇沐回答,他自己便突然間一愣,似乎想到了什麼,抬起頭喃喃道:「舌頭、頭髮、指甲、人皮……假如凶手真的有某種變態收藏癖,那麼,在他的收藏品中,還缺少什麼?」
蘇沐沒有做聲。
空闊沉靜的檔案室裡,氣溫彷彿一下子下降了好幾度,葉逍只感覺背後浮起一層涼颼颼的寒意,就好像有一張看不見的人臉,潛伏在暗處對著他微笑。
那是沈國忠臨死前的笑,陰森而詭異。